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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无论盛夏再怎么说,时烨都拒绝了去他家里住的邀约。
盛夏的生日在时烨出去住的第二天。
时烨自己对十八岁的记忆挺模糊的。那会儿他整天浑浑噩噩,动不动就跟人吵架打架,脾气暴躁得不行,活脱脱一个不良青年。生日那天似乎也是醉着,那晚上似乎和谢红还有几个认识的人一起去了常去的店吃了顿饭,就那么糊弄过去了。
人生不能重来,十八岁当然也不可以。时烨其实觉得十八岁不能代表长大,长大这事儿太玄幻了,跟年纪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人都是被社会磨出来的,有人会一夜长大,有人能一辈子天真,都是命。
他在盛夏身上看不到成熟的影子。
盛夏,在他眼里是个很奇怪的人。不能说盛夏不懂事,毕竟有时候这小孩说出来的东西能让人没法反驳,哑口无言。
他好像停在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世界,别人进不去。
但对生活这么漫不经心的人,怎么能在社会上安然生存?肯定会吃亏。有一天他们在街上逛,要不是时烨留心,盛夏揣兜里的手机差点被偷走。事后时烨说了他一顿,结果盛夏回答他:“我觉得他偷了就偷了吧。小偷也要吃饭,我丢个手机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但他偷到了手机或许今天就能吃顿好的,我好像也做了件好事哦。”
逻辑鬼才,时烨听了差点被他气死,“……你觉得自己是菩萨?”
盛夏只是笑:“能让他偷走是他的本事,我没有那么多心情去关心会不会被偷,是我没本事,我们也就是各凭本事。”
“你这个叫纵容犯罪。”
盛夏无所谓地笑了下,“我只是没有心情去关心太多这些……对和错,是和非什么的。我觉得我的世界只能装下一部分东西,只属于我的一些东西。如果要求我在生活里小心翼翼地去防备别人,我就会分散注意力。一个人只能装下一部分东西,多了就满了啊。”
这就是他的逻辑,只装下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吃亏?他不在乎。
圈子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玩音乐的,尤其是像时烨他们这种玩摇滚的,更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但那些古怪大多有迹可循,能让人觉得了然,盛夏不一样。盛夏好像跟谁都不一样,你有时候觉得他天真,有时候又会被他的天真说服,还有的时候看不懂他。
他们没有说要去哪里,就在古城里面一直走,一直走,聊天,话题没有断过。直到天黑了,时间很晚,整个古城里只有洋人街的酒吧热闹时,都在聊天。
他们路过一家安静的酒吧,里面有年轻的驻场歌手在唱民谣,歌是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外面有露天的桌椅,灯光昏黄,没有几个客人。
盛夏说:“我听红姐讲,这家的啤酒好喝,是什么德国运来的机器酿的。”
时烨脚步停下,问:“你喝过?”
盛夏摇头。时烨就说,那我们一人点一杯喝。不对,还是算了,你酒量太差了,我点一杯,让老板拿个空杯子,倒给你一点尝一尝,我们都尝一尝好了。
老板是个外国人,普通话说得很好。他抽万宝路,递烟给时烨,但没有递给盛夏。
他们买酒的时候老板盯着时烨看几眼,随便看盛夏几眼,倒酒的时候又一直看时烨,把酒递过来的时候还问时烨是哪里人。
时烨没有回答,只说请再给我一个杯子。
那老板说我送你一杯吧,他笑得让盛夏觉得有些奇怪。
时烨还是说,再给我一个空杯子,他把现金递过去,说不用找了。
最后时烨拿着装满酒的杯子,盛夏拿着空杯子出了酒吧门,两人就在门口靠边的桌上喝。时烨喝一口,又倒一口在空杯子里给盛夏。
像喂猫。
时烨说:“讲讲你自己吧。”
盛夏不解:“什么我自己?”
“就是你自己。”天很热,时烨出了很多汗,但他没有擦过,“你讲了好多。讲你小时候养猫,讲和你同桌的女生上课的时候总是看漫画,偷吃零食,和技校的男生谈恋爱,被家长知道。讲你搬过家,邻居似乎都是白族人。讲你以前家门口有一颗果树,自己种的,我应该没有见过那种果子,说叫做绣球果。你讲了那么多,但是你没有跟我讲你自己。”
看,我都记得。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盛夏有点不解,“而且,一个人可以用几句话就说清楚吗?”
“我的意思是,我想了解你。”时烨突然想抽烟,“你跟我说了很多似乎跟你有关,但都不属于你的事情。”
“怎么会?那些……其实也是我吧,是我的一部分。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但是我围绕这些,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琐碎又无聊的,跟时烨老师不一样。”盛夏似乎想得有点远了,“我就经历这些。了解一个人还需要什么?我不太清楚。”
沉默了一下,时烨点了点头,像是认可。
“我也不知道。”时烨转着杯子,“大概是你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看什么电影,听什么歌,看什么书,有什么爱好?算了,真老土。”
盛夏睁大眼睛,笑了,“时烨老师,我以为你要说:大概是你家在哪里,有几口人,收入怎么样,什么学历。哎,这个更老土。”
“我为什么问你这些?我看上去这么俗?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时烨跟着他笑,指了下杯子,“这个酒真的好喝。奇怪,我在你们这里喝的酒,好像都有麦香味。”
“鲜啤是好喝很多。我爸爸以前就在啤酒厂上班,那时候我还好小,他每次从厂里回来,身上都很香,酒香味。”盛夏目光变得有些远,不知道在透过时烨看什么。他换了个话题,“时烨老师,你是想问我什么吗?”
想问什么?他也不知道。时烨没有一个理由去和盛夏发生一些联系,他没有理由不回北京,没有理由留下。几天太短,好像不够爱,不够去付出,也不够去承诺。要怎么去发生?故事的开始不都是从了解开始的吗。
至少需要一个理由。无论是留下,还是离开。
时烨觉得这理所当然。所以他说:“那我们换种方式讲。如果你给自己写一本自传,记录迄今为止的你,你要写哪些?”
盛夏沉默了。他发呆很久,时烨就看着他发呆。
时烨看得很仔细,看盛夏的眼睛,鼻子,嘴,看他还在发红的皮肤,看他似乎跟着在思考的,被风吹起来的头发。
盛夏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酒没了,我再去买一杯,这次我请你。
只是说好是一杯,他却抬了两个满满的杯子回来。
时烨没有机会开口说教,因为盛夏开始说他的自传了。
“自传的第一句话是,我这一生,好像可有可无。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追寻什么,所以我好羡慕风。”盛夏小口喝着酒,“我能称呼我自己为‘他’吗?好像那样更客观一点,我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时烨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氛围里,他越来越热。
他说,好。
“怎么描述他?从性格开始吗?”盛夏歪着头,“他没什么脾气。是这样说的吧?脾气。他好像是个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去学校迟到了,老师让他罚站,他无所谓。食堂的饭好吃难吃,无所谓。同学说他脑子有问题,说他奇葩,他无所谓。穿什么衣服,无所谓。冬天夏天,这些都无所谓。他似乎一直就是一个活得很不温不火、可有可无的人。”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可能有点消极,”盛夏喝一口酒,舔了下嘴唇,“就是觉得这个世界是没什么意思的,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成绩?未来?向上?思想?钱?权利?政治?那些乱七八糟,争争抢抢,你来我往,交际,说话,这些不能让他快乐,只会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好像暂停了,就停在世界的矛盾里,感觉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人生的泡影。人和人总是因为一些没必要的事情把彼此弄得复杂,这也太无聊了。”
“他小时候,爸爸去世,他没有哭。他妈妈打了他,又抱了他,说我爱你,他还是没有哭。当时他觉得自己真的特别奇怪,他哭不出来,但是他后来生病了,发烧,病得很重。他妈妈说,生病的那几天,他睡觉的时候都一直在哭。那是他吗?他不知道,他好像自己都不了解他自己。”
盛夏的眉微微皱着。时烨看着他,看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沉,越来越近。
“很多人都不了解自己。”时烨语气像在叹气,“可能一辈子也不了解。”
巷口街角处突然闹了起来,推着车卖石屏豆腐的商贩和客人吵了起来,有城管开着车靠近了。
他们看了一会这场闹剧,杯子又都空了一大半。
盛夏继续说:“他很羡慕风,风可以穿过四季,去到任何地方,和万物接吻,满世界都是,好像一直在流浪,还不会死。它没有目的吧?它存在不是为了什么,就只是存在,让人感受而已。它有情绪吧?但它不会老,它活得好自由。”
盛夏开始捏自己的手指,摸上面的茧。
“他目前为止的这一生过得很无聊。他从小就是个很散漫,很笨拙的人,活得中规中矩。小时候睡觉的时候喜欢摸爸妈的耳朵,喜欢画画,但画得不好看。喜欢钢琴,喜欢悦耳的声音。他近视,看不清眼前。他叫盛夏,但更喜欢家乡的冬天。”
时烨笑了:“我也觉得你长得很冬天。”
“是吗。”盛夏也笑,“嗯……我继续了。如果要总结的话,说得好听,他的性格就是与众不同,说得不好听,就是和正常背道而驰。其实他对自己也很沮丧,人活得那么无聊,明明没有多大,就好像明天死了都没有关系,是不是好无聊?他以为他会一直这样下去,平凡,得过且过,没什么精神世界,学习也不好。很平凡,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
时烨眉头挑了下:“我猜下面会有一个但是。”
“故事都是这样嘛!老师上课也会说:但是后面就是重点,要考的。”盛夏眼睛像是亮了下,他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他人生里的但是来了。他突然开始有了热爱的东西,他开始喜欢一个乐队,就是突然发生的。”
“这也太突然了。”
“很多东西都是突然的……”盛夏思考着,“也可能是事后觉得突然?当时发生的时候是缓慢的,只是记忆变了,那一刻比较重要,用突然似乎可以强调很重要,因为是改变。”
时烨点头:“你继续。”
“他觉得那是特别纯粹的东西,就是那个乐队的歌。里面有一些东西——很原始的,用语言很难取形容的东西。像是火,是一直烧的东西……但却是暗的,很晦暗,可那种晦暗里面又有求救,很矛盾吧?他觉得歌里传达了一种很蓬勃的东西,很阴暗的蓬勃。”
盛夏皱着眉措辞,说得很慢,时烨听得发愣。
“他觉得写那些歌的人像是在用那些歌,发出求助讯息,但不是在说:你来救我。而是说,你快来听懂我,来做我的同类,同谋。”盛夏似乎觉得自己的比喻好笑,就笑了下,随即又严肃下来,“他觉得自己听懂了那个乐队,但当时只是一种感觉,他没办法描述。”
时烨说:“你尽量描述,我尽量理解。”
“嗯。”盛夏点头,“他现在其实很少听那首歌了,那首歌叫《宇宙》。因为每一次听,他都会觉得唱这首歌的那个人很孤单。每次听,他都会觉得难过。怎么会那么空洞,太空了。摇滚乍一听明明该是会让人血热起来的,但那个人的歌不是纯粹的热,而是中间有冰渣,有大雪的那种热,又冷又热,又冷又明亮……唉,我在说什么啊,你能听懂吗?”
突然,真的是突然。表示强调嘛。
时烨觉得自己突然被撕开了。撕开了,又被什么网住,紧紧地缠着。
“你……”时烨嗓子有点苦,之前喝的酒在喉咙里变苦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继续。”
“嗯。”盛夏语气开始变得轻,“他觉得那种孤单和自己很像……不能说像,就是刚刚说的,同谋的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个同谋,听那个人唱歌,他会觉得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唱歌的人,而世界上也只有他们,那个世界的秩序也是他们的,就算他见不到那个人,不认识,没说过话,他也觉得很快乐。”
“他的自传里的转折点就是那个乐队,和那个唱歌的人,因为那个人改变了他的人生。怎么这么看我?那是真的,像是信念一样的东西。人都很怕孤单,如果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同谋,有一颗星星在天上,你看着星星……”
时烨没忍住打断了他:“是不是太夸张了。”
盛夏摇头,语气很笃定:“不夸张。他的人生只有十七年,有记忆的那些年,他被那颗星星陪伴着。他一直一直需要那颗星星,那个同谋。他太平凡了,他需要一个信念,一个远方,去拯救他平凡的生命。”
酒快喝完了。时烨没有醉,这点酒怎么会醉。但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象……他知道自己被什么吞噬了,死死缠着,他还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扭曲着尖叫,说时烨时烨,你完蛋了,你感动了,你心动了,你心跳变快变重变满变得不是你的了,你虚荣了自满了不好意思了被看穿了你快溺死了,你马上就要任人摆布了。
时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事和盛夏的故事汇集在了一起,老天。我来救你?那谁来救我?不如一起死掉算了,就死在这个夜晚。
时烨捏了一把自己掌心的汗,最后才说:“这不是你的自传,你的自传里有太多那个人了。”
盛夏满不在意。他笑得很好看,说:“所以我说了解好像没有意义。我说的明明都是我自己,是那个他,那个人是一部分,组成我,组成那个他而已。那个人很重要,是结构里的一部分……唉,所以我说为什么要互相了解,这很难理解吧。”
他说得乱糟糟。他他他,到底是谁。是你吗?又好像是我。
时烨点头,他突然笑了,说:“是很难,我好像没完全理解。”
“不了解也没关系。”盛夏把酒喝完,“理解很难,人也是。”
时烨附和:“对,没关系。”
确实没理解,但他好像爱上了这个不理解。
时烨知道自己掉入了共鸣里,掉入一个柔软的氛围里。他有错觉,他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如法则和真理一样无法否认。
怎么否认?
时烨忽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他看了看表,十二点刚过几秒钟,老天也在促成这一刻的恰好?酒吧里流浪歌手的情人早就唱完了,歌手估计下班了,里面在放JohnLennon的《OhMyLove》。干,背景音乐都来了,一切都在逼他承认是吧,天意是吧?巧合也不能这么巧,巧合也不能巧到千千万万人,偏偏是你和我,偏偏是现在。
老天。
杯子里还有一点酒。时烨举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盛夏的。清脆的一声响,是梦碎的声音吗?
风是热的,在抱他,吻他的脸。太热了,他一直出汗。也不是汗,是夏天的泪,是夏天的汁水,裹着他,像是在说:
Hello,看到了吗,现在是盛夏,是季节,也是我,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时烨在很热的风里对盛夏说:“时间到了。”
他们的杯子吻在一起。
盛夏没反应过来,“什么时间?”
“夏至。”时烨笑着,但语气郑重得像在宣誓,“生日快乐,我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