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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听闻胎位异常后,许芳每天担心受怕,一心修养,小心谨慎,却不料胎位还是不准,这日日头毒辣,来不及去医院,鲍里斯医生赶来时已见许芳双腿间渗出血水,脸色发白,连连抓着丫鬟的手,掐得那年纪不大的丫鬟低低痛吟出声,然,她早无所觉,干涸的唇都有些脱皮,恍若做梦似地喃喃道:“我会死么,我很怕死,我会死么……”
鲍里斯医生带着助手赶紧忙起来,肖婶连连赶人,却不料许芳还死死拉着丫鬟的手不送,那丫鬟也是个通透的人,赶紧附在许芳耳畔急急说着:“二姨太,我一定喊先生过来,你放心,你会无事的。”
痛得死去活来,手劲也是极狠,听闻丫鬟这话,许芳心里忽而“咯噔”一下,她五脏六腑都在作疼,疼痛难忍,当真是觉得下一秒便再睁不开眼,如果至死前若要见一人,她竟脑子一空想不起旁人,只有那一人。
干涩沙哑的嗓音艰难地用着力气,拽着丫鬟的手肘,生生地抬起半身,嘶哑道:“我要见小姐,我只要小姐,我要见她!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定要见她一面,求你们了……求你了!”
满脸泪痕,叫人不忍。
刘管事打了好几个电话至情报局,竟多次被挡了回来,说是紧急情况正在密议,先生根本回不来。
什么密议,刘管事最后只得放弃,叹了口气,心里也是颇为酸涩,若是大太太,别说是密议了,她若是今日还想见你一面,给你发份电报,就算是战场上说不定顷刻间也就回来了。可惜这世上的事皆没有道理可言。
许芳的丫鬟来求明晰时,她刚倒了半杯的药,喝了那么些年的药,如今连生死都不甚在意了,又何苦折磨自己的味觉,拿起帕子擦拭自己的一双素手后,终于听清了来人的意思才惊觉,原是,少时跟着她屁股后面颠颠跑的小丫头芳儿真的要做母亲了,孩子还是她丈夫的。
这一想,感觉这些日子里以来所过的竟不是梦,的确不是,可这番想来竟心底里又渗出了几许悲凉。
“二姨太,二姨太快要生了,恐怕……恐怕,她,她让我来求您,求您见她一面。”
谁人无感情,丫鬟虽是欠了卖身契的,可到底同许芳相处这些日子,还是生了些感情的,哭得稀里哗啦,心里直嚷着大太太好狠的心,我苦苦都求了她好些时候,她却还坐在花厅里,老神在在地喝着茶,仿若一丝一毫都无触动。
“求您,求求您了,大太太,您当真如此狠心?!”
狠心,她遥想起数月前,许芳也是跪着道她狠心的,究竟是她狠心,亦或是他们对她不公,她何尝不是血肉作的心,怎么就三番四次地叫人说狠心。
倒也再无计较的意思,明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抱起眯着惺忪鸳鸯眼的晚晚正要上楼,只听到刘管事人未到,声音急急地倾了出来:“大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莫急,生了吗?”
明晰问话的口气平淡到如问天气,问牌局一般,眉眼疏淡,让刘管事吃了一惊,半晌,方缓过神来道:“生了,是个少爷,只是,只是二姨太快不行了。”
难产。
少时百无聊赖她曾问许芳,人会如何死。
许芳曾答,会老死,病死,气死。
她曾挑眉嬉笑接道,还有一样,生孩子死,只女子独有。
一语成谶,明晰未料到从前的笑言竟成了今日的催命符,许芳竟真的是生子死的。
“他呢?”
“谁?”刘管事适才没反应过来,须臾,恍然大悟她竟是连先生的名讳都不愿提及,只这般问,不免叫人心生凉意,“先生还在局里开会。”
府中无人主权,只得请了她来,何况生死边缘之人声嘶力竭地只想见她最后一面。
她已无亲人,少时的记忆里徒留的两人,除了张梁笙便是许芳了。
心底里百感交集,明晰眼眸隐约透着几许恍惚,蹲下身子,轻柔地抚摸着正在舔着自己毛发和爪子的晚晚,沙哑低沉地声音很难启口,似有些不适,清咳了几声,终是好些道:“晚晚,你知道吗,我同她曾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不是丫鬟小姐,是朋友。
是年少至亲的朋友的,为何现在变成了这般?
她本不用去,亦不该去,可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阿弟,他经常笑言她,说阿姐,其实你才是世间心肠最好的人,他们都被你骗了。
阿弟,如果你在你也会去看你的芳姐的,因在生死面前,爱恨又算得什么?早晚是要在下面相会的。
两个院落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在外头她已隐隐听见许芳略略飘渺的沉吟声,鲍里斯医生走出了门外摘下口罩,见着明晰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此人气色不佳,连走路都有些晃悠,却是自持镇定,连旁边的丫鬟小厮都无察觉。
“这位是我们大太太。”刘管事知鲍里斯医生没有见过明晰,便开口介绍道。
“大太太?”原以为这府里只有二太太同三太太哪里晓得还有一个这样的大太太,五官虽精致干净,却真真是无一丝灵动,怨不得不得势吧。鲍里斯有些许晃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中文倒算流利,赶忙蹙眉道,“你们快去见见吧,对不起,尽力了,她一直叫唤着要见一个叫‘小姐’的人。”
瞧见鲍里斯有些迷茫,刘管事赶紧让外头堵着的家仆们开了路让明晰进去,随后一遍跟着,一遍侧头对鲍里斯医生道:“正是我们大太太。”
气若游丝,面色灰败,已是游移之时,许芳挣扎着干涩略艰难地启口:“我,我要同小姐一人说话。”
生子痛晕厥过去后,眼见许芳醒来第一句并不是“孩子”而是“我家小姐在哪里?”肖婶觉着脊梁处都发凉,这真是冤孽,分不清到底是何原因,她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孩童退去,心里一下下莫名地叹气着,也不知为何。
指关节泛白的手颤颤巍巍地上去攫住坐在榻侧的明晰的单手,恍如隔世,许芳泪眼迷离,满面皆是泪痕,颤抖着声音虚弱地说:“小姐,我不是在做梦,你,你竟没有甩开我……”
卑微而心切,明晰只觉得一件件一桩桩的人和事都在慢慢地离她远去,到底要吝啬到什么时候才罢休,她竟无一样留得住,甚至是面前极恨的人竟也要走了。
“你不是说这世上不能只我一人得到所有么?你不是说凭什么就我一人得好处么,你瞧你快熬出来了,你还生了一个胖小子,该到你心想事成的时候了,你又在说什么傻话呢?”恍惚间,明晰抬手给她擦拭面上的泪痕,抚开她额前湿漉漉黏在肌肤上的头发,低沉地呢喃道,因许久未开口同人说话,声音明明这般沙哑难听,却是这般轻柔而从容,叫许芳心里又是一颤,发白的唇哆嗦了好几下,然,是再无力气扯开笑颜给明晰看了,只得手上动了动,贴得明晰的手心更紧了些。
她依旧是她,即使是难缠,即使是冷漠,即使是清冷,即使是狠辣倨傲,她依旧是从前的明晰,温柔到了极致是那样好的女子,她从来比不得她,从来比不得,所以才会在弥留之际,唯想见的只有她一人。
深深吸气,仿佛还不愿一口气喘不上就闭上眼睛,许芳抓着明晰的手,哽咽着声音,气息不稳,语序不禁紊乱着道:“小姐,是我,是对不住你,是我……可姑爷始终是爱你的,若不是,若不是因杜家一家三口皆遭暗杀之事,他心有余悸,为了叫人不注意你,他……他不想的,那日,那日萧念梳拦着我的去路,问我‘怀珠’是谁,我便更笃定此事,我再三逼问郑副官,郑副官已同我说了,杜家的杜夫人太招眼了,是被侮辱一番后求姑爷杀死的,姑爷虽聪明一世,却是当局者迷,你,你便莫要同他再置气了,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不要再同姑爷……姑爷心里也苦……你,你也是……”
“芳儿,你莫要再说了。”明晰眼神一沉,攥紧许芳的手,淡声道。
“小姐,你到我死都不肯原谅我么?还是你不信?不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是,从不是你的错。我信,我信你所言。”眉目深远,低头凝视着不停喘气的许芳,明晰语气冷淡着说,“我知你没有骗我,夺我丈夫的人不是你,错的亦不是你,他也许一开始是为了我,可后头早已不是了,事与愿违,芳儿,我同他缘分已尽。”
如果说人生真的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之说,恐怕除了那天她生辰时的他抱起萧念梳神色幽远恍惚说的那句“有的”,便是了。
如若许芳之事是让她气恨难当,那么,萧念梳之事才真真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作夫妻缘尽,再难回头。
胸口一紧,疼痛加剧,许芳倒抽口气,知明晰说的是萧念梳,咬着唇,淌着泪,半撑着身子,紧攥着明晰道:“不可,她萧念梳是个什么东西!我……我……小姐,你若放,这一生都要放了,你若收,这一生便收回来了,你原谅姑爷吧,他现下对你虽不能说是一心一意,但到底是真心的,到底……”
“……他从前有多爱我,如今我便有多厌他,我要的是从前的赵钧默,他要的亦是从前的明晰,而如今,我们都已不是从前的我们了。”很多事在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中的安排内灰飞烟灭,消失无踪。再回首,每每,他们四目相对,内心响起的恐怕皆是那句:“从前的你已经不在了。”
明晰还在替芳儿轻柔地擦拭着泪痕,可不管她怎么擦,许芳还是泪眼婆娑,盯着她,眼白里盛满了血丝同水光,倏地,身子剧烈一抽,浑身都酸疼了起来,许芳再无力气攥明晰的手,只咬着唇用尽力气嘶哑地说了最后一句:“小姐,我最舍不得的竟是你。”
话落,手一松颓然垂在了榻边,明晰凝视着空荡荡的手心,再怔怔地去碰了碰许芳的手,许芳再没有反应,她目光幽静,眼顺着她脸颊静静地淌下落至许芳渐渐冰冷的臂上。
一室孤冷清香,是许芳少时最爱的花香,她闻着这空气中的血味同花香,缓缓地垂眼,素手盖住许芳的眉眼,替她将被子盖至额头,遮住灰暗发白的面部。
“睡吧,睡醒后一切便都好了。”
晃神间,体内像什么在绞一样的疼,明晰淡淡笑了笑,喉咙一紧,舌苔一甜,竟是为了忍着情绪一直抿着的唇边渗出了血痕,她很平静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然后放好,一步步沉默地走出了房内。
许芳出殡时,明晰远远地望着棺材,想着那天少时她们第一次见面,如果知道今时今日的场景,她不该走那条路,更不该同她说话,领她回明家,也许,在另一个地方,她会活得好好的。
赵延盛在学堂读书,不允出席,在学堂里哭得岔气,小厮只好一路好声好气地安慰,到了明晰跟前,诺诺地唤了声:“妈妈。”
瞧着儿子稚嫩哀伤的模样,明晰立在那儿“恩”了声,母子之间恍若陌生,抬手唤了丫鬟过来照顾孩子去房间休息。
朦胧间,赵钧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他从丫鬟手上接过云肩替她披上,然后不置一词,也不想对上她冷漠疏淡的眉眼,正欲离去时,明晰竟回头叫住了他道:“她死前让我原谅你,她说你是为了我方这样做,现在呢,现在你是否能对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变过心,你的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静,赵钧默望着如今的明晰,胸腔溢满了莫名的酸楚,那么多日子的争执相对,这一天,她平静地同他说话竟恍如隔世,而他竟哑口无言,半晌,他方抬手,替她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眸色渐深,状似呢喃:“随安,对不起。”
“谢谢你,赵钧默,谢谢你没有选择骗我。”话落,明晰虚无地笑了,眉目疏朗,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又好像一切的过去都再也过不去。
他们相识而笑,却已找不到何种缺口可以再续。
淡淡的,他目光沉沉,眼角禁不住地渗出了泪,在她淡漠地别开眼时,亦转身冷静地用套着白手套的手状似不经意的掠过眼睛,然后再无多言,身姿挺立,戎装慑人,仿若从无伤怀过。
自许芳死后,许芳的孩子由萧念梳代为抚养,满月的时候,萧念梳一心想办得有声有色,赵府早前便装葺一新,宾客满堂,在座都是军政要员,同僚上司皆在,商界之人虽忌惮着日本人,但看在赵家的面子上,亦有不少人出席,纷纷举杯共庆。
酒席摆了好几十桌,桌上皆是南北佳肴,特别是熘肝尖、熘腰花、摊黄菜和煎丸子。是萧念梳刚花大钱挖来的厨子做的,俱是拿手菜,菜鲜香可口,出席宴席的也皆是食客,挑剔得很,这番吃下来倒是满意得紧,桌宴上好些个都是留过洋的,这交谈间时不时还交杂着好几国的语言,真真是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眼看大家都就餐完毕,最后,丫鬟竟端来了一盘羹肴,只径自端到了主桌,有明眼人眼看便喊道:“好菜,好菜啊!好一个‘龙虎凤’,这可是粤菜中的大菜!”
“哎哟——眼看我们都吃饱了,赵先生不厚道啊,这菜只给自己家人享用呢!”
“你懂什么,这是疼人呢!这是大补的菜啊!”
“哈哈,是啊,瞧我这张嘴!”
“诸位莫笑,这是我特意叫厨子为我府上的大太太,她素来身体不好,我便叫人做了这菜给她补身子,你瞧,她架子大,才来呢!”萧念梳扬声说着,在身侧赵钧默徒然变冷的凝视下笑得极欢,一身茜色西式改良旗袍,立领上滚着金边,旗袍上绣着白鸟,煞是富贵美丽,飞扬的凤眼在瞧见一身素白长袍罩衫的明晰微微一挑。
明晰整整两天没见着晚晚了,她寻了好些时候,直到今天在中院萧念梳的丫鬟到她跟前说,这猫扰了萧念梳好久,在萧念梳那儿,她虽狐疑却为了晚晚不得不跟着过来,却不料丫鬟带她来到了宴会上,她目光梭巡了一圈,却毫无晚晚的踪影。
“晚晚呢,你的丫鬟说,晚晚在你那儿,它现下在哪儿?”
略略一挑眉,萧念梳闻言像是毫无准备,佯装不知,半晌,掩唇而笑像是想起什么,恍然大悟方笑逐颜开,对着明晰笑道:“哦——嗳,你说那只畜生啊,你瞧,不是在这儿吗?”
她指着那盘“龙虎凤”,笑靥如花。
骤然间,“轰——”一声,天空像破了一个黑洞,大雨磅礴,暴风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铁豆一般的雨点将一切都击碎冲毁。好些雨丝飘进了宴厅内,引得一众宾客觉得冰寒沁人。
“随安——”
“好菜!”明晰怔愣半秒,忽然朗声笑了出来,笑容比从前更是艳上三分,诡谲冶艳,而后速度极快,一把夺过侧边赵钧默的佩枪,寒风凛冽,一枪例无虚发,夺命狠绝,没有迟疑。
“砰——”
一枪毙命,子弹从萧念梳的额间飞驰穿过,脑后瞬间开花,血肉飞溅,身子慢慢摔在了地上,她动弹一哆嗦,闷哼一声,一口气皆无了。
“晚晚死了,你怎么还能活着?”
喃喃如梦呓般凝立在原地,明晰眸色灰暗,神情恍惚,笑容淡淡。
“……你应该下去同它见面。”
一命偿一命。
见状,霎时,一众宾客纷纷尖叫起来,四处躲闪,特别是好些女眷接连昏厥过去,在场的只有军政要员颇为冷静,开始维持秩序,安抚宾客。
“随安……”赵钧默心下冰凉,见明晰下一秒瘫痪在地,单薄削瘦,飘若薄纸,只觉得眼前灰暗死寂,星火再无,目光微沉地一把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只恍惚听见明晰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的耳垂温热虚弱地吐着话语呢喃着:“你瞧见了吧,我将你教我的枪法使得多好,将你的心上人杀了……真是,对不住你了。”
顿时,心痛难当,刀割过心,他薄唇贴着明晰渗出凉汗的鬓发,心揪得拧了起来,深深地一闭眼,他复又抱紧了她几分,扬声喊:“仲安!”
“先生——这——”众目睽睽,一枪爆头。这刻如何是好,现下不同往日,弄不好是要上法庭的……郑副官应声而至,心下思量好几番,心念流转,头疼欲裂。
“将尸体处理掉。封锁所有人的口,若有一字一句道出今天之事者,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