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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为我这么担心你。”涑兰背着岑可宣入了屋,因手上不方便,门虽开着,但入门后,还需他极不自然地用脚将门关好,这才多少抵挡住夜间的冷风入侵。岑可宣歪歪扭扭地落地站定后,涑兰又扶着她一瘸一拐地坐在屋内的长凳上。屋子里就一张四方木桌子,长凳围在桌边,然而岑可宣却是背对着桌面的方向坐的,因而一抬头,便瞧见松手的涑兰长长吐了一口气,正挑着眉毛看着她,似是很遗憾地道:“结果既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的,看来是白担心了!”
他嘴上虽然不客气,还是去床边帮她将鞋袜带过来,给她放在了地上,见岑可宣已经坐稳,又独个儿慢吞吞穿好了鞋袜,于是也在她对面靠墙壁的地方,寻了个梨花木椅子坐下,只是坐姿随意自在极了,既不端正,也不收敛。岑可宣瞧见他这幅模样,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倒也不是看不顺眼,只是突然间想起了一件往事。
岑子非作为长子,常常跟随父亲外出,因而被教育得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懂事,又因不像寻常男孩子爱逞凶斗狠,打架闹事弄得父母头疼不已,因此便常常被人夸赞,万分得长辈们喜爱。倘若将岑子非称为最听话的乖孩子,实不为过。但其实他并非自幼那么规矩的,也曾有过男孩子野性难驯,不受管束的一面。
往大了说,岑子非暗中偷偷做过的恶作剧不甚枚举,只因他脑子聪明,常常闭口不说,或撒个小谎模糊带过,将父母亲蒙混了过去,极少人被发现。但有一次的恶作剧,却有些过头了。这件事仍要从岑可宣说起,岑子非犯过的错,其实大抵都与她岑可宣的怂恿脱不了干系。
岑子非自幼有个十分交好的朋友,便是林家四子林书贤,二人如同手足兄弟,不分你我,同进同出,而时常与他们二人同行的,其实还有一人,则是张家长子张敏之了。但事实上,岑子非和张敏之的关系并算不上多么融洽,只能说常常见面,还算熟悉而已,但那也不至于生出些厌恶或者仇恨。
可是岑可宣却不一样了,她与张敏之之间,却当真有几分孩子间的过节。
那次其实就是因为岑可宣的哭诉,在岑子非面前说张敏之如何嘲笑戏弄她,其中当然夸大了许多,然而岑子非知晓自家妹妹被欺负,当然气不过了,竟在一次城外出游时,一脚将张敏之踹进了水里。张敏之根本不会水性,落水后扑腾了几下便渐渐开始下沉,要不是恰好经过的李师傅极时上前,将他从水中捞起,这才没有酿成大错。
至于岑子非究竟知不知道张敏之不会水性呢?或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晓。
无论他是否心存歹意,那次确实是差点要了张敏之的命。
事后,岑子非被罚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了整整三天,饭也没得吃,最后饿晕了过去才算了事。经过这件事,他倒是规矩收敛了许多,岑可宣也因心怀愧疚,再不敢在哥哥面前胡言乱语,诋毁他人了。
而往小了说,就譬如某些不大讨人喜欢的言行举止。放在小时候,要是哥哥也这么个坐法,是要被爹爹训斥的,说与那街头无人教养的野孩子无二。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岑子非有一次被训得面红耳赤,便再不敢如此坐了,因而在大人面前也变得越发规矩懂事。
曾经的岑子非有爹爹管着他,不敢当真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然而这天底下,又有谁能管得了涑兰这家伙呢?他才坐定,便单手随意地端了一旁的茶水来喝,还不忘最后补充道:“我看你很好嘛。”虽然话不大好听,但他的眼里已经尽是笑意了,而那原本被批得十分不堪的坐姿,由涑兰做来,却反倒更是显出了此人的随性和不羁。
“没少胳膊少腿就等于没事?”岑可宣扶在木凳上,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你说得倒是轻松,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我怎么了?”涑兰停下手,突然抬头看向她。
“你——”她望向那双忽然沉寂下来的眼睛,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堪堪止住。
他是长生不死的神秘人,他是来路不明的流浪者,也是陪伴着岑可宣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共同成长的少年。然而,这家伙究竟多大了呢?那双从来都带笑的眼睛里,全是看不透的故事。她常常在心中暗叹:天知道这家伙是人是鬼,仿佛他不会难过,也不会受伤。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只稍微那么转念一想,她便渐渐生出愧疚:涑兰心中,就当真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么?他又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往事呢?“你这家伙向来没心没肺的,怎可能明白我的心情?”这种话,她又如何说得出口的呢?
见她顿时陷入犹豫和自责,涑兰只一思忖,便猜出了她的心思。他也不解释或者安慰她,反倒轻笑了一声,将视线缓缓移向了别处,窗外拂柳依旧,残月悬空,只是再没有那空旷悠扬的笛声传来,整个碧柳园,真正陷入了沉寂。
“我只是……有些害怕。”岑可宣最终如此说道。
“怕什么?”
“所有,所有我不知道的事。”这世上,最可怕的人莫过于未知,以及无法探测的人心,“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话说完,她才突然意识到,每一次自己慌乱无措时,竟总是习惯于向涑兰求助,好似他能未卜先知,给她一个指引般。
“我告诉你,你会听吗?”
“你说来听听看。”
涑兰仍旧没有看她,脸上的笑意却渐渐凝固,视线也变得辽远,他望着在夜风中浮动的一株柳树,缓缓说道:“要我说的话,何不就此离开?”他不紧不慢地开合着嘴唇说道:“横竖你也不想嫁给白玉枫,如今也算自由了,何不——”
“当然不行!”岑可宣忍不住起身打断道:“宫主说——”
“他说什么?”涑兰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他说……”岑可宣犹豫了一下,因为原本坚定无疑的想法,一被置疑,她竟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一个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坚持从何而来,更何况是说服涑兰了。报恩?任务?或是寻找岑子非?可是,哥哥的下落小武已经答应了去打听,极有可能在洛阳就能有所结果。那么,她执着北上的原因又是为何?
“你就那么听他的话?”涑兰忽然质问道,神色间竟带上些讽刺意味。
“我……”无言以对的一瞬间,岑可宣才渐渐认知到一件事,在紫云宫这些年,他从未瞧见涑兰和宫主说过一句话,照过一次面。眼下见他那副不屑地嗤笑神色,她不由得暗自揣测,涑兰和慕容齐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呢?看他的神情,好似对宫主极为不悦,可是……
分明人人敬而远之的紫云宫,他又是如何来去自如的?据豆岚说,紫云宫在江湖上可不是个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曾经偶有胆大武强者在距离紫云宫最近的芙蓉镇上暂住时,不听众人劝告,执意闯进紫云境内,十日之后,人们才终于在在镇外的荒林间发现了他的尸体。
当时的场景据说极是骇人,尸体身上暗沉的血液早已染红了地上的丛丛枯草,空气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如同死者的怨气,在林间萦绕不去,乌鸦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不断盘旋。
在场的人回忆起来说,那是一个极为惨烈的死状,胸骨怪异的突出,双目惊恐圆睁,眼眶眦裂,已经干涸的暗黑血渍覆盖了他整个的面容,血肉模糊,混乱不堪,而此人的整个身体,更是找不到一丝完好之处。唯有身边的一柄长剑,能证实他曾是一名行走天涯的剑客。
见过的人均是一脸骇然。紫云宫主慕容齐亦正亦邪,行事作风诡异难测早已是江湖无人不晓的事实,独身涉险,本非明智之举。众人惊骇之余,知晓其中利害,便再未敢轻易踏足紫云境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地方,涑兰这家伙却多年来来去自如,宫主又是为何从不过问的呢?岑可宣犹豫着,到底还是有所忌讳,没有问出口,只嗫嚅着解释道:“宫主要我去浮山,还说……”任务的事情到底算是个机密,她不知涑兰是否知情,只好说道:“还说我能有机会见到哥哥。”这也算是实话了。
“呵……”涑兰不知为何极为轻微地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岑可宣不大高兴地问道,心中带些忐忑,涑兰却已经站起了身,到了岑可宣面前,他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拉起她的手道:“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事?”他说着当真开始左右打量着她,“你从未出过紫云宫,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莫不要傻兮兮被人卖了才是。”
岑可宣听到这里,心口一下子就柔软了,愣愣地像个木偶人随他摆弄,还傻兮兮转了个圈儿。涑兰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怎又傻了?”
岑可宣这才回神,愣愣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道:“谢谢你,涑兰。”
谢谢你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刻,出现在这里。
东方天际处,从云端渐渐漏出一丝光线,连着丝丝雨露,射向苍茫大地,而洛阳城外的破庙中,有人却仍在酣睡。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声,张敏之方才渐渐转醒,摸了摸因酣睡多时而疲惫的脸,稍微扭转脖子偏头看去。是一个年轻人入了庙里,因淋了雨,那年轻人独自捡了些柴火,正脱下一件外衣,挂在自己搭成的木架子上烤热。
“难道只是过路人?”张敏之心中暗暗猜测着,瞧见只有一个人,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些许,只是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他也未全然放心。那人暂时没有发现他,仍旧自顾自在篝火旁坐下,闭上眼睛似是休憩。张敏之瞧见那温热的火光,也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人身形陌生,应该不是双燕镖局的。他心中稍定,想着同住屋檐下,不如闲聊几句,正欲开口借个火,那男子不知为何恰好起身,稍微侧过了身子,火光印照在他的脸上,终于能隐约瞧见他的容貌。张敏之眯了眯眼睛认真看去,待看清那张脸时,他的心差点从胸腔内跳了出来。
此人面色冷峻,眉目冰寒,竟是当日他在院中见过的,亲手杀了他父亲的杀手寒越。面对杀父仇人,他此刻心中却毫无愤恨,只有丝丝入骨的惊骇和恐惧——谁知道那背后的雇主,是否也同样要了他张敏之的项上人头呢?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连身上沾染的尘埃也顾不上拍去,浑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
然而寒越仍好似听到什么声音,原本摸索着整理衣物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张敏之的心便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庙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为我师叔偿命来!”话音落地,只见一青衣道人持剑飞身跃来,“蹭蹭”几下已经跃到了庙内,年轻的面容上,全是赫赫杀气。
寒越却习以为常般,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他面上的神情十分冷静,甚至可以说丝毫不变,但他的动作却十分迅速,一伸手握住身侧的寒雪剑,也不问因由,直接握紧剑柄,起身回击。
风餐露宿,仇家上门,这样时刻警惕不安,危险降临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只是今日这件事,与张敏之却实在脱不了干系。昔日寒越刺杀张老爷,张家重金聘请的刀氏两位高人,便有一人不幸命丧此人手下,寒越亦重伤方愈,才在刺杀岑可宣的途中,被明宵打败。
而此刻说要为师叔讨命的,便是太华三刀中的老大,刀柏峰手下大弟子贺光。
那贺光虽然年轻,出招却极是拼命,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刀,便向寒越横切而去,寒越立刻持剑抵挡,寒雪剑乃是七柄名剑之一,出鞘时一见光,便渗透出沁人骨血的寒气,刀剑相交时,更是寒光凛冽,整个破庙内霎时间透出一股肃杀寒气,与那室外的连绵的细雨遥相映衬,均是一片阴冷寒凉。
张敏之远远躲在柱后,仍能感受到一股寒气从四面八分传来,侵入肌肤,直袭上心头,忍不住浑身发颤。他定睛看去,寒越正倏地扭转剑锋,如行云流水般急转而下,直刺向贺光的腹部右侧。贺光躲闪不及,连连向后退去,一个侧身想要避开剑锋,却未料速度不及对方,生生挨下一剑,右手臂上鲜血登时流了下来。
这人要败!张敏之心头一个声音说道。
眼看那贺光招架不住,他心中惊慌不已,趁两人酣斗正烈,他偷偷绕过廊柱,贴着墙壁慢慢移动,趁二人分身乏术之际,深吸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劲儿抢奔出了大门。他拼力奔跑,附带些轻功,一路直奔约莫数里之远,到瞧见前方一汪清澈小溪,这才停住脚步。
他压着腿大口喘了喘气,心中暗道:这辈子还没这么累过。才缓了片刻,又觉得口渴,便欲上河边捧些水喝,哪知方才本就累及,歇息不过片刻,再次打算抬腿时,竟然脚步发软,似要跌倒在地。眼看整个人就要瘫软而下,却被一人扶住了身子,稳稳站定了。
随后,他隐约闻到一股令人沉迷的沁香,抬起头看去时,他忽然就有些醉了。
扶住他的,竟是一名女子,那女子黛青细眉,唇若朱砂,眼角一只蓝色彩蝶,似妩媚,又透着清纯,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张敏之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那女子看着他,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柔声说了句:“公子小心些。”张敏之站起身,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隐约记得,那女子扶他起身时,能听见她腰间一串银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个女子来路不明,他知道,这个女子武功厉害,他也知道,这个女子目的不纯,他仍旧知道,然而他偏偏既不避开她,也不质问她,只颇为失神地嗫嚅着道:“这荒郊野外的,姑娘怎会独自在此处?”
那女子微微笑道:“我要去定水镇,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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