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入夜(三)

萧西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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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战站在飘飘扬扬的雪中,望着在夜色中逐渐沉寂下来的医院小楼。

    这已经是他在医院围墙外呆的第九天了,在他无家可归之后。

    他身边一辆停了一下午的汽车忽然亮起了车灯,刺耳的喇叭声回荡在他的耳边,夹杂着车里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乡巴佬,看什么看,没见过车啊!滚远一点,挡到老子的路了知不知道!”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副驾上则是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艳丽女人,两人肩并肩搂在一起,看着他的眼神中带着重重的厌恶与鄙视。

    他被车灯的光芒晃得眼睛疼,小心翼翼的向墙边挪开了一点儿,为这辆车让出了去路。

    “哎呀宝贝儿,我们今天晚上去哪儿玩一场好呢!正好刚刚拿到了一笔钱,你想去哪老公都满足你!”

    开车的男人冲着何战翻了个白眼,亲了身边女人的脸颊一口:“你老公我今天有钱了!心情好!你现在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宝贝儿你可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呀!”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爸爸不是刚刚……”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听上去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她鬼鬼祟祟的环顾了周围一圈,又忽然颤抖肩膀笑了起来:“你干嘛呢,手贱!嗯,别摸这里……哎呀,你们家老头子刚刚去了,你在医院门口好歹装一下嘛,不然被你哥哥姐姐他们看到了多不好!”

    女人尖细的说话声夹杂在两人的调笑中,越来越远。

    何战望着被雪花模糊了的汽车尾灯,狠狠的冲着地上“呸!”了一声。

    “狗男女!”

    他咬牙切齿的骂道:“也不知道哪来的黑钱!天天花这种昧良心的转来的钱,早晚被雷劈死!”

    夜幕的颜色越深重了,他冷的跺了跺脚,重新缩回医院围墙边,望着路上越稀少的行人,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将路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咒骂几句。

    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大概也是部队里出来的吧,走路姿势一看就是。

    穿得那么好,不知道贪了多少钱!

    这个女人手上那么大个戒指,大姐哟,你也不看看自己那满脸的褶子,有四十了吧,还穿的这么新鲜,是想勾引谁?也不知道靠着哪个老男人才买得起这么多东西,现在的女人果然都是贱货!

    那么大岁数了,脸上的粉笑一下就掉渣,还学什么小姑娘化妆,也不嫌丢人!

    还坐车,还有司机,跟你的司机有一腿吧!

    这又是谁家的熊孩子,腿都断了还在院子里玩雪。有爹生没爹养的玩意,那条腿就是被人打断的吧!

    还有那个老头,多大岁数了还让两个小护士给你推轮椅,我就不信你真的不能走了,还不是看人家护士年轻漂亮,能不能要点脸!

    何战无声的咒骂着自己视线中的每一个人,内心幻想着这些人“遭到报应”时凄惨的死相,又无意识的傻笑了起来。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军大衣,双手揣在衣袖里。细碎的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身上,被他的体温所融化,浸湿了他本来就十分沉重的大衣。

    胃里出了抗议的声音。饥饿感不断地侵袭着他的大脑,马路对面的小吃摊上温暖的饭菜香气随着风雪传到了他的鼻子里,让他胃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现在的人啊!没事还要出来吃,吃的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估计都是些死猪肉地沟油什么的,也是早晚要死货色!

    他恶狠狠瞪的小吃店里低头吃饭的几个人,牙齿磨得“咯吱咯吱”直响,仿佛这样想就能抵消自己身上的饥饿一般。

    两个男人肩并肩的从医院中走了出来,闲聊的声音隔着围墙传到了何战的耳中。

    “哎呀!坐了一天,累死我了!我的腰哦,估计再过几天就真的要找骨科的老赵看一下了,这两天越来越疼了!”

    就你们这群整天坐着动动嘴皮子就能赚钱的人,还腰疼?活该!怎么不疼死你!

    “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去看看呗,反正你们俩科室都在一层楼。让老赵好好帮你按一次。我跟你说,老赵那个按摩手法简直绝了,我上次被他按过之后一个多月脖子都没怎么疼!你就快点去吧,腰还是很重要的,不然你媳妇生气了赶你去睡沙怎么办?”

    这么厉害,那个老赵没少收你钱吧!啊不对,你们是蛇鼠一窝,合伙坑钱,应该是有内部价吧!

    “我媳妇可疼我了!你别瞎说!这几天我连十分钟都抽不出来!水都没怎么喝,嗓子疼的跟什么似的!都要冒火了。”

    第一个说话的男人夸张的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哟,我这几天那个忙啊!这不变天了吗?一大堆感冒的小孩,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听说要打针就又哭又闹的,吵得我脑子疼。现在都下班了,我还感觉能听见一群小孩在我耳边哭,头都要炸了!”

    病人多还不好?你这几天捞了多少钱,心里都要乐开花了吧,还好意思抱怨!

    打针?

    打针不都是你们这群大夫让打的?明明两片药就能解决的事情,一定要打针,还不就是为了钱?

    “你真惨!我那儿也都是感冒转肺炎的。不过还好,都是大人,至少没打针的时候哭。我本来也是烦的不行,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我运气还算不错的了。”

    另一个男人咳嗽了两声,似乎是从车棚里拉出了自行车,又叹了口气:“不过说谁惨都惨不过手术室里那三位啊,那台手术做了能有二十多个小时了吧,从昨天半夜一直到现在还没好,想想都可怕,光站着累也累死了!”

    手术还不是为了钱?那个病人才是惨,躺在床上让你们用刀割,打上麻药连割了哪都不知道,最后死了还要谢谢你们。什么大夫,我看都是凶手还差不多吧!

    “是啊!我们医院就那么两个专家,今天全去忙那台手术了,秦老爷子今年都快七十岁了,高血压,自己身体也不好啊!上次跟我们讲疑难病例,讲的时间长了点,下楼了时候头一晕,差点滚下去,幸好旁边有人给扶住了。今天还在手术室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老人家真是……”

    身体不好还敢给别人做手术,这不就是谋财害命吗?不知道病人家属知不知道给他家人做手术的是个半截身子入土死老头子吗?知道了还不打死你们!

    “说的是啊!秦老爷子真是我见过的最有医德的老前辈了,医术高,脾气也好。有什么事情去问他,问多少遍都不见他生气的,始终都是笑眯眯的,你们科室的小孩子好像也都挺喜欢的他的吧!”

    “嗯,见到他就秦爷爷秦爷爷的叫,要糖吃……说起小孩,那台手术的病人我记得是个孕妇吧,具体什么毛病,还要脑科专家去给她做手术?”

    笑面虎,谁知道他给小孩吃的是什么东西,哄孩子高兴还不是为了忽悠大人多给钱。现在这个世道哦,老人都不好了!

    “听说好像是从自己家楼梯上摔下来,撞到了脑袋。送来的时候连生命体征都没有多少了。要不是电话打得及时,离得又近,现在可能已经送到太平间了!哎,预产期就这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所以还叫了一个妇产科的去,以防万一。幸好今天没有太麻烦的产妇,不然人手又要不够啦!”

    “那可真够悬的,手术能做到现在也算是件好事吧。说不定最后还有希望,能母子平安最好了。病人家属呢,都在医院等着?”

    “据说老公出差被雪崩堵在路上了回不来,有个哥哥在这等着。今天下午又来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家属。他哥哥我昨天还见过,说话一听挺有文化的一个人,从救护车上下来那眼神……啧啧,眼睛通红的,都要疯了一样。”

    “这种事谁遇到了都要疯。人要是能救回来还好,救不回来又是我们的麻烦,你想想上个星期那个……”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从医院大门走了出来,边走边聊,却在看到路边的何战时双双闭上了嘴。双双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之后,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离开了。

    何战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医生的背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双眼睛中布满了血丝,拳头捏的直响。

    在偷听这两人对话的同时,他一直在内心咒骂着他们两人,以及他们话题中所提到的所有人。直到听到“孕妇”两个字时,他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快死了的孕妇”这几个字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尽管对话依旧断断续续的传到他的耳朵里,可他却没有了思考的余地。

    大团大团的白气从他的口鼻间涌出,一串儿汗珠顺着他的额头落下,划过他赤红的脸,最终落在了磨得乌黑亮的衣袖上。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那两个大夫早已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雪地上只留下了几串自行车的车辙。

    对面小吃店里的顾客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波,诱人的香气依旧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子,可他却不觉得饿了。

    路上的行人越的少了,医院门口停着的车也只剩下了两辆。白得晃眼的灯光从医院的窗口中落到了地上,堪堪照亮了一个院子。

    何战将自己颤抖的手从衣袖里抽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

    他的手心有四道小小的月牙形痕迹,正往外冒着细小的血丝——那是指甲陷进肉里时留下的形状。

    他盯着手上的伤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疼痛。

    “呜呜呜……”

    何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小声的哭了出来,肩膀剧烈的颤抖着,将堆积在肩膀上的雪花纷纷抖落。

    狂风一阵接着一阵接着一阵的刮过,带着细小的雪花,落进了他衣领的缝隙中,冷的透骨。

    天空中隐约传来了低沉的雷鸣声,接连不断的回荡在他耳边。

    我是疯了吗?居然在下雪天看到了闪电?

    还是红色的闪电?

    何战重新抬头仰望着天空,一道接着一道的红光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孔,显得他整个人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狰狞。

    又有两个女孩子细细的笑声从医院围墙里传到了他的耳朵中,再次将他混乱的思绪拉回了令他厌恶的现实中来。

    正在谈笑的是两个抽空出来买东西的护士。

    她们身上穿着雪白的护士服。因为制服款式的原因,在寒冬风雪中也还是一条没到膝盖的短裙,紧紧的衣料勾勒出女孩子们年轻美好的身体线条。

    她们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嘻嘻的手拉着手跑过了马路,在对面的小商店里各自买了一袋饼干。

    “哎呀,今天晚上还要值班,工资还没,只能买点饼干先垫垫了。”

    一个护士接过店员找给她的零钱,回头对身后的同伴问道:“小洁,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我的钱也不多了啊!昨天刚刚给我弟弟寄了伙食费,他上次考试成绩可好了,老师都说他能考上重点大学呢。我一高兴就多给他寄了点钱,想让他吃点好的。”

    小洁腼腆的笑了笑,拎着装饼干的蓝色塑料袋,拉起同伴的手,重新走入了风雪中。

    何战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这两个护士。他看着她们光洁的脸庞;纤细的腰肢;包裹在厚厚的保暖丝袜中的纤瘦小腿;耳边回档的则是年轻女孩字特有的清脆嗓音,忍不住吞咽了几口口水,心底涌出了些躁动的情绪。

    “什么白衣天使,还不是那群畜生的帮凶!早晚要被男人……哼!”

    他低着头,小声的咒骂道:“脸蛋长的这么好看,就是为了骗人的吧!还没钱?你们主子骗的钱敢说没有你们一份?都不知道被人睡过多少次的烂货了,还装着什么清高,连看都不让看!”

    两个护士跑过了马路,重新回到了医院大门口。

    何战虽然低着头,不断地在心里骂着“贱人、****、荡妇、恶心……”等等词语,却在护士路过的他身边时忍不住抬眼偷瞄了几眼。

    “小洁,我们快走吧。”

    一个护士在路过他身边时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我总觉得有点冷,而且那人好可怕!”

    “什么人?”

    小洁疑惑的歪头问道:“在哪儿?”

    “就是那个……”

    小洁的同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何战,凑在她耳边说:“就是那个呀!上星期还来闹过你不记得了吗?当时骂骂咧咧的说要把我们一个医院的人都杀光,不管是大人小孩,是医生还是病人,全都一起杀喽的那个疯子!”

    那年轻的女孩儿神神秘秘的说完这段话,见自己身边的同伴一副吓傻了的表情,心里觉得十分的痛快,又伸手摸了摸小洁的头,笑嘻嘻的安抚她道:“不过你别害怕,他就是说说而已,肯定不敢来真的。也就只敢天天天蹲在医院门口盯着人看,都盯了**天了,也没见着他敢对谁动个手什么的。要么自己低着头嘀嘀咕咕,要么就是哭,我看八成是疯了。”

    “啊,那也太可怜了吧。”

    小洁充满同情的回头望了何战一眼:“他不是刚刚死了老……死了家人吗?现在自己也要疯了,真可怜啊!”

    “有什么可怜的,他家出那种事也不是我们愿意的。孙医生已经尽心尽力了,手术做完衣服一脱身上都湿透了。谁叫他们一开始为了省钱死也不来医院,非要在家生孩子。等到人都快死了又送来医院,没救回来还说是因为我们想跟他要红包,这不是不讲理嘛!咱们医院哪有私底下收红包的。”

    那护士鄙视的瞥了何战一眼,冷哼了一声:“当时说要杀人的时候倒是挺爷们的,结果也就是说说。有本事真的动手杀人呀!说到底不还是不敢,胆子这么小还当算男人!”

    这话说完,她便拉着小洁快步的走进了医院的楼门,将蹲在门口的何战甩在了身后,都没舍得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何战缩着头,装着呆的模样,却也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她对自己的评价。

    “不讲理”“胆小鬼”“活该”……这些充满了轻视的词语一个接着一个的刺激着他本来就乱成一锅粥的脑袋,让他看起来更加的神经质了。

    他将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直响,甚至能在嘴巴里尝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太阳穴上的青色血管一跳一跳的,似乎随时都能迸裂。

    雪花依旧无声的落在地上,寒风呼号,头顶上密布着的乌云中间或浮现出点点红光。

    他傻傻的蹲在地上,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极度的愤怒之中,却不知为何落下了一行眼泪。

    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杀了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省的他们再出来骗钱害命!

    “这位先生?”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呼唤着:“这位先生?何先生?您没事吧?”

    何战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了头。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瘦的小腿,被肉色的丝袜包裹着,玲珑有致。接着是雪白的短裙,再上面还有……两颗好大的球啊!

    脸倒是还行。

    这正是之前从他身边路过的那个被称为“小洁”的护士。她此时正关切的看着何战,在看到他恢复意识之后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的说道:“吓死我了,我在楼上看到你在这一动不动的,怕你是不是冻僵了。就特意过来看一眼。先生您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家吧,在这雪地里呆久了容易冻坏的。”

    “家?”

    何战出了一声悲凉又嘲讽的笑:“我哪里还有家,我的家里也只有一幢房子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没有人的地方算什么家,我的家早已经被你们给毁了!”

    小洁本来说完话之后就转身走了,却在听到他这话时猛地回过头,神秘莫测的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

    “那你……想报仇吗?”

    一身白衣的护士扬起下巴,冲着他妩媚的一笑,身上那种羞涩与胆怯的气质也随即消失了。

    剩下的只是成熟的美丽,说是风情万种也毫不为过的灵魂,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外壳。

    “你如果想报仇的话,我可以帮你。”

    小洁慢悠悠的说完这段话,又冲着他眨了眨眼睛:“就看你要不要来试试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