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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娉婷的信心被缪凤舞提到的“鹿园子”和那头叫“小福”的鹿彻底击溃。尤其当缪凤舞紧接着提到她的爷爷,她更加慌张起来。
她记得入宫的前一天晚上,她的爷爷平章政事左传洪亲自到她的闺房中,郑重其事地嘱咐了她一些话。
“婷儿,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孩儿,在家时什么都依着你,把你惯坏了。宫里可比不得家中,到了宫里,千万不要任性,谨记三思而后行,话不可乱说,事也不可乱做。要懂得进退,懂得藏锋守拙。你一定要明白,进了宫,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代表你个人,一步行差踏错,可能累及左家全族……”
左娉婷身子发抖,脑子里想着爷爷的话。要是这事真闹到了皇上面前,弑君之罪,会不会连累爷爷和父亲、以及家里的其他人一齐受罚?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神就开始散乱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缪凤舞拿出一袋子银针来,对她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左娉婷吓得“啊”一声尖叫,以手撑地,往后退去。
缪凤舞一见她这个样子,更加来了气。她从锦凳上起身,追到左娉婷的跟前儿:“你叫什么?你也知道十指连心对不对?你也知道这细细的一针扎进去,会很痛是吗?那你是怎么对一个两岁的孩子下手的?你白长了这俏丽的脸蛋儿,简直心如蛇蝎。你大声地叫吧,我是不怕的,最好把皇上喊来,咱们就把事情摆到明处来说!”
左娉婷赶紧捂了嘴,爬起身来跪好:“只要不把此事告诉皇上,你想怎么样,我承受下来便是!”
缪凤舞冲着她的脸哼了一声,伸手招她的贴身大宫女过来。那两个宫婢见自己的主子都认了,早就失了主意,小心地凑上来:“娘娘……叫奴婢何事?”
缪凤舞从旁边的架子上抓过来一条手巾,递给其中一位:“把你主子的嘴巴堵住。”
“娘娘……”那宫婢吓得扑通就跪伏在地上,“娘娘饶了奴婢吧,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呀……”
左娉婷在一旁,看明白了缪凤舞意思,知道今晚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把心一横,问缪凤舞道:“你能保证,今晚我挨过这几针,这事就算了,以后再也不提吗?”
缪凤舞点头:“我刚刚已经说过,我怜惜左平章一生为国,是大魏的栋勋之臣,不想连累他老人家。但是你年纪轻轻就心狠手辣,我不能就这样跟你罢休,我女儿的罪不能白受!”
左娉婷咬牙,自己拿过手巾来,勒住自己的嘴巴,在脑后一系。然后她从缪凤舞的手中取过那一袋银针,交给自己的大宫女金珠。
金珠捧着那一袋银针,手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爬得满脸都是:“娘娘……奴婢不敢……”
左娉婷抬起手来就扇了金珠一巴掌。她知道缪凤舞喊她自己的宫婢来,是不想弄污揽月宫里这几个人的手。正好她也不愿意自己被外人欺负。
金珠被打得栽歪了一下,随即爬起身来,抹掉了眼泪,将掉落的银针袋子捡起来,打开,拈出了一根针来:“娘娘,奴婢得罪了……”
她捏着左娉婷的左手食指,瞄着哪里下手会少一些痛苦,半天也没有下针。缪凤舞走过来,点了点指甲与指肉之间的缝隙:“你们娘娘对天宝公主下手,扎的就是这里。”
金珠手哆嗦着,将针尖对准了缪凤舞指过的地方,轻轻地一使力,那细细地针尖就顺着指甲的缝隙钻了进去。左娉婷当即就发出“呜”的一声痛叫,手指本能地往后缩,那针又退了出来。
含香在一旁见情形,招呼两个宫嬷上前,掐住了左娉婷的胳膊。金珠也知道这一针不扎进去,揽月宫的人是不会罢休的。
她拿住银针,在左娉婷发抖的食指上再度扎进去。十指连心,左娉婷当即就痛得冒了汗,感觉手指上那尖锐的痛楚,沿着她的手臂一路钻进了她的心里,痛得她心脏都收缩了起来。
金珠扎下去一针,瘫软在地上就开始哭。缪凤舞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膝盖:“起来,还没完呢。”
左娉婷与金珠同时感到五雷轰顶。金珠匍伏在缪凤舞的脚上,边哭边求:“娘娘饶过我家主子吧,我家主子自小娇贵,没受过这种罪,再扎一针,她非昏死了不可。”
“你家主子有多娇贵?比天宝公主还娇贵吗?天宝公主两岁的孩子都能受得住这一针,照理你家主子把十根手指头全扎满了,也抵不过天宝公主的痛苦……”
缪凤舞觉得今晚她都不像是自己了,以前她最看不得别人受罪,舞馆的小银子被人欺负,她都会可怜好半天。可是今天晚上,她面对左娉婷,直想把她扎成刺猬,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她从袋子里取出四根银针,放在金珠的掌心里:“本宫今天仁慈,就饶了你家主子的右手。但是她扎了玉泠的左手,我就不会放过她的左手!你最好乖乖地听吩咐,把这四根针扎下去,否则这事没完!”
这一会儿,左娉婷已经从那钻心的痛楚中缓过一口气来,听缪凤舞这样说,还没等金珠下手,她剩下的四根手指头就开始痛起来。
金珠无奈,只得一边哭一边把手中的四根针扎进左娉婷的左手手指肉中。最后一根针没进指肉里,左娉婷已经痛得抖作一团,脸上爬满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这个娇贵的女人,在家里时受尽父兄的爱捧,进宫后又得行晔的宠爱,因此一直眼高于顶,觉得这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及得过她。
上位的妃子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娇媚,下位的那些嫔妾们又没有一个能超过她去,因此她一直以为,只要她尽快怀上龙胎,空悬的德妃一位,就一定是她的。
当她娇行后宫,无人能敌的时候,关在疏竹宫里的缪美人,对她来说只是别人口中的一个故事。
可是当这位缪美人还未出囚禁地,就抢了她早已视为己有的德妃一位时,她的心就已经开始生出了恨。当缪凤舞风光地回到内宫之中,左娉婷见她的第一眼,就判定这是一位对手。
她很想压制住这位舞姬出身的娘娘,但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她能做出来的事,就只是崴自己的脚,闹着让行晔来探望,或者是逼到揽月宫去见行晔,或者对缪凤舞冷言恶语相向,或者是趁无人在场的时候,欺负一下缪凤舞的女儿。
直到眼下她被缪凤舞逼得默认了虐待玉泠的事实,左手被扎满了银针,痛得天眩地转的时候,她仍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鲁莽而缺乏智慧的。她只是在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恨,幻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把缪凤舞摁倒在地,在她的身上千刀万剐。
金珠见主子这副样子,也不敢抬头看,使劲地低着头哭。左娉婷的左手已经痛到木了,心脏却依旧在揪扯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缪凤舞冲着含香使了一个眼色。含香走上去,将那五根银针一根一根拔下来,收回到袋子里,揣好了。
左娉婷只觉得那针不是从她的指头里抽走的,而是从她的心尖上拔出去的。她闷哼了几声,瘫倒在地上,喘着气。
缪凤舞走过来,亲自解了她勒在口中的手巾,对她说道:“左修媛记住,若要与我斗,只管冲我来。天宝公主是惹不得的!下次你若再敢动天宝公主一根手指头,我要是不闹到你满门抄斩,绝对不会罢休!”
左娉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又痛又恨又委屈,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掉。
缪凤舞也不打算听她回答,自己说完,站起身来,带着含香、小云和两个宫嬷出了这间东暖阁,往雅瑟宫外走去。
在宫门口,她让春顺将人都召回来了,领着就回了揽月宫。
这一番闹腾,已经是四更天了。缪凤舞嘱咐了随去的宫人和宦人几句,叫他们各自散了。她回到自己的卧房,含玉和玉泠的大宫女银冬都在。银冬向她禀报,太医院的药贴已经送来了,她给宝公主贴在了肚脐上,这一会儿宝公主睡得安稳了,也没有说梦话。
缪凤舞合衣躺在女儿的身边,看着玉泠嘟着粉红的小嘴唇,睡着香甜的样子,叹息着问含香:“含香,我刚刚是不是太狠了些?”
含香刚把人遣出去,自己正抱着缪凤舞的睡衣走过来,听她这样问,便答道:“依奴婢的意思,娘娘就是太仁慈了。这要是有人敢如此欺负二公主,淑妃娘娘一定会乱杖打死那人不可。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看明白一件事,这后宫里争来争去,都说是在争皇宠,其实人人都在争命。要是让对方爬到了头上去,可不是受些辱挨些骂那么简单,搞不好连命都没了。”
“所以要奴婢来说,咱们这实在是没证据,要不然这一遭不闹到她不得翻身,决不能罢休!”
缪凤舞听了含香这番话,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回头冲她一笑:“含香姐姐教训得是,天都快亮了,我要睡一会儿,含香姐姐把灯熄了,也出去寤一会儿吧。”
含香被她叫得脸红,连说了几声“奴婢张狂了,娘娘恕罪”,便放好了床帏,吹熄了灯,出去了。
第二天起床,缪凤舞梳洗穿戴停当,要去太后的长春宫晨省。
本来她不打算带玉泠,但是玉泠抓着她的衣襟不放,好像一放手,娘就会不见了一样。
缪凤舞知道她的一颗小心灵还没有安稳下来,便纵容了她一回,带上她,坐上暖轿,往长春宫去。
出了揽月宫没多远,听到外头含香说:“娘娘,那边好像是龚修仪的轿子,正往咱们这边走过来,大概是奔着娘娘来的。”
缪凤舞掀开帘子,看到从西面来了一顶暖轿子,不往长春宫的方向去,倒是奔着她来了。
待两顶轿子在路中间会上了,果然是龚宓从轿子里走出来,来到缪凤舞的轿前,行礼请安之后,神秘道:“娘娘你出来一下,臣妾有几句话跟你说。”
缪凤舞估摸着时辰还早,就笑着下了轿子:“就你灵通,也不知道又从哪里听来的没影故事,非要这个时候讲给我听。”
龚宓啧一下嘴,脸上很严肃:“你来你来,这事可不是没影儿呢……”
两人携手在前头走着,两顶轿子隔着十几丈,慢慢地跟着。
“说吧,你这位包打听,又打听到什么震撼人心的消息了?”缪凤舞转头笑问龚宓。
“娘娘,你知道昨儿晚上皇上去了凤仪宫吗?”龚宓神秘兮兮的,仿佛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皇上出京一个多月,回来后先去凤仪宫,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缪凤舞淡然道。
“哎哟我的傻娘娘!难道你跟在皇上身边一个多月,皇上就没跟你透露过什么口风吗?”龚宓见缪凤舞竟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不由地拍手惜憾。
“到底什么事?你快说!绕这么多圈子,迷糊死人了。”缪凤舞拍了她一下,嗔她一句。
龚宓往四下里瞅了瞅,将嘴巴凑到缪凤舞的耳边,轻声道:“皇上昨晚去凤仪宫,跟皇后商议,要晋你的位。皇后这次真是动了硬气,怎么也不同意,我听说闹腾了半夜,气得皇上甩袖而去,回了万泰宫。”
缪凤舞只觉得心里“扑通”地猛一跳,没好气地推开龚宓的脸:“你听哪个管不住嘴巴的奴才乱说?我怎么不知道?再说了,我现在这个位份,还往哪里晋?这不是胡说嘛!”
龚宓被她推得歪了一下脑袋,也不介意,自顾摇头道:“娘娘甭管我是哪儿打听来的,总之消息确凿。皇上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连你也不告诉。至于你的新位份……我听说是德贵妃……”
缪凤舞瞬间想起来,庆功那一晚,在崇州城外的山坡上,行晔醉意醺然之间,跟她说过封后之类的话。她只当他是喝醉了,信口那么一说。若是真有这晋位一事,是不是证明,那日他说出来的话,是在心中酝酿许久的一个计划?
更早的时候,他也曾经说过,封她为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身为他的皇后,怕是要承担很重的责任。
现在想起来,他的话竟有可能都是认真的。
她边走边想着这些前情,不由地沉默了。龚宓见她不言语,叹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也不知道你这个女人在外面的时候,对皇上施了什么狐媚诱惑的手段,才刚晋了德妃几天?又要在中间加上贵字?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话忒难听,缪凤舞皱眉瞪她:“你胡说什么?”
龚宓“扑哧”一乐:“娘娘息怒吧,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那些忌妒的女人们,听到娘娘又要晋位以后,咬着牙说出来的话。”
“听你瞎编排!就算你说的事有谱,那也不过是昨晚的事。这一大清早的,太阳才升起来,就有那么多人知道了?”缪凤舞白她一眼,往前快走了几步。
龚宓如影随形,跟上她:“也就是娘娘才回宫里,跟宝公主腻不够,不管其他事。打皇上从德胜门进来那一刻起,他的行踪被多少人跟着打听?还用等太阳升起来吗?凤仪宫的事,昨儿晚上差不多就传遍宫里了。”
缪凤舞心里一抖,觉得自己刚一回来,马上就成为众矢之的了,这一会儿不定多少人在恨着她呢。
她默不作声,静静地往前走。龚宓讲完了该讲的,也不打扰她了,跟着她默默地走着。
眼看就到长春宫了,后面有一顶轿子追了上来,在缪凤舞的跟前儿一停。缪凤舞看到了春桃,就知道这是蓝淑妃了。
果然,她刚站定,蓝惜萍就从轿子里走出来,穿着明紫色绫子及膝长袄,海青色的马面裙,戴白狐裘嵌红宝石的帽子,抱着一只暖手炉,走到她的面前。
“淑妃娘娘。”龚宓向蓝淑妃行了礼。蓝淑妃斜她一眼:“宫里人都说龚修仪心思单纯,广结善缘。依本宫看,龚修仪是个眼光最精准的人。瞧你平日里与德妃好得一个人儿似的,我还想你巴结这么一个人,到底图什么呢?如今看来,你这宝算是押对了呢。”
龚宓心中气恼,却也不敢回嘴。
缪凤舞见蓝淑妃拦了路下轿,就知道她是来者不善。听她这样说龚宓,缪凤舞便开口说道:“淑妃这是在嘲讽龚修仪吗?宫里谁不知道淑妃一手遮天,都巴不得与淑妃搭上关系呢。阖宫的人都想把宝押在淑妃这里,就怕淑妃不接呢。”
“哼!”蓝惜萍用鼻子哼出一声来:“你知道谁在说了算,说明你还有些脑子。你最好不要跟皇上闹腾,要往封号里加什么字,就凭你?担得起那个字吗?我告诉你,只要我掌一天的印,我绝不会同意把你的封号变成三个字!”
说完,她愤然转身,回了自己的轿上。轿子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儿,往长春宫去了。
等淑妃的轿子走远了,龚宓哼一声道:“她管事太久了,都忘了自己的真正地位了。她协掌了这么多年的后宫,却依旧是一个淑妃,难道她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吗?还真拿自己当皇后了呢。”
缪凤舞没有接她的话,继续默默地往长春宫的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