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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找到一家农舍借宿,入屋时两人身上都有些湿,那农家夫妇见他们二人皆受了寒,连忙把人迎进了屋内。一打开门,便闻到浓浓的谷草混合泥土的农家气味,这是一间泥土黏合成的土房,房舍简单,屋里的墙壁上挂着动物皮毛和弓箭,显然男主人会时不时外出打猎,西南方向的角落里又有一台老旧的机杼,像是许久未曾用了,已蒙上了一层灰。
屋子正中的木柜上摆放了香炉,已经烧完,只余最后一小节,稀疏插在灰烬里,供奉着不为人知的家谱和祖先牌位。农妇为他们熬了姜汤端来,一面掀起腰间的围布抹了抹手,一面含笑着说道:“看你们都是体面人,怎弄得这般模样?”她瞥了一眼岑可宣,视线从她的脸上又移到脚踝上,“姑娘的脚要是扭伤了,今后可就麻烦了。”
岑可宣从入屋起就没有说过话,白莫寅将她小心扶在椅子边坐下,她便抱住自己的身子一声不吭,脚踝处明明火辣辣地疼,她亦未曾开口。听了农妇的话,白莫寅偏头看了看她的脚,细软的绣花鞋沾了些泥土,裙角被她稍稍上提些,虽然没有明显的伤痕和血迹,然则在山洞里就见她一直不起身,便猜测到可能是扭伤了脚。
只是究竟伤得如何,其实他也没底。
见岑可宣一直不予回应,白莫寅只好对农妇说道:“我们初来此地探亲,不小心在林中迷了路。”
早知道这人表面上一幅清高模样,说谎话时却脸不红心不跳,随口就来,谁知道又骗了我多少?岑可宣耳朵里听着,心情仍是复杂,原本一直垂着头发着愣,这时终于不自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见白莫寅对农妇继续说道:“不知你们这里可有些跌伤时常用的药酒?”
住在林中的猎户家,来往免不了撞见一两只野兽,磕磕碰碰难免,自然有这些寻常药了。他这么明知故问,无非就是委婉地索要一番,那男主人虽寡言,但也是个热心人,连忙说了句“我给你们拿去。”便转身入了屋内。农妇仍坐在桌边,来来回回看了两人一遍,轻叹一声,道:“这林中常有野兽出没,倘若再不寻个地方,我瞧着两位斯斯文文的模样,可就危险喽。”说完,眼角细纹点点,已经露出了笑意。
此时男主人已经拿了药酒出来,夫妇二人见岑可宣不说话,便认定是小姑娘害羞,又见这白衣公子相貌不凡且彬彬有礼,顿时就心生好感,原本已经深夜,却一直东拉西扯磨了半天,想要多加攀谈,心中对两人的来路和关系也十分好奇,旁敲侧击想要探得一二。白莫寅仍只是中规中矩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十分感谢你们。”便不再更多透漏其他。
那夫妇二人这才终于意识到两人已经十分疲惫,不好再多加打扰,带他们到一间干净的小屋,又专门从屋内给他们翻出一床新的被子,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入屋睡觉去了,离开时,还不忘把门给关好。
他们一走,屋内一下子便只剩下岑可宣和白莫寅二人,白莫寅本就是话少的人,岑可宣不说话,一下子就很是寂静。小屋的门已经被农妇关上,虽没有上栓,仍使整个房间更为隐蔽,从屋内的窗户里,能听见院子里的狗吠声和几声暗藏于树梢间的鸟鸣,月挂枝头,静谧安宁。
“为什么要那样说,明明事实不是如此……”
“只是不想多增麻烦而已。”他轻声说道,“也没必要跟不相关的人解释太多……”
“白公子觉得我也是不相关的人,所以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用告诉我,才能免去许多麻烦吗?”岑可宣突然质问道。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我并未这么想。”岑可宣突然就不再问了,稍稍缩在椅子里,将受伤脚踝藏在裙子下面低声道:“可以把药酒递给我吗?我擦一些试试看。”她说话时并未看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帘,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白莫寅点点头,从桌上取来递给她,许是知晓她的心境,见她接过后,未再多说又折回身子开始铺床。他平日似是极少自己做这些,因而动作并不十分迅速顺畅,又或者,只因为此时的气氛颇为沉闷。
其实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原本会仔细替她检查一下脚踝处的扭伤是否严重,又是否伤及筋骨,然则此时此刻,那似乎都太过亲密了。想起在山洞时岑可宣挣扎排斥的模样,以及眼中充斥的泪水和不信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实在不愿去细细回想。
人心中有了疙瘩,暂时回避稍稍冷静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脚上的伤……如果真的严重,明日回到碧柳园,再找个大夫看看也不迟。
他心中慢慢想着明日的计划,手上的动作便不自觉越发缓慢了。岑可宣见他背过身,昏黄的烛火落在他背影上,随着他稍微的移动而晃荡,心中一时复杂难言。无论有多少不解和委屈,愤怒和怨恨,当真正看着他的眼睛,她都无法对这人说上一句狠心的重话,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脱了鞋袜,开始摸索着给自己擦药。
农家的药酒原本是在大陶缸子里浸泡,只是猎户常常外住,便用几个较小的葫芦装好,方便时时携带,岑可宣将小葫芦的塞子取下,其味道顺着葫芦口沁出,有些刺鼻,她稍微直起身子,还是沾了些酒水无意识地揉搓着脚踝,眼睛却直愣愣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脑中恍惚浮现出初见时的场景。
——那时,她也是懵懵懂懂摔伤了脚踝,全然不知疼痛。转眼间,已经过了许久。
“白公子觉得遇见我,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白莫寅原本在整理床铺,将农妇送来的被子一点点铺开,听见她突然的问话,他手上停顿了片刻,也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床面上的大花棉被,平静地说道:“这并无所谓好坏……”
岑可宣心头一凉,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葫芦,原来他们二人的相遇,对他而言,仅是这样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么?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我们都无法选择。”他终于站直了身子,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但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幸运?”
“是。”
岑可宣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不闪不避,一双眼睛宁静平和,宛若山巅的白雪,小时候听哥哥说,想知道一个人有没有撒谎,便要盯着他的眼睛看,凡是心中有鬼的人,他的目光必然是闪烁不定的。
可是他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么为何……他会觉得幸运呢?岑可宣无意识摩擦着手中的药酒葫芦,两只手似是不知如何安放般来来去去,心里反复琢磨着这词的含义,许久许久,都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房间里放了一床干净的花棉被,床单上仍有有淡淡的谷草味,岑可宣擦完药酒便一直坐在床边上,又接清水洗了脸,洗漱整理了一番。
这农家中只有这一间多余的小屋,白莫寅扶着她坐到床边,又替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榻边对她轻声说道:“快些睡吧,我守着你。”他侧坐在旁边,稍稍偏过头来认真看着她,眼里的神色沉甸甸如同窗外的夜色。
岑可宣的心里突然生出说不出的别扭——他分明心怀不轨,为何还能装得这般好?她想起自己曾经因和尚的妄语,去试探白莫寅。她问他与岑家可有交集,当时他很是平静地说:“岑家已经没落多年,如今去,怕是会让你失望了。”
他说得倒也文静,‘没落’二字便草草收场,可白连成当初分明血洗了岑家,如此残忍,他白莫寅究竟是如何做到能毫无愧疚地在岑家后人面前说出这句话?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她越是想起这些点点滴滴,越感到自己一片痴心的可笑。他们是仇人,是仇敌,他或许知道所有的一切,那么,这场所谓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而非豆岚所说的仅仅是他们白家两兄弟之间的矛盾,什么白玉枫刚接手庄主之位,人心不稳,想要要一个强大的后盾。那么,他和白玉枫究竟各自或共同在图谋些什么?
或许,她可以直接问出来,你究竟有何目的。
可是她根本不想与他对质,否则,他们之间连表面的融洽都无法做到,更遑论她接下来还要同他北上,即便为了任务,也不能摊牌。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各自有着自己的目的才相遇,又何来什么真实的感情?
就连她自己,不也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脑中反复思索着时,不自觉瞟到他,他说完后就稍稍靠在床柱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月光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带上些无法言说的隐秘,也让岑可宣清晰地看见他了面上的疲倦,以及渐显苍白的脸色。
从芙蓉镇开始,白莫寅便时不时气色不佳,此刻在月光下,似乎更加明显了。
“这人说不定活不长了。”她心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说他在西域受了极重的伤,倘若果真如他所说,这伤伤及内脏,又寒毒未清,说不定真的能要了他的命。
倘若真有那一天,我会否会为他留下一滴眼泪?岑可宣心中为了这个想法生出极为浓烈的悲伤,下一刻又为自己的悲伤感到可笑,如此反反复复,心思混乱,终于觉得累极,不再多想,缓缓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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