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犽襄君笑容僵散在唇边,幽幽黯沉下去,百般劝阻我。
“菀妹,你在幽冥无籍,三生石上无录。若强行跳下轮回台,或灰飞烟灭,或轮回转世,恐将不知去处。”
我微微拢心思量后,眼神灼灼道:“与其在幽冥枯等成灰,不如豁命试上一把。”
犽襄君蹙眉仍不死心,凛然舀起一勺孟婆汤,在我眼前猛力晃了晃。
“即便你不惧魂灭,但是跳下轮回台前,按幽冥死规,必须喝下孟婆汤。你若将前尘往事都忘了,那轮回转世又有何意义。”
我怔怔望着孟婆身旁,那菩提木桶里的血褐色汤药。
奈何桥头,九百年,我见过凡尘无数痴男怨女,寻死觅活,不愿喝下这忘情水。
只因一旦喝下,一生爱恨贪嗔,一世浮沉得失,都会在顷刻间忘得干干净净。无论多么魂绕梦绕之人,亦或撕心痛恨之人,都会从此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我怯懦地不敢接下这一舀,对啊,如若前尘往事都忘了,那轮回转世又如何能寻到他。
犽襄君见我面色陷入进退两难,很是满意地神情离去。
孟婆缓缓搅动着菩提桶里的药汤,脸上慈蔼地浮着笑意,语气空灵飘荡道:“小菀,何必固执呢,有鬼君照拂你,留在幽冥多好……”
我摇头拒绝孟婆的提议:“我欠他一生,必要还他一世,或者还他生生世世。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
孟婆沧桑摇头,绵绵劝慰:“不管人生还是鬼世,太过苦恼都不好,喝下孟婆熬的汤吧,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
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询问孟婆:“这世间,有没有喝下孟婆汤,却没有忘记前尘往事的人?”
“有。”孟婆的声音忽然厚沉下去。
“谁?”我好奇。
孟婆惋惜摇头:“那凡人姑娘被灌了孟婆汤,却什么都没忘。她的夫君逆天行事,所以结局不好,很凄凉。”
“为何?”我不解孟婆的话意。
“原本这奈何桥头有一口井,叫焚魂井。那姑娘,最后便是跳了下去,灰飞烟灭。”
我的心脏莫名抽搐一下,胸口有些痛。
“怎么现在没有焚魂井?”
“它被封印起来了。”
“哦。”
我并无心打探幽冥往事,只一心挂念着,自己如何才能轮回转生,去凡尘寻找舜璟。
此时,我眉心突兀地亮起了红光。九重天上,我与舜璟的脉脉相处片段,幕幕清晰复演。
孟婆见我捂着脑袋,头痛不适,善询道:“小菀,你眉心这……”
“我等的那个人,他出生时,正值他娘亲飞升历劫。结果,天雷劈了他娘亲一道,留下一个罡印在他胸口。我,我便也在眉心结了个一模一样的……”
我眼神闪烁含含糊糊,讲的半遮半掩,倒也都算实话。
至于我如何知道雷罡印的模样,自然得归功于,我在长君殿前幻形得正是时候——
那晚月色迷人,我晃晃扭扭地化成人形,兴奋得一脚迈进长君殿,就脸红到了耳根子,窥见舜璟神君赤身沐浴圣水的场面……
至此,落下流鼻血的老毛病。
想当年,九重天上,我也是风流不堪回首。
原本我没有勇气喝下孟婆汤,倒是那日来了一小姑娘,言语刺激了我。
那姑娘,是判官的女儿,名叫判魂湘,与犽襄君青梅竹马。
她对犽襄君暗生情愫,只要不是瞎眼的鬼,自然都能瞧出个一二分来。
而犽襄君与我熟络后,时常来奈何桥头探我。引得这判魂湘醋意横生,视我为情敌,而且是眼中钉,肉中刺那种。
她遣鬼差来戏弄我过几回,我也不是好惹的,让她倒在犽襄君面前出过好几回丑。以致我与她的梁子越结越深。
不知她从哪听来,我想喝孟婆汤,轮回去凡尘的事,日日夜夜,不计前嫌地前来鼓励我。
“白菀,我的确不喜欢你。但是,今天我来,是想说几句话给你听。你看,你等人等这么久了,连个魂都没看到。这么等下去,有什么意思。若是我与鬼君哥哥阴阳相隔,别说喝碗孟婆汤了,就算要我喝干整条忘川河水,我也愿意!因为我不信,我不信我对鬼君哥哥的深情厚意,会被一碗忘情水给抹除干净!难道你怕?”
“谁说我怕!”
奈何桥头,忘川河畔,一袭烟罗白衫的我,端起一碗孟婆汤,孤身而立,眼眸温润含光,在寒啸的忘川河风中,衣裙猎猎翻飞。
我与判魂湘虽不和,但她今日的话着实在理。
我怕自己会忘记舜璟吗?
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三生十世,千刀万剐,都不可能让我忘记他。
我哀婉凉殇地望着忘川河,凄凄一笑,预备喝下孟婆汤,再去跳那轮回台。
“菀妹。”
阎狱殿远处,出现一个模糊快速的身影。
我轻启朱唇,喃喃碎念着他的名,舜璟……
“幽冥苦等九百年,你没有来,我不想忘,鬼君不能奈我何,孟婆汤又能奈我何。”
语罢,举起碗一饮而尽。
在我眸底深处的人影渐渐变淡褪去,变得清澈无比。
犽襄君疾至我眼前,红了眼眶,扶住我的肩,不甘心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瞳孔漠然空洞地看着轮回台,摇头,再摇头。
“那你还记得,你来幽冥做什么吗?”犽襄君追问。
我无神地缄默良久,眉心亮了,心底陡地涌起来,一个强烈的念头。
“我来这,等一个人。”我语气苍白幽幽。
“喝过孟婆汤,原来只是让你忘记我。”犽襄君难过地含泪笑着:“你想入轮回找他吗?”
我郑重地点头,再点头。
然后,一步步坚定地朝着舍身崖走去。
“可是,你的记忆没有抹除干净,强行跃下轮回台,你会堕入混乱时空粉身碎骨。”
犽襄君追在我左右,阻拦我走向轮回台。
孟婆幽幽叹息地望着我:“小菀,你可有话,想留在这一世?”
我停下步子,顿了顿,心底挣扎出一丝悔意:“我曾与他朝夕相伴,却浪费朝暮韶光,从未与他真正相处。若有来世,我定会惜取眼前人。”
说完,我在舍身崖壁上刻下一行字:‘但求与君共来世,长情终古无绝兮。
若是我跳下轮回台灰飞烟灭,但愿我的心意还留存在这幽冥忘川间。
我欣然绝艳地一笑,毫无犹豫地纵身跃下轮回台……
一团黑雾笼罩着我,将我浮托在半途。
莫名地,在我眉心存储的那一抹身影笑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记忆开始寸寸丧失,比喝下孟婆汤还忘得干净利落。
只听见幽冥天地间,回荡起犽襄君悲沉的声音——
“菀妹,若不磨灭记忆,你绝无法安然通过往生道。此刻,如果忘记是你需要的,我帮你忘记。如果来日还有机会再见,若想起是你需要的,我会助你想起。菀妹,祝你达成所愿。”
相思豆唤回的记忆,在我跳下轮回台后,戛然而止。
前尘往事,了浮心尖。
曾经困惑我日夜良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九重天上,长君殿前,一株白菀修成的小花仙。
“神君,菀菀欠你太多……”
九重天上,抽筋断骨,神恩浩荡。
我嗫嚅朱唇,潸然自省——
“为偿神恩,自废仙脉,我辗转来到凡尘,只为寻你。可世事难测,幽冥记忆遭抹,我耗费百余年的时光,却一直做着不相干的事。”
光阴寸短,不容耽搁,我一刻也不能再等,我要去找舜璟神君。
我慌慌起身,低头不断念叨心事,步履匆忙走出妖殿,却迎面撞进一个宽大黑袍的怀里。
“小仙女!”
黑龙曜笑容满面,自然地张臂拦住我去路。
我僵硬地后退两步,眸色复杂交织,盯着眼前这人。
昨日种种,他的欺骗与冷狠;今日种种,他的温柔与恩情。在我心里各据岭地,百般缠斗。
“怎么了?”
黑龙曜一脸不解,瞧着我脸色阴沉下去,欲上前半步。
“别靠近我!”
冰冷态度充斥我全身上下的毛孔发肤,我一掌推开黑龙曜,心底泛起阵阵刀割般的钝痛,难以言喻。
“黑龙曜,你骗我,你说你的仇人是蓬莱众仙,你说你斩断天柱是为安全脱身。不是,不是的!由始至终,你要毁灭的,分明是整个上古神界,斩断天柱根本就是你计划之内的事!枉我错信了你!”
“你叫我来,原是要说这些?”
深邃的忧色漾在黑龙曜深潭似的眸子里,浮起烁烁泪光,不断地步步后退看着我。
“你全想起来了、”
我多么希望他能否认,或者与我辩驳几句。可是没有,他面对我的指责,就这样全盘默认。
刚刚那一掌,我愠怒在心,却极为克制,击得不算重,也不算轻。
但黑龙曜疼蹙地皱起眉头,手下紧紧摁住被我掌击过的胸口,声线沙哑哽咽。
“不管我说的是蓬莱仙界,还是上古神界,有何区别!这样的罪径,难道就因为是上古神界,就可以免于追责吗!”
“如果没有区别,你又何必煞费苦心,编扯出来骗我!”
我揪心难耐地摇头,泪水成串淌下,懊悔地看着黑龙曜。
“我知道你父母枉死,施手者当诛。可是,我不是天上圣女,也不是人间白莲。我白菀,生于天山,长于神界。神君对我有救命之恩,培育之情。如果你要与神界作对,我自然与你为敌,根本不会替你盗取刑天剑!”
黑龙曜双手紧握成拳,攥得吱吱作响。他眸中零星泪光黯弱消失,渐渐替换成冷冷狠绝的眸光。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我黑龙曜可信之人!”
黑龙曜按捺住怒火,一拳砸在妖殿洞口,字字绝心透骨。
整座荒戟山,因这一拳,而地动山摇。
黑龙曜原本就皮开肉绽受过伤的手,此刻更是血肉模糊,溅了一壁。
想起神君曾经受下的刑罚,我只能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
因为黑龙曜不会放弃报仇,而我的初心,永远是站在舜璟左右。
万妖不知发生何事,密密麻麻聚集到妖后宫外。
一道银狼身影划过,落定在我身后,语带焦急关切:“妖后,你没事吧。方才地动山摇,发生何事?”
“黑龙叔叔,你终于来啦!念儿好想你!”
一个稚嫩的小身影,滑溜溜钻过万妖缝隙,腼腆灿笑着,声若银铃。
黑龙曜视而不见,拂甩黑袍,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腾身离去。
念儿委屈地跑到我身旁,扯着我白衫,泪巴巴道:“白姨,是不是念儿不乖,所以黑龙叔叔不肯理我?”
我怜爱的蹲下身子,轻声问念儿:“住在这里,你可以衣食无忧。可是白姨要离开这里,你跟不跟白姨走?”
念儿泪珠陡地悬在半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妖殿,确定道:“娘亲临死前让我跟着你。白姨,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好。”我欣慰点头。
敖烈单膝郑重跪在我身前:“妖后打算离开去哪?属下愿誓死跟随。”
我摇头,牵起念儿的手,面向万妖正式宣布——
“即刻起,荒戟山交予敖将军打理,由赤缨协助。我白菀,不再是万妖之后。今日离开,你们不必寻我。”
万妖齐齐跪地叩求:“妖后三思!”
我无奈摇摇头,牵上念儿,从万妖让出的通道,缓缓离开。
赤缨静静站在群妖之后,望着我:“妖后……”
“赤缨姐姐,我走了,大概不会再回来,真心希望,你和敖将军日后能岁月静好厮守白头。”
赤缨鼻尖酸楚,再也绷不住了,流着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其实,希望你留下的。”
我云淡风轻地笑,如释重负,终心意坚定地选择带着念儿离开。
途径繁花林,我含着泪,真挚地与娘亲的花冢作别,谢谢她收留我养育我长大。
念儿在一旁,天真懵懂地看着我:“白姨,我们去哪儿?”
“云雪之巅。”我轻轻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