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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孤单,不怕娲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时光,但我很怕很怕……如果我这样走进神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君自兰芳
紫榕林一事过后,虽然及时灭去火情,保护了草木生灵,榕爷爷依然消耗不少灵力,进入一段漫长的休养期。同行的伙伴已经顾不得去怨怼陵端的妄行,令他们更加揪心的是百里屠苏的封印之事,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都难掩心酸。
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朋友一步一步踏向已知的命运,路的尽头一端是灰飞烟灭,一端是煞气成魔,却谁也无能为力。那种痛苦和无力感,令每个人的情绪都跌至谷底。
自从琴川相遇以来,他们几个人无形中被命运牵系,为了玉横之祸,也为了百里屠苏令母亲起死回生的心愿,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共同经历了风雨、生死,可此时此刻,他们甚至不知道该为什么去奔波,去冒险,去战斗。也就在这个时候,方兰生终于体会到自己和朋友们比起来,是多么幸福。
比起百里屠苏一再失去族亲,身负煞气封印,步上死路,比起风晴雪无父无母、兄长失踪,比起襄铃妖人混血、父亲早亡母亲不知去向,比起红玉身为剑灵沉寂在漫长岁月中,比起尹千觞……嗯……来路不明去路无影每日烂醉如泥,他方兰生父母双全,家庭美满,还有二姐从小疼爱,陪在身边,又有什么值得抱怨和不满,一定要离家出走,令家人担忧呢?
想到此处,浓郁的思乡念家之情,令他一刻也不能端坐了。众人暂时也无其他的打算,一并被他邀去琴川做客。
琴川。
江南水乡,婉约小镇,景色还是那般宜人,此时却显得比往日寂静了许多。
方兰生兴冲冲地为大家做向导,一路说着,终于察觉周遭不太对劲,“奇怪,怎么觉得街上人少了些,以往这时候该更热闹才是……”
襄铃指向远处某个店铺门口,那里聚集着不少人:“那边人比较多呢。咦,看那个人的打扮……和别人好不一样哦……”
众人顺着襄铃所指看去,那大约是一间药铺,门口挤着不少人,其中有一位结实魁梧,花枝招展,方兰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觉得是个乌云压顶一般的凶兆!
“天天天、天仙肥婆!”
这位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孙奶娘如同与方小公子有心灵感应一般,转头看到了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就迅猛变化、煞是好看,中气十足怒吼一声:“方!兰!生!”
下一瞬孙奶娘已冲到面前,步法之灵活与身材毫不匹配,“你这小兔崽子可算回来了!”
“完了!怎么偏偏就撞上这肥婆,好歹让我先回家找过二姐吧……”
当日被孙家小姐的绣球砸中,方兰生推拒此门亲事时,便被孙家奶娘不住训斥,此人恐怕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人之一……
红玉把方兰生往前一推,劝道:“猴儿可是自己讲的,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遇上了,我看就好好说个明白吧。”
“哪、哪能说明白?看那肥婆的样子,根本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啊!”方兰生还想躲,孙奶娘已经横刀立马,拦住他的去路。
“兔崽子!杀千刀的负心汉!良心被狗吃了!说!前些日子死去哪里了?!”
“我……”方兰生支支吾吾,一句话哪里说得清楚。
“我什么我!看着就来气!小姐之前大病一场,兔崽子还敢在外逍遥!走!乖乖跟老娘去孙家探望小姐!”
“什么!孙家?现在就去?”
“还敢废话?!要想逃老娘就打断你的狗腿!让满大街的人都晓得,你这兔崽子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别别别、你别嚷嚷!”方兰生苦恼道,“始乱终弃……这都从何说起啊……”
这一通热闹,吸引了街上不少人围过来,几个朋友也难免有些惊讶和尴尬。
孙奶娘一手叉腰,一副伸手欲擒的模样:“兔崽子过来!难不成要老娘亲手逮人?!”
“呃,我……不会逃的。孙家……去就去,不过,能不能让我先回家一趟?”方兰生试着打个商量。
孙奶娘一口呸在地上:“放屁!当老娘是三岁孩儿!回方家?谁知道你转眼又溜去哪里!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为了逃婚,什么事都做!简直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街上行人听了只言片语,就已经忍不住对方兰生指指点点,方兰生哪里受得了这种围观,慌忙摆手求饶:“你别喊了,别喊了!我现在跟你去就是……”
他转身对朋友们苦笑挠头:“那个……本想请你们去我家安顿下来……可眼下这样……”
红玉还是忍不住偷笑:“哎,猴儿若有‘大事’,我们先去客栈落脚也没什么。”
反倒是襄铃看孙奶娘凶神恶煞,忍不住担忧:“兰生……”
“别担心,要是……要是能趁这机会,和那什么孙小姐讲清楚,也挺好……襄铃,你相信我……我去了,到时候来客栈找你们。”
方兰生灰溜溜地跟着孙奶娘离开,余下的人也都散去了,几个朋友除了红玉和尹千觞,其他人都面有忧色。
“兰生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襄铃点点头:“他那么呆,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
“有事别人也帮不上,什么婚约、亲事,总得猴儿自个儿解决才行,我们就先别操心了。若是到了夜里还不见他回来,再上孙家瞧瞧去。”
孙家。
方兰生垂头丧气地跟着孙奶娘一路来到后园,孙家是琴川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庭院设计得精巧别致,不刻意彰显财富,但细节处均见品味。
“小姐就在那边,兔崽子自己过去!”
顺着孙奶娘看的方向,只见几痕波影,斜撑老树护幽亭,一个女子坐在亭心,背影纤细单薄,有扶风弱柳之态。
“过去?”方兰生有点犯难,“我、我又不认识她,要说什么?”
孙奶娘闻言却是一愣:“你,真没见过我家小姐?”
“要说见过……也就绣楼那一回吧,又没说上话,蒙着脸,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俩和陌生人没两样,怎么成亲?亏你们还能瞎起哄……”
孙奶娘满身的气焰突然消弭了几分,她瞪着方兰生看了半晌,一脸纳闷。
方兰生被看得浑身发毛:“看什么看?我哪里说错了?这种事又不是儿戏……”
“哼!你不情愿,老娘还巴不得你这兔崽子滚出孙家!一辈子也别踏进来!”那语气还是强硬的,可是孙奶娘横肉堆叠的脸上,突然垂下一抹凄凉之色,令方兰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小姐喜欢你,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她……”
孙奶娘回想起方兰生逃婚这段时间以来孙府发生的事情,仍然气不打一处来:“自打兔崽子逃了,我们找方家要人也要不到,把老爷气坏了,当时就要把亲事退掉!谁知小姐偏偏不让!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和老爷顶过嘴,这回真不知是怎么了……老爷、夫人疼女儿,只好把这事先搁下,就这么拖着……前阵子小姐又病了……”说到最后,她眼底已有水光。
“这……怎么可能?”方兰生悔意顿生,但也难免不能置信,“你们小姐会不会认错人了?要是认错了倒好办,我等下就去和她讲明白……”
“放屁!凭你这兔崽子,能被我家小姐相中,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敢推三阻四?!老娘告诉你,等下要是惹得小姐不快活!可没你好果子吃!”
“你、你怎么完全不讲道理?!”
“跟兔崽子讲什么道理!浪费老娘口水!还不快去!老娘在这边树后看着!敢耍滑头,给我小心着点!”
孙奶娘远远地躲在了一棵大树之后,饶是如此,那粗壮的树干并不能完全遮掩她雄伟的身姿。
方兰生看看树后露出的半幅华丽衣裙以及孙奶娘一只凶狠表达着“我在盯着你”之意的眼睛,又看看前面亭中孙小姐的背影,一阵头皮发麻。
当初逃婚,不单为了自由,也是被孙奶娘那一句“我家小姐和我一样美若天仙”吓个半死,如今就要去面对那“美若天仙”的孙小姐了,虽然看身形并不像孙奶娘一样孔武雄壮,但天知道转过来会面对怎样的一副容颜。若是这孙小姐真的惦记上了自己,那……这后半辈子……
方兰生想想如此飞来横祸,又想想襄铃,心中打定了主意:“管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狭路相逢勇者胜!堂堂男子汉怎能怕一个女的!今天拼着口气也要把话跟孙家小姐说清楚!”
才昂首阔步到半路,方兰生胸中之气就泄了好几分,虽然这婚约并非自己情愿,但孙小姐也是无辜,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势必伤人。走到亭子之外,他不由得脚步阻滞,停在了那里。
亭中的孙小姐似乎察觉到脚步声,转头看来:“咦?”
“呃……孙小姐……”方兰生低下头抓耳挠腮,不知从何说起才是。
“方公子?”孙小姐的声音里有些讶异和欣喜,起身迎了过来。
方兰生一抬头,正对上孙小姐纯净如水的双眼,那双眼极其熟悉,极其温暖,让方兰生瞬间变成蜡像木雕,一动也不能动弹。这容貌,这神情,分明就是自闲山庄幻境中的贺文君!
“贺……文君……”
“文君?”孙小姐垂目浅笑,“我长得……像是公子认识的人?”
前世今生这样的说法,若是在以前,方兰生是并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从自闲山庄到秦始皇陵,晋磊那一生的往事幕幕重现,叶沉香的怨恨声声在耳,他身上的司南佩数次相护……如今……孙小姐的面容……所谓“容貌神态相似,也许不过是巧合”这样的想法,已经很难说服他自己。
“我……”方兰生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对。
孙小姐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引发一阵连绵的咳嗽,身子随之颤抖不已,两颊浮起不健康的潮红。
方兰生心有歉疚,关心道:“听说……先前你病了,现在、现在有没有好些?”
孙小姐摇头,“已无大碍了……公子何时回来琴川的呢?”
“今天才……”
“今天?”孙小姐有些了然,“是不是遇上了奶娘……她一定要你来孙家?”
“哈……”方兰生挠了挠头。
“对不住了。”孙小姐叹道,“奶娘很疼我,人也很好,就是脾气急了些……自公子上回离开琴川,她时不时去街上或方家看看,大概想着你能回来……连出门给我抓药都特别留意这事……我……替她向公子道歉……”
“不用、不用……”
孙小姐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方兰生突然觉得有些心疼这个女孩:“你又咳嗽了……你的病……”
“只是着凉伤风,我身子弱,时常这样,算不上什么大事……万幸前些日子琴川那场疫病,倒是给逃过了……”
“疫病?”方兰生有点意外。
孙小姐奇道:“公子不知吗?大约二十多天前,忽而有许多人相继发热病倒……那时我也正病着,爹和娘都吓坏了……请了几位大夫过来看,后来说是和其他人病症不同,没什么大碍……这几日总算好些,能下床走动走动……听奶娘讲,镇上也渐渐平静下来,已经没有人再发热了。可惜……之前还是有病人熬不过……”
“难怪街上的人看着少了很多……我、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晓得方家……”方兰生一下子揪心起来。
孙小姐摇摇头:“方家好像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公子等一下就回去看看吧。”
二人又是一阵静默,最终还是方兰生又尴尬地开口:“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回房歇着比较好,外面有风……”
孙小姐听到他的关怀,似是内心十分喜悦,露出腼腆的微笑:“不打紧的,大夫也让我多出来透透气呢。”
“哦……”
孙小姐看着方兰生尴尬为难的样子,想到一直以来内心所思,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方公子……我……我……一直想知道……”
“什么?”
“公子不愿应承这门亲事,莫不是听闻坊间传言,说孙家女儿体弱多病?”
方兰生将手摆得眼花缭乱:“没没没!哪来什么传言,我可一点都没听过,我……”
孙小姐柔细的声音娓娓道来:“便是有这样的传言,也不奇怪……爹爹曾经请来一位厉害的先生给我批命,先生说……我上辈子死后投胎时,已少去了一魂一魄,这一世才会天生体弱……”
“一魂一魄!”方兰生几乎要站立不稳,所有的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果然、果然……”
“神鬼之说,令公子吃惊了?你们读书人,向来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吧?是我冒昧……”
方兰生不知从何解释,只是不停摇头。
碧山贺文君,琴川孙家女。前世的羁绊,今生的奇缘。
“不过……先生也说了,我并非命短福薄之相,反而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说到儿孙满堂,孙小姐不禁脸颊绯红,“爹爹听后很是开怀,就不再整天忧心忡忡了,也请……也请公子莫要介怀……”
方兰生看到眼前这个病痛缠身却乐观美好的女子,不由得和那个家破人亡却不怀怨恨的贺文君的影像叠在了一起,心中怜惜丛生,“生病……”
“什么?”
“生病一定很痛苦吧?我偶尔得个小病,都会觉得难受得要死,还躲着不肯吃药……何况是……身体不好的人,听说总得喝那种特别苦的汤药,也不能出远门……”
孙小姐看着方兰生,笑起来的时候,唇边酒窝甜美。
“公子,你心地真好。其实,家里人……总怕我有个什么闪失,吃的用的全要备上最好,孙家虽不算富贵至极,却也能供我此生衣食无忧。”孙小姐望向高墙之外,“比起高墙外面那些靠自己双手辛劳养家的人,我……又算得了什么?应该自惭形秽才是,哪里还敢有怨怼和不满?”
这一番话,更加触动了方兰生,和她比起来,自己是多么的任性和幼稚,不知珍惜……
孙小姐似乎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公子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呢。”
“从前?你、你见过我?”方兰生的脸色瞬息万变,“是说上辈子那时……”
“上辈子?公子也会相信前生今世这样的事情吗?”
方兰生无法回答,只是一径神色惆怅。
前世,如果说前世的他亏欠贺文君良多,那么今生的他,对孙小姐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说的,却没那么缥缈。”孙小姐摇摇头,“小时候,有一回孙叔带我去街上玩儿。走到河边,恰好看见几个孩子欺负一只小狗,那只狗脏兮兮的,瞧着有些吓人,旁边的人都不肯上去帮它……我正想请孙叔把狗儿救下来,一个男孩子就从人堆里冲了上去,打跑了其他小孩,救走了小狗。”
回忆令女孩的面容柔和美丽:“那一刻,我……我觉得那个男孩子真是威风凛凛,有勇气去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后来听人说,他便是方家的小公子。”
这段描述勾起了方兰生的记忆,他挠头道:“你说的是癞皮啊……我把它带回家去,和二姐一起养着它呢,养得它肥肥胖胖的……癞皮明明很温顺,搞不懂那些小孩干吗欺负它。”
孙小姐颔首道:“公子从小就这般良善……尽管已是过去很久的一桩小事,我却一直记在心里,不曾忘记。我的性子,可能软弱了些,习惯了听从父母之命,不喜欢去争什么。父母说在吉时抛绣球招亲能带来喜气,我也觉得那便这样吧……
“我久病在床,甚少接触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朋友,更谈不上遇到心仪的……所以,把缘分交给天来定,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非都是寻个人过日子,相夫教子,这样度过一生……”
孙小姐深深地低下头,有害羞之意:“可是,当我知道接了绣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时,我心里……心里当真高兴极了!即便听到公子并不中意这门亲事,还离开了琴川……我也……也并没有答应爹爹退婚之事……”
孙小姐微微侧身,似是有些难以面对方兰生:“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厚颜无耻之人?”
“怎么可能?你……孙小姐……你千万别这么想!”方兰生摆手道。
“对不起……其实我也明白姻缘的事勉强不来,可我就是想……能和公子见上一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就算到最后公子还是不想应承这门亲事,我也……不再强求了……”
“我……”
方兰生准备好的退亲之语,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一个缠绵病榻藏在深闺之中的女孩,又有几时是可以操纵自己命运的,一生之中,又曾经将几个人烙印心头……
孙小姐反复思量了许久,不知何处来的血气上涌,竟顾不得大家闺秀的矜持,对方兰生诉说道:“公子若不嫌弃……我愿与公子举案齐眉,共度此生!”
这样炙热的表白,令方兰生深感为难,可是为难之中却也有深深的触动,他嗫嚅道:“孙小姐……你……我……我们……”
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订下白首之约,对于方兰生来说未免太过勉强,可是想到对面的这个女子,一生一世的等待,一魂一魄的伴随,她又何尝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孙小姐看方兰生神思恍惚,半晌,道:“莫非……公子已经有了情投意合之人?”
“情投意合?襄铃她……”方兰生脱口而出,继而又摇摇头,“也、也不算……我们没有……”
脸上的期盼都不免僵住,孙小姐闭上眼,将心里的刺痛掩过,轻轻点了点头:“我……我明白了,险些一时任性,做了坏人姻缘之事。公子见谅……我即刻去与爹爹说……退了这门亲事……”
说完这话,她便抽身向前厅走去,脚步踉跄,透露了心事。
方兰生心里还没有想清楚,嘴上却已忍不住喊住她:“等、等等……”
闻言,孙小姐站定,没有转身,双肩微微地颤抖。
方兰生也不知自己叫住她是想说些什么,“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小姐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这双熟悉的含情美目,穿过生死的距离,流连在那个叫晋磊,也叫方兰生的男人身上,再不能解开。
方兰生只觉得腰间的青玉司南佩隐有光亮,孙府后庭中,一园兰花,悠然盛放。
焦冥之城
一行人在琴川的客栈落脚,襄铃心内不宁,犹记得相会之初,彼此间颇多误解和矛盾,总觉得这一趟方兰生那边会有什么变故。
果不其然,方兰生赶回客栈时,脸色十分灰败。
“兰生……”襄铃关切地跑上来。
可没想到方兰生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二姐……刚才我回家一趟,听说二姐出事了……”
朋友们都是一惊。
“前阵子琴川起了场疫病,死了不少人……”方兰生忧心道,“二姐也不慎染上,一病不起……看过几个大夫,都说治不好。二姐的性子最是要强,生了病,也不许往外透风声,只有家里人知道……”想到二姐病倒,他不免面色忧伤。
“所以家人就在方家辟了个小院,只她一人住。前几日镇上来了些道士模样的人,自称是青玉坛的,他们四处看症,最后说有办法治这个病,不过得去他们那儿。
“病人吃下他们给的药,确实精神了些。有病人的几家合计了下,反正没法可想,不如就去衡山试上一试……青玉坛门人不让家里人跟去,只说病好了自然会将人送回来……”
众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动,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大家在街上也隐约听及时疫之事,却没想到青玉坛也牵涉其中。
红玉更是蹙眉不展:“竟有此事?”
“我要快些赶去探望二姐。”方兰生手脚都有些颤抖,“亲事什么的……都、都先放一边去……青玉坛医术高超,肯定比琴川的大夫强多了,不过,总得亲眼见到二姐才能放下心来……”
“我与你一同走趟青玉坛。”百里屠苏说道。
“襄铃也要去。”
方兰生挠头:“这……不太好吧?方家家事还劳烦别人……”
百里屠苏淡淡道:“早先你们不也为我的事情奔波许久?”
同伴,越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越显得珍贵。
众人片刻也未停留,就往衡山青玉坛去了。
青玉坛。
众人从青玉坛下层的瀑边行过,飞流三千激于湖面,溅起水花无数。
此地终年白昼,极目所视,皆是春机盎然。坛中更有桃木成簇,怪石嶙峋,每座青砖丹房上无不是爬绿蔓行。
“奇怪,虽然水声轰隆隆的,我却总觉得比前两次来的时候安静了许多啊。”方兰生狐疑道,“也不知二姐他们是在上层还是下层,按医理,患疾者该多晒晒太阳才对……”
方兰生走于众人前方,一边走一边念叨,风晴雪忽然一把拉住了他,“你们快看前面,那是……”
众人顺着风晴雪所指望去,就在不远之处有一丛亮光,定睛细看,是无数的光斑忽凝忽散。
“焦冥!”百里屠苏惊道。
“那边也有啊!”襄铃眼力最好,环视四周,吓得脸色都白了,“那边,那边全都是!”
“这里怎么会有焦冥?”二姐不见踪影,此处又出现焦冥,方兰生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不是只有吃了仙芝漱魂丹才会……”
“我们去找青玉坛的弟子问个清楚……”红玉心中预感不妙,夺路先行,“能找到少恭最好,但行事须慎……”
“你的意思是青玉坛发生了什么变故?”方兰生遍身冷汗淋漓。
“不可断言。”百里屠苏摇头道,“先寻到人再说。”
众人绕着青玉坛下层转了整整一圈,却始终不见一个门人。
“青玉坛一定出事了!”方兰生焦急道,“几座丹房附近竟一个人也没有!少恭和我二姐呢?这里怎么到处都是见鬼的焦冥!”
“兰生你别着急,”襄铃拉了拉气急败坏的方兰生道,“说不定少恭哥哥他们都在上层呢!”
此刻,再多的猜测都比不上见到人更重要,众人脚下不停,即刻穿过法阵,去向青玉坛上层。
光线逐渐暗淡,终年黑夜的青玉坛上层,遍地是散着青色幽光的白夜铃,丛丛花间,站着一个布衣男子。
百里屠苏立即带着众人奔过去,对方却一动不动。
近看之下,才发觉他神情呆滞,目视前方而无聚焦,犹如行尸走肉,放眼望去,远处还有几人,站得稀稀落落,皆如泥塑。
亦正如韩休宁之前的模样。
百里屠苏心中一揪,低声道:“这些人都已被焦冥蚀身。”
“这个人我在琴川见过!”方兰生掠过几人身前,一边惊道,“这个也是!她是镇上朱家的大女儿!”
“猴儿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琴川来的?那我们刚才在下层看到的……”红玉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一身冷汗。
方兰生几欲抓狂,抱着头叫道:“青玉坛到底发生了什么?琴川来的人怎么都被焦冥吃了?”
“二姐!”他高声喊着,“二姐你在不在?少恭!”
百里屠苏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破门而入,冲进了一旁的丹阁,其余几人也跟了上来。
丹阁内没有焚香,室内空旷而诡异,一名丽装女子立定阁中,长袍广袖,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髻。
方兰生愣了一瞬,欣喜地叫道:“二姐!”
他冲到女子面前,一把抱住了她,“二姐!可找到你了……真是吓死我了!”
他的二姐方如沁,却没有如他预料那般拎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起来。
“二姐……你没事就好……都是我不好……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
方兰生喃喃地说着,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却不想面对。他仍然紧紧抱着二姐的身子,二姐难得这么平静呢……平时她总是跳着脚责怪他的。
“二姐……你身子好点了没有?我带你回家吧……”
过了许久,方兰生终于缓缓松开了方如沁,对上了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空洞木然,再没有半点光彩。
“二姐……”方兰生倒吸一口气,然后轻轻地问着,生怕吓到她似的,“你只是在想事情对不对?”
方如沁面无血色,点了点头。
“你生我的气,故意吓我对不对?”
方如沁神情呆滞,继续缓缓地点头。
方兰生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不会的……二姐……你不会的……不会变成……”
“二姐,我错了。”方兰生满面皆是泪水,“我不该逃婚,不该离开琴川……你骂我吧,狠狠骂,就像以前那样,你不是都会生气吗?”
他抓起方如沁的手,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脸上。
但那手掌冰冷无力……打在他脸上,只发出扑扑的闷响。
周围的几人早已明白,事情已无可挽回,看到方兰生如此痛苦挣扎,竟找不到半句安慰的话可说。
“二姐,你干吗不理我了?是不是怪我离家太久,连你生病都没有守在旁边?我现在懂了,很多事你都是为我好,原谅我好吗?说你原谅我好吗?”方兰生跪了下来,抱住方如沁麻木的身躯,摇晃着、哀求着……
襄铃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挽住方兰生的胳膊:“兰生,你……”
“小兰,姐弟重逢,是否十分欣喜愉悦?”
欧阳少恭的声音从丹阁入口处传来……
众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欧阳少恭徐步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青玉坛的弟子。
“少恭你……你没事?”
方兰生还有点怔怔,愣愣地问道。
“自是平安,让小兰挂心了。”他温温一笑,“小兰过来,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方兰生傻傻地站起身,向欧阳少恭身边走去,红玉狠狠一拽他的衣袖,“猴儿别去!”
方兰生被扯在了原地,转头看向红玉,一脸迷惑。
“红玉防心过甚了……”欧阳少恭似是讥笑,“说来亦非大事,不过是前几日琴川疫症流行,特将患病之人接来此处治护。”
“治病……二姐这般样子,只是因为生了病?”方兰生显出迷惑之色。
欧阳少恭故作无奈,摇了摇头:“小兰怎么不明白呢?你二姐如今这般模样,再也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这岂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方兰生一时未能理解欧阳少恭的话,“少恭……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红玉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斥道:“欧阳少恭!是你给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你为何要如此?”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不是已经说过,我是为让他们所有人脱离苦海吗?这些病患若是继续留在琴川,不出两个月,琴川便成一座死城,疫病还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城镇,我总不能放任不管……”
“少恭!”方兰生好像终于回过了神,质问道,“二姐的病就算治不好了,入土为安也罢,即使一把火烧了都行!为什么要给她服下仙芝漱魂丹?!”
“如此一来,你日后只能对着画像追忆,岂非太过无趣?”
“少恭你……”
“嘘!”欧阳少恭将指比在唇间,“小兰,你家姐过世之时十分安详,让我回忆一下她在做什么……对了!她正在替你缝制一件吉服——那是大婚时的红礼袍!唉,分明已是病入膏肓,却依然爱弟心切,把缝到一半的衣服带来青玉坛。我瞧见了这一幕,很是感动,所以在一旁耐心等待,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待她把那件衣服缝完,才让她平静离去。”
欧阳少恭慢条斯理道:“只可惜,那衣服是病人碰过的,也不能留给小兰,只好举火烧了。”
“你……原来是你杀了我二姐!”方兰生双目虽是含泪,说话间却似要喷出火来。
“杀你二姐?何出此言?小的时候,她还带我去逛灯会,放花灯……我只不过想救她,那般日日受苦,看着可怜得很。”
“即便真是不治之症,也由不得你如此夺人性命!”红玉厉声道。
“却也并非不治……”欧阳少恭一派怡然。
方兰生回想起童年友情,再看面前这个妖魔,一时不能相信竟是一人,斥问道:“少恭……你究竟是少恭,还是我不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是变了,而是一直都在欺骗别人!”红玉一针见血。
“红玉这般说来,委实令我伤怀……”欧阳少恭垂目道,“医者皆是父母之心,然而纵是医道通天,又何来起死回生之说?凡人皆逃不过生老病死,活着的种种欲望总与苦难相随,却不过是镜花水月……倒不如服下这仙芝漱魂丹,形体长存,三魂七魄皆归玉横,岂不完满?”
“玉横?你把玉横交出来!”方兰生想到了什么,逼问道。
“小兰可是想寻你家姐的魂魄?可惜晚了,先前取走的那些,昨日我用来炼药,已然耗尽。”
“耗尽?”襄铃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没有了,比起魂飞魄散,还要消逝得更加彻底些。”
“你好残忍!”风晴雪斥道。
“残忍?晴雪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残忍?”欧阳少恭淡淡道,“我来告诉你,那是不由分说!不容辩解!只凭‘天命’二字,就令人永世不得翻身!我这样,不过物尽其用,又算得了什么?”
百里屠苏终于冷冷地开口:“仙芝漱魂丹并非只有一颗……而其效用,想必你也了如指掌……”
“百里少侠是指你母亲之事?”欧阳少恭笑笑,“其实,她也算是我的故人了,当初阻我大事,如今报以这般,只是礼尚往来。”
百里屠苏心中一动,“说清楚!什么故人?”
欧阳少恭并不答他,“当真可惜啊……没有看到你觉察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不过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会变得更加美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百里屠苏满含恨意的面孔,“如何?百里少侠,今日见到如此多的人与你母亲做伴,是不是非常有趣?还是说你已经亲手把她给烧了?”
百里屠苏咬牙不语,身上忽然浮出黑色煞气来,看向欧阳少恭之时,眸色已红!
“欧阳少恭!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百里屠苏长剑出鞘,卷着黑气而来,出手便是杀招。
但欧阳少恭竟然微抬右手,以一道白光阻住了百里屠苏的攻势。
欧阳少恭的灵力暴盛,竟不在在场任何一人之下。
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这个人身上超出他们预计的,实在太多太多。
“这焚寂之力,本来便是属于我的东西,”欧阳少恭饶有兴致地看着百里屠苏,“可惜尚未解封,到底成不了大器……不过看你双目赤红,黑煞腾腾,倒如想象中一般美妙。诸位何必着恼?日后同为焦冥,获了永生,随我去蓬莱安居,实在是大快人心!”
他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方家二姐,“诸位寻来仙芝,助我大事,能令我将回忆之地琴川的故人带去蓬莱,也不枉我煞费苦心造出一场疫病,在下便在此谢过……”欧阳少恭拱了拱手,“只是还差一个瑾娘,我断不敢辜负诸位的辛苦,已经派人去接她了。”
话到此处,欧阳少恭再不多言,一抬手便是“沧海龙吟”的起势。
“小心!”红玉大声提醒道。
众人还来不及防御,但见一道白光卷来,他们周身一围一紧,就连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亦被吸进光环,缚于原地寸步难行。
只有尹千觞依旧挺立,望着众人,一筹莫展。
一声熟悉的清啸划过天际,百里屠苏抬头,是阿翔!它见主人被缚,毫不犹豫地从空中俯冲下来!
“不可!”百里屠苏大吼一声。
可是已经太迟,欧阳少恭手中轻轻一弹,一团白光正中阿翔的躯体。
一声凄厉的鸟鸣!
修长的羽毛凌乱飘落,阿翔的身影重重跌在地上,滚了一滚,鲜红的颜色染红白羽。那双凌厉的鹰眼中噙满痛楚,它低低地哀鸣着。
“阿翔!”百里屠苏目眦欲裂,阿翔挣扎痛苦的模样像是一柄刀剜着他的心。
“救主心切,倒是令人感动。可惜不自量力,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百里屠苏双眼血红,疯狂地嘶吼着,却挣脱不开身上的束缚。
“百里少侠勿动肝火,你这般大喜大悲,容易伤身啊……”欧阳少恭笑道,“不知若是我再伤了风晴雪,你又当如何痛苦不堪……”
“少恭,你为何祸及他人?”出乎众人意料,尹千觞拔步向前道,“当初你只说对付百里屠苏,答应过我不会动风晴雪,玉横也一定封而不用!”
“尹大哥?”风晴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早已认识?!”方兰生亦是震惊不已。
“当初?”欧阳少恭傲然笑道,“我的大计自不必与千觞一一说明。难道你就没有事情隐瞒于我?”
尹千觞心中一阵百转千回,一瞬之间执起巨剑,正对着欧阳少恭劈下,欧阳少恭一顿,挺掌相迎。剑掌之隔不出三寸,光芒相制,丹阁中震动频频,二人就此胶着,胜负难分。
尹千觞眼见不好,借着一撤之力,腾出手来,朝着风晴雪几人释出几道法术,混乱间解了他们的束缚。
红玉刚一脱困,即刻凝力施法,红光划过,带着百里屠苏几人以及阿翔消失于丹阁内。
尹千觞松了一口气,提着巨剑看向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冷目生刃,掌中邪光忽然大盛,尹千觞举剑抵挡,反遭剑芒反噬,身躯失力向后摔倒,他极力催劲止住跌势,仍然受了不小的伤,半跪于地。
欧阳少恭身后,元勿踏前一步:“长老,可需追击?”
欧阳少恭并不看他,神色阴沉地摇了摇头。
他绕着尹千觞踱了几步,淡淡笑道:“我向风晴雪动手,你便心痛了?千觞何时恢复的记忆,也未曾知会一声,未免太见外了!”
欧阳少恭站定轻声道:“现在我只想听你好好地说,你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事情,我的巫咸大人。”
会仙桥上,几道残光一闪,百里屠苏一众凭空跌了下来。
风晴雪率先站定,“尹大哥把我们救了出来,他自己却……”
“妹妹莫急,”红玉道,“他与少恭看似旧识,同我们在一起亦是居心难测。此举用心,尚不知深浅。”
“你还唤他做‘大哥’?”方兰生怒道,“他根本是包藏祸心!背地里都不知出卖了我们多少回了!”他闭上眼睛,神情痛苦,“二姐竟被少恭害死,真不知道现在还能相信谁……”
百里屠苏背对众人站在桥中央,阿翔卷翅瘫于身前,他冷冷地凝视着气息微弱的阿翔,忽然间,身上煞气大盛,似是要强行冲开封印,向欧阳少恭一雪积仇。
“苏苏不可以!”风晴雪连忙跑了过来,蹲下身去,掌心凝出碎光,像是一束生机,纷绕着飘进阿翔的体内,“我已经帮大鸟治了伤,暂时不会有事的!”
她拉住百里屠苏的手臂,等着他慢慢散去煞气,百里屠苏闭上眼睛,神色痛苦。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怪叫!
“双身共命鸟!”红玉惊道,“欧阳少恭竟豢养了妖物!”
三只巨鸟“品”字排开,每只鸟皆是双头,身形巨大,像是两只鸟儿各劈一半粘成的躯干,红蓝二色的硬羽由中而分,共享一对豪翅,振翅间云腾气滚,居高傲视,皆欲伺机而攻。
众人还在运气调息,百里屠苏与方兰生二人早已按捺不住,剑气和拳意化为两束极光贯出,天空中接连两声巨响,两只巨鸟便被炸得羽碎浆爆,第三只鸟儿见情势不妙,正欲转向飞逃,却快不过二人的合击,一瞬间,犹如火凤涅槃,全身化为灰烬,稀稀落落地飘落下来。
“看来还会有其他的妖物前来纠缠。”红玉道,“适才所见,欧阳少恭的力量远远超乎想象,当今之计,唯有先设法离开青玉坛。”
方兰生怒视青玉坛方向,虽不见人,心中却恨意难平。
“我还是有些担心尹大哥……”风晴雪道出心中忧虑。
“担心那种人做什么!他和少恭……他们俩完全是一丘之貉!!”方兰生道。
“什么也不要说了,先离开这儿才是紧要!”红玉说着,带领众人朝桥下走去。
百里屠苏行了几步,忽然站定,冷冷一回头……
“有好厉害的妖气……”襄铃警觉道。
桥面忽然打晃,几欲塌陷,一只大过雄狮数十倍的怪物扑将上来,利爪抬放间,桥石崩碎,头上鬃毛一甩,吼声震天。
“是梼杌!”红玉熟知这上古妖兽的破绽,喊道,“集中攻它的天灵!”
这巨兽似通人语,抬起利爪便向红玉攻去,红玉挺剑,一式“乱飞红暮”,插入巨爪中,怪物吃痛,嘶声狂叫,却张嘴留出空当,吃下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的两记攻击。
风晴雪和襄铃亦跟着补招,梼杌被抛于半空,方兰生结下“火天印”,双拳反复出击,拳拳中首。
梼杌的身形砸落下来,桥面顿时碎成两截,众人皆是身形一飘,稳稳站于桥下。
“居然能够驱使梼杌这般妖兽王将,欧阳少恭应是谋划已久……”红玉踌躇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起来了,他派人去找瑾娘姐姐了!我们快去救她!”襄铃突然想到什么。
“那个瑾娘也是欧阳少恭旧识,会不会是个圈套?”方兰生起疑道。
“不可就此断言。”红玉道,“小铃儿提点的正是,我们还是去江都瞧个究竟为好。”
几人皆看向百里屠苏,等待他发号施令……
“速去江都!”百里屠苏一收剑,所有人便跟着施起腾翔之术来。
飞云掠过,方兰生望着青玉坛的方向,目中含泪:“二姐……”
二赴江都
众人来到江都,正是入夜时分,花满楼却不见灯火。
他们急急地冲进院里寻人,恰好看到瑾娘带了几个丫鬟正欲离开。
瑾娘见了他们,不由得一惊,神色难明,红玉心思机敏,几句话便把来意讲清楚。
两拨人找了个僻静的小酒坊坐下来,细细问询下才知道,原来青玉坛竟已经派人来过了。
“白日里来的那个弟子十分面生,毕恭毕敬的模样,说是少恭请我去青玉坛做客。”
瑾娘仿佛心有余悸,就着酒盏喝了一大口烈酒,回忆道:“偏巧过几日便有京中贵客要上门来,不能怠慢。我一时脱不开身,就婉言谢绝了,说得了空再去……”
“谁想到,那人竟然动手强掳,要抓了我去!”说到这里,她柳眉倒竖,气不打一处来,“老娘岂是好欺负的!这花满楼能开到今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找麻烦的,哼!”
风晴雪仍是担忧地问道:“瑾娘姐姐没受伤吧?”
瑾娘叹了口气,“受伤倒是没有。只是把他打跑了,也把花满楼砸得凌乱不堪。且不论生意还能不能做,安全起见,总是要先避避风头。”
人没事便已是万幸了,其余几人相视看了看,显然都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瑾娘的脸色有些难看,“我原以为,是少恭又遇到了什么麻烦对头,可照你们所说……”
方兰生早忍耐不住,把欧阳少恭所作所为控诉了一遍,瑾娘一边听着,只是摇头不言。
百里屠苏看着瑾娘的神色,明白她心里将信将疑,一时难以接受昔日的朋友变成这般可怖的模样。即便是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就在一天前,固然对起死回生药一事有所怀疑,仍不愿相信是欧阳少恭刻意为之。
他一直将欧阳少恭当做他下山以来结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二人的性子都不是那么热情如火,却能促膝谈心,抚琴赏月,并肩战斗……
今日,这一切都成了最大的笑话。
曾经以为是朋友,却变成敌人。曾经以为是解药,却变成毒药。
曾经以为有缘相遇,巧结知音,如今却证明不过是一张精心布置的网。
百里屠苏更想不透的是,欧阳少恭到底为何变成今日的模样,他所苦心筹谋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预感告诉他,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上的一角,隐藏在冰冷水面之下的,是可怕得多的阴谋巨兽。
“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想多言……”瑾娘艰涩开口,“少恭与我……已经认识了很久……”
“久不久又怎样,知人知面不知心!”方兰生恨恨地说,“我与二姐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又哪知他会变成这般牲畜不如!”
襄铃有些担忧地拽了拽方兰生的衣角。
瑾娘又喝了一会儿闷酒,慢慢低声讲起来:“与少恭相处,有时如沐春风,有时却觉得他神秘而疏远,让人一点也看不透……偶尔语风凌厉起来,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回忆起过往种种,只觉得如梦如幻,捏着酒盅的手指渐渐泛白,“我知道他在做几桩大事,个中细节他却只字不提。想来,我竟是半点也不了解这个人……”
这句话,说中所有人的心事,相知一场,他们又何曾真正认识和了解那个欧阳少恭?
风晴雪劝道:“瑾娘姐姐,不管怎么说……你先离开这里避一避吧。”
瑾娘垂着头,微微点了点。自她闯荡这江湖以来,也曾遇到过许多风雨磨难,她身怀异能,看过多少命运轨迹,断过多少生死祸福,只是这一遭,令她忽萌退意,觉得倦了。
瑾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抬眼四顾寻找,“阿宝呢?怎么没看到它?”
百里屠苏面色一滞,手抚上腰间的竹篓。
“大鸟被少恭打伤了……”风晴雪看了一眼百里屠苏,见他点头认可了,才打开竹篓,小心捧出虚弱的阿翔,“我已经给它治过,但一时好不了……”
瑾娘竟然立时垂下泪来,“我可怜的阿宝啊!我就知道它跟着你们过不上好日子……”
阿翔低低地鸣叫了一声,全没了往日的威风。
“你们不会还打算带着它继续奔波吧?这哪能好好养伤!”瑾娘又急又怜,叫道,“我瞧着,不如将阿宝交给我来照顾算了!”
百里屠苏并没有一口回绝,只是低头不语。他的手轻轻抚过阿翔暗淡的翎毛,阿翔虽然没精打采,但仍然依着他的手摩挲了几下。
瑾娘劝道:“百里公子,无论你们与少恭如何,我……总之我一定会悉心照料阿宝!”
百里屠苏凝视着阿翔,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翔时的情形……
天墉城中同龄的门人很多,师尊却少令他们往来,他也打心里不愿意与人往来。为了修炼体魄,他每日在昆仑山反复攀爬,就在一处断崖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阿翔。
那时的阿翔是纯白色的,窝在草丛里,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低低的啾鸣。
它受伤了,大约是刚离巢的幼隼,学飞的时候没有控制好方向,跌落在断崖上。翅膀歪着,却仍然扑棱不停,想要飞起来。
它的父母呢?它的兄弟姐妹呢?
百里屠苏掏出身上的食物喂它,白色的幼隼不知是饿了多久,急吼吼地扑上来吃,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有点疼,但是很开心。
他把幼隼带回了天墉城,用最好的伤药给它包扎,把每日饭菜里的肉都挑出来给它吃。没过多久,幼隼便能在地上跳来跳去,又过了几天,它能飞了。
幼隼飞出窗外,冲向碧蓝的天空,那一刻百里屠苏觉得既欣慰,又难免有些淡淡的失落。
雄鹰是属于天空的,它,大约不会回来了吧。
可是半个时辰之后,一声中气十足的鸣叫响起,白色的幼隼停在了窗棂上。
“你……你飞得真好,我便叫你阿翔吧……”
那时的情景,和如今的画面重叠,阿翔足有小时候的十倍大了,可是受伤的样子,却还是和当年没有分别。
百里屠苏掏出怀中的肉干,递到阿翔嘴边,阿翔有点笨拙地咬着,却发出愉快的鸣叫。
“既如此……阿翔便托付给瑾娘姑娘。”他低低地说,“劳烦了。”
阿翔吐出了嘴边肉干,哀哀地叫了一声,分明是不愿。
“阿翔,你的伤须得静养,过些时候,我再去接你。”百里屠苏轻轻俯下身,眉心抵着阿翔的头,“听话。”
阿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发出咕咕的闷声。
百里屠苏静默了片刻,然后对瑾娘抱拳行礼:“请姑娘务必好好照看它。”
瑾娘喜形于色,誓道:“公子放心,阿宝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一定悉心照料!”
百里屠苏细细嘱咐:“下山之后不便让它随意捕猎,所以一直用上好的五花肉喂养,它喜欢吃这个,一日三顿,一顿两块,再多了,对它身体不好。”
瑾娘哪里还看百里屠苏,只是一味盯着阿翔,“只要是为了阿宝,区区五花肉又算得了什么,买金屋银屋给它都成!”
百里屠苏双手冰凉,缓缓将阿翔递到了瑾娘怀中,交出去的那一刻,心中像是被剜空了一块。
瑾娘却如获至宝,抱着阿翔怎么也看不够,半晌,才对百里屠苏道:“你若空闲了,就来探望它吧,我会暂住于江都城西纪家村。”
瑾娘带着随行的丫鬟上了马车,马车奢华舒适,将阿翔安顿得极好。阿翔却挣扎着起来,只盯着车窗外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望着多年最亲近的伙伴,只觉得喉头塞着一团硬物,吞不下,也吐不出。
马车将行,瑾娘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留下一言:“另有一事,算我提醒公子……虽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来似乎都在寻你……”
马蹄声和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众人找了家客栈暂时落脚。
一日劳顿,悲恨交加,待到客栈之时,强如百里屠苏,也不禁觉得神思疲惫。他躺在床上,竟没多久便沉入梦乡。
“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今日一曲,当真心旷神怡。高山流水亦不过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
四周是一片黑暗,唯欧阳少恭所在之处若有明光,他背对着百里屠苏,一边弹琴,一边说话,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欧阳先生?”百里屠苏从他身后走上前去,却忍不住惊呼一声,欧阳少恭满面皆是黑煞凶气,见到百里屠苏吃惊,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当真可惜啊……没有看到你觉察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不过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会变得更加美味……”
百里屠苏的头忽然一阵剧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却是瑾娘,临行前的话声声震耳——“虽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来似乎都在寻你。”
画面微闪,黑龙悭臾的声音振聋发聩:“小子,若此封印解开,则煞力再无拘束,你将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但这个肉体中所有魂魄将在三日后散去。可若封印始终不除……邪力渐渐使人迷失,将成就一个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于肉身中的煞气,会令你尸变为真正的怪物!”
梦中忽然传来风晴雪的声音:“苏苏,你醒醒!快醒过来!”
百里屠苏从梦境中跌回现实,猛然睁眼,风晴雪一脸忧色地坐在床边,夜幕低垂,屋中已亮起灯火。
“头里面痛得似是要裂开……”他合上眼,平静道。
“苏苏,你的凶煞之气又发作了,今天已经有过几回,可还不是朔月……”风晴雪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双眸慢慢散去赤红,恢复本色。
“这怎么办才好……”风晴雪唇线紧闭,心中似有所思,忽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道,“苏苏,跟我一起去我的故乡!”
百里屠苏讶异地望着她,不解其意。
风晴雪道:“我所学心法不是能稍微抑制苏苏身上的煞气吗?那就是我故乡的法术,是女娲娘娘传下来的法术。”
“女娲?”百里屠苏惊讶道。
灯火如豆,映着风晴雪略带忧伤的侧颜:“还记得吗,以前我跟你讲过,太古时候,女娲娘娘将龙渊部族打造出的七把凶剑封印于大地之上?”风晴雪顿了顿,决意对眼前人讲出家乡的秘密,“娘娘担心天帝伏羲仍然会降罚龙渊,于是带着她的追随者与龙渊部族的所有人离开了人界,前往幽暗无垠的地界,在地界主人阎罗大人的帮助下,建起了一座城镇——便是我的故乡幽都。”
“晴雪竟是地界之人!”百里屠苏望着她,曾有的不明之处全部通透了。
“嗯。”风晴雪道,“伏羲虽然知道了,却也不好怪罪女娲娘娘和阎罗大人,只要求娘娘答应他,永远都不可以让幽都人来到地面上。而我娘原本是在人界的,后来阴差阳错落入幽都,喜欢上了我爹,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地界……我和大哥,并不算完完全全的幽都人。”
“地界幽都,断不是出入自由之地。”百里屠苏打断道,“你若带我前去,是否会因此遭到责罚?”
“是不能随便带外人去……”风晴雪眉眼间带着惆怅,“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苏苏别再为煞气那么痛苦了……在乌蒙灵谷看到女娲娘娘的石像后,我更加觉得苏苏这把剑应该就是被娘娘封印的七剑之一,假如真和女娲族相关,或许能够求见娘娘……”
“还是不必了。”百里屠苏摇头道,他给周围人带来的灾祸已然够多,他绝不想再为风晴雪带来麻烦。
风晴雪摇了摇头:“苏苏,听我一次吧。中皇山有处人界通往幽都的入口,婆婆常年守在那儿,我去同她说说,就算是看在同样信奉女娲娘娘的分儿上……要是不行,大不了被她骂一顿。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就是了,只要不进幽都,就不算坏了规矩……”
百里屠苏凝着面孔,仍不愿答应。
“苏苏,当初你为了救活你娘,不远万里去海外找仙芝。那时你说过,只要有一点希望,你都愿意尝试和努力。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哪怕有一点希望可以解除苏苏的痛苦,我都愿意试一试。如果换了你,也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她美丽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何况,假如就这样放弃了,那在乌蒙灵谷你说过的话……“
百里屠苏心下一震。
是的,他说过的。
“我想要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起看……”
可若是他放任煞气猖狂,也许过不了多久,一年……甚至几个月,他就会变成失去神志的狂魔……
百里屠苏牵起了风晴雪的手。
“你同意了?”风晴雪大喜。
百里屠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了你,我愿意,试一试。
中皇晴雪
中皇山。
中皇山有法力禁锢,不能施用腾翔之术前行,一行五人进山之时,天色已亮。
这里终年积雪,偶有枯木,却不生寸草。寒风刮过,如冰刀拂面,好在五人都身怀修为,一路跋涉,也不觉得辛苦难耐。
“一直往深处走,可以看见一座神庙,那里就是去幽都的入口了!”风晴雪在最前面带路,略略偏过头道。
众人点了点头,正欲一鼓作气,一道劲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
待风雪稍停,山崖上出现一只巨大的蛊雕。
这怪兽雕嘴、豹身、独角,还生着巨大的翅膀。不过这只蛊雕呈现半透明的灰色,不似活物,倒像是灵力会聚而成。
“好大一只鸟哦!”襄铃惊道。
“小心!”风晴雪提醒道,“这是阻止外人进入中皇山深处的蛊雕。”
“外人?”方兰生抓抓头,“那晴雪同它打声招呼,能不能放我们过去?”
“我和你们在一起,它不会认的……”风晴雪摇头道,话音未落,蛊雕左翅扇动,扫落半树的松枝,暗器一般向他们射来。
“既然如此,难免一搏!”百里屠苏说着,已朝蛊雕的方向提剑急行,蛊雕鸣叫一声,双翅一抖,也朝着众人冲过来。
百里屠苏算着距离,纵身一跃,一道剑气泼开,绵长不绝,正中蛊雕的心口。
蛊雕像是并未遇过这般强攻,身形在空中霎时变得不稳,扭了几下,连忙振翅把身形立住,却没有反攻,双翅收合的一瞬,周身忽然又刮起一阵暴风雪来。
几人眼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想看清此物要从何处攻来,却不得已抬袖遮掩,风雪即刻散得干干净净,再观前方,蛊雕早已不见踪影。
“藏到哪里去了?”方兰生回身四望。
“已经离开了,蛊雕是灵力聚成的,受了伤就会消失,数天以后还会再出现。”风晴雪道。
“……想必前面便是妹妹所说的神庙了?”红玉指着不远处道。
“大胆!”未等风晴雪答话,忽然有人声从风雪中传来,声音苍老,却字字有力,循声望去,前方小庙之前,站着一个伛偻的身影。
风晴雪吐了吐舌头,带着众人奔至神庙前。
庙檐下是一名老妇人,白发似雪,身形矮小,拄着一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青龙拐,满面怒色地盯着风晴雪。
“婆婆……”风晴雪怯声叫道。
“晴雪,你实在太过妄为!竟将外人带至中皇山,还伤了守山蛊雕!”
“他、苏苏……也不算外人……他们那边也是信奉女娲娘娘的……婆婆……我只是想求娘娘救人……哪怕见不到她,如果娲皇神殿里的巫祝和灵女可以帮帮我们……”
婆婆并不说话,瞪着圆目严厉地看着风晴雪。
“前辈!”百里屠苏拱手走到婆婆面前,“请勿责怪晴雪,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如若不便,我们即刻下山……”
“苏苏。”风晴雪摆了摆手,焦急万分。
“晴雪,你可记得幽都的规矩?擅自带生人踏入中皇山,越过蛊雕所守之界,该当何罪?”婆婆声音冷冷,不再看人,侧转过去,青龙拐往地上一击。
众人不晓得风晴雪已然犯戒,面上无不吃惊。
“我、我记得的……要在龙渊石屋中禁闭十年……”风晴雪低头道。
百里屠苏听闻,心中一沉。禁闭十年……她为了帮自己续命,竟不惜牺牲十年的光阴。
“如此一来,你是心有所备,甘愿十年间无人问详了?”婆婆道。
“是!”风晴雪双膝重重跪入神庙前雪地里,斩钉截铁道,“婆婆,我心意已决,只要能找到救苏苏的法子,即便希望渺茫,被娘娘责罚,我也要拼尽全力!”
百里屠苏看着风晴雪的侧脸,眼中有温柔的光流过。他一抬手撩起袍角,跪在了风晴雪身边:“前辈,我愿代晴雪承担一切责罚!”
“哼!”婆婆冷笑一声,“你既非幽都之人,凭何参管幽都之事?”
百里屠苏的声音诚恳恭敬:“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断不能眼看晴雪受罚而不顾。”
风晴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却突然哽在了喉中,因为跪在她身边的百里屠苏毫不犹豫地握起了她的手,牵着不放——他们的手都因为雪山刺骨的温度而显得冰凉,却让彼此都觉得温暖如春日阳光。
婆婆看着他们,半晌不发一言,来回踱步,铁杖打在神庙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当当作响。伙伴们也想上来劝说,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忽然,婆婆抬起头来,低声道:“你们进去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婆婆的态度变化之快,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晴雪惊喜地看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也淡淡点头,面有喜色。
婆婆挽起了跪着的两人:“唉……自你们踏入中皇山,女娲娘娘便已感到焚寂之力,特命灵女交代过,放任通行……由此过去,自可看到通路,进入幽都便速速往娲皇神殿拜会娘娘吧……”
“焚寂之力?”百里屠苏皱眉道,“这把剑当真是被封印住的七把凶剑之一?”
“其中曲折,娘娘自会与你们诉说……”婆婆叹息一声,忽然又厉声道,“晴雪,我看着你长大成人,却不料你如此胆大妄为,视娘娘定下的规矩如无物。今次不过侥幸避过责罚,理当自省!”
“婆婆,对不起……”
“多谢前辈宽恕!”百里屠苏深深一揖,自他认识风晴雪以来,便知道她与婆婆亲如祖孙,婆婆固然严厉,对她却是关爱多于责备。
众人按照婆婆的指示从神庙进入幽都。风晴雪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经过婆婆身边时,婆婆盯着百里屠苏的背影,柔声问道:“你认定的便是这个年轻人?”
风晴雪脸色绯红,不知如何回答。
“但愿你的心意皆是值得,到头来不会付诸流水。”
“婆婆,我……”风晴雪想要解释什么,婆婆却周身蓝光一闪,消失在她面前。
值得吗?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为了屠苏……她什么都愿意做。
抬起头来,百里屠苏正在望着她……而故乡,就在眼前。
幽都乃是一座地下城池,规模之大,远超几人的想象。
这座不见天日的地城分东西两侧,各自居住着女娲部族和龙渊部族,两族人看上去着装和气质都有不同,也很少往来。
整个幽都的中心,便是娲皇神殿,女娲大神清修之地。
这里,天地间皆是蓝色灵光辉映,盘卷缠绕。众人走上主坛,极目所视,空旷幽谧,远远有幽火勾出一座大殿的轮廓,迎风摇闪,似通人性。天际一条墨蓝流淌,发出水一般的波光,自西向东,缓缓而游。
“天上那些亮亮的是什么呀?”襄铃问道。
“那是忘川,是死者的魂魄会聚而成的一条河。”风晴雪解释道。
“魂魄?看起来好漂亮哦!”襄铃似是被迷住了,抬头忽闪着大眼睛。
“难怪在江都的时候,你说家乡有大河从天上经过,草木生光……”方兰生讪讪道,“起初我还笑你,如今看来,我果然是井底之蛙,妄说荒谬……”
风晴雪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怀,又叹息道:“其实……幽都早已没有带着莹莹光亮的草和树,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幽都,瘴气越来越重,草木变得非常少。”
“瘴气?”红玉看着风晴雪问道。
“地界根本不适合人生存,是女娲娘娘以自身强大的灵力改变了这儿,令我们能够代代相传下去。”风晴雪叹道,“可是这几百年来,娘娘的力量却渐渐衰弱……”
“衰弱?”襄铃道,“神也会变弱?”
风晴雪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不过我们只是短暂停留,瘴毒对大家没什么影响的。”
“晴雪曾说自己天生不太畏毒,当是因此?”百里屠苏问道。
“自从瘴气加重,幽都人一出生,身体里就会带着瘴毒,反而不太怕其他的毒了。”风晴雪道,“但是大家不用担心,如果不是很长时间在一起,不会染给你们的。”
“晴雪你说哪儿的话,我们肯定没担心这个。”方兰生道,“只是觉得……这儿的人过得很辛苦……”
风晴雪笑笑:“不说这些,我们先去神殿拜见女娲娘娘。”
娲皇神殿四周勾着一圈不熄之火,须踏殿前一百零八级石阶方可进殿,那些巨大的石阶虽经千年磨砺,仍寻不出一条缝隙来。
众人齐齐带风而上,惹得幽火微微作响。
入了巨大石门,广阔的神殿内站有一人,梳着高髻,垂首俯视而立,呼吸间亦引得群火呼扯。她眉目清明,面上不喜不忧,以年纪而判,似是女娲殿前的灵女。
百里屠苏走到其面前,刚欲行礼,她竟先开口道:“太子长琴?想不到再度相逢,竟会是如此局面……”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屠苏不禁哑然。其余人并未听过关于他在榣山的遭遇,对于灵女的称呼也感到十分奇怪。
“你只得太子长琴的一半魂魄,看来并不复记忆。”灵女缓缓道,“吾便是女娲。”
众人又疑又惊,不想这般灵女样貌的女子便是娲皇。
“不必惊疑,”女娲看出他们的心思,“天道运转,神力亦有衰竭,吾之神体沉睡,精神依凭于灵女,与尔等相会。”
“拜见女娲娘娘!”众人不再怀疑,齐齐行礼。
“晴雪擅自带人进入中皇山,望娘娘恕罪……”风晴雪道。
“此事并不怪你,实乃冥冥之中自有所定,焚寂与女娲一族,以及太子长琴,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女娲道,“想必尔等心中亦是疑虑重重,不然又何以前来幽都。”
百里屠苏恭敬地道出来意:“女娲大神,在下乃是乌蒙灵谷大巫祝之子,族中相传世代为女娲大神镇守该处,数年前不幸遭灭族之灾,在下亦是失去了那段记忆……如今冒昧至此,恳请大神指点煞气化解之法,更愿闻焚寂是否昔日被封印的龙渊七凶剑之一……”
“此事还要从太古时代说起……”女娲叹息一声,徐徐讲起这桩往事。
“太古时代,众神居于人间洪涯境。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制琴,共成三把,名皇来、鸾来、凤来。祝融对这三把琴爱惜不已,尤以凤来为甚,时时弹奏。凤来沾染神性,久而化灵,能说人语。祝融寻吾,让吾使用牵引命魂之术,使凤来之灵成为完整生命……凤来便这样化为人身,祝融给他取名太子长琴,以父子情谊相待。”
女娲看向百里屠苏:“看你并不惊讶,后面的事,想必你已知晓几分。”
百里屠苏点点头,女娲对众人继续讲道:“太子长琴温和沉静,喜爱去榣山旷野奏乐怡情。于此结识了一只榣山水湄边的水虺悭臾,成为至交。之后过去数百年,天皇伏羲不满人间种种,率众离开人界,登天而去,并将其追随者渡为仙身,太子长琴亦然。众神仙忙于建造天宫,三百日后诸事抵定,太子长琴往下界榣山,方才忆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人间三百年匆匆而逝,榣山已无悭臾踪迹,无缘相见。
“时光飞逝,数千年后,一条黑龙于人界南方戏水,引来民怨。伏羲派遣仙将前去惩戒,却被黑龙打伤。黑龙心知天庭不会就此罢休,便逃入不周山中,请求钟鼓庇护。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与太子长琴前往不周山捉拿黑龙,未曾料到此孽龙竟是昔日水虺悭臾。更有意外之事,却是三神仙此行阴差阳错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天地几近覆灭之灾。
“众神旷日持久奔走辛劳,灾劫终平。悭臾被女神赤水女子献收为坐骑,再无自由。共工、祝融往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这一段故事,讲得众人欷歔不已,可令他们不安的是,女娲大神竟对着百里屠苏称“太子长琴”……那岂不是说,他便是那轮回往生的孤独之人吗?而那“只得长琴一半魂魄”又是何意?
女娲沉默片刻,看着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太子长琴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只是此后因缘纠葛,又牵出了更多冤孽……大巫祝之子,你体内煞气不灭不息,全因凶剑焚寂之剑灵在你体内。”
“剑灵?”襄铃惊道,“像红玉姐姐那样吗?”
“焚寂剑灵便是太子长琴。”女娲道,“所谓‘剑灵’,并非无中生有之物,虽为魂魄化形,但也曾是生灵。无论仙、妖、人、兽,若是被铸剑工匠强行引出生魂铸入剑中,便成剑灵。只是这般以魂魄铸剑,却往往无法收齐三魂七魄,必须有所取舍……而魂魄分离的过程是凡人不可想象之痛苦……昔日龙渊部族有一名超凡的铸剑师,名叫角离,他曾于榣山水畔偶得一位仙人之魂魄……那便是太子长琴。太子长琴受天界惩罚,原身‘凤来琴’被毁,贬往地府轮回。投胎途中,他的魂魄于榣山眷恋不去,却被角离捕捉,角离遂取其命魂、四魄铸造出一把绝世的凶煞之剑——焚寂之剑。”
百里屠苏心下一沉,焚寂……太子长琴……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似乎都会聚到了一起。
“而当年乌蒙灵谷遭劫之时,想必是有人动用了安邑古法‘血涂之阵’,将原本焚寂内太子长琴的魂魄移到了你身体之中……”
“娘娘说的……血涂之阵又是什么?”风晴雪忧心问道。
“天上地下,吾仅知一法,能够将龙渊凶剑内的魂魄引出,便是血涂之阵。”女娲叹道,“在龙渊部族诞生的久远以前,曾经有过一处名为安邑的地方,首领蚩尤悍勇无匹,他的胞弟襄垣更是古往今来天下无双的大铸剑师……襄垣创出魂魄炼制之术,集血涂之阵和名为‘铸魂石’的邪物,将生魂引而存之。灵魂之力深不可测,襄垣最后以身殉炉,用自己三魂七魄成就了世上第一柄‘剑’,亦是唯一一柄由凡人所造却能伤及神体的可怕兵器……他,即为始祖剑之剑灵……伏羲为捍卫神明地位,绝不允许此器存于天地,一夕之间屠尽安邑……然而,襄垣的血脉并未尽断,伺机向神复仇……”
“襄垣的血脉难道就是龙渊部族?”风晴雪想起小时候零散听到的故事,恍然道。
“不错。”女娲点头,“龙渊部族集全族之力,铸成木、火、水、金、土、阴、阳七把凶剑,威力虽不可与始祖剑匹敌,却也不容小觑。伏羲为此惊怒,吾实不忍人界再起血雨腥风,便将龙渊之人带来地界,并将七剑封印……”
“大神为什么不将七剑也带来幽都?”方兰生忍不住插嘴问道。
“地界浊气过重,对凶剑毫无抑制之功。而人间的封印亦会经时消磨,焚寂的封印之力便是最先衰竭,吾预知此事,即遣娲皇神殿十巫之一的巫咸前往乌蒙灵谷,谁料他竟一去不返……”
女娲提起大哥,风晴雪不禁心头一紧。
“吾与伏羲有所约定,幽都人不可进入人界,但乌蒙灵谷迟迟没有消息,吾不得已接连两次遣人去打探,仅仅得知乌蒙灵谷一夕覆灭,焚寂失踪,巫咸不见踪影。今次让风晴雪前去寻找兄长,亦是顺其自然,看是否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如今看来,昔日定是有人以乌蒙灵谷上百族人的灵血与魂魄,配合天时施展血涂之阵,将焚寂剑灵引出……最终又被封印在了你的体内……”女娲指着百里屠苏道。
“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此移魂又有何意?”百里屠苏强忍住内心的恨与悲,咬牙道。
女娲摇了摇头:“乌蒙灵谷之事,吾也怀有许多疑窦,到底何人觊觎凶剑力量?而若要夺焚寂之剑,又何须动用血涂之阵、离魂之术,这般大费周章?此间过往,若你想探查明白,可往幽都之东忘川蒿里一探,或许能够寻得你想要的答案……”
忘川……蒿里?
百里屠苏不明其意,以探寻的目光看向风晴雪。
风晴雪也有一些迷茫,忘川蒿里乃是魂魄转生前流连徘徊之地,难道……女娲娘娘希望他们找到经历过乌蒙灵谷当年往事的游魂问个究竟?
女娲幽然警示道:“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在那个地方见到你所牵挂,只是那些魂魄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昼夜幻梦,耽于往昔,无法辨清尔等的声音与形貌……”
百里屠苏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女娲娘娘,那有什么法子能解开屠苏哥哥身上的封印呢?”方才的各种上古旧事、恩怨纠葛,襄铃听得迷糊,她心心念念,只是担忧百里屠苏的煞气之苦,故而脱口问道。
那附着女娲精神的灵女目露悲悯,看向百里屠苏:“封印之所以霸道,乃是借用了血涂之阵的力量,但也并非极致难为,只需寻天下清气所钟之地,方能施术解封。然而……解封之后便将散魂,无法轮回往生,只能化作‘荒魂’。”
“荒魂?魂魄就会散了,再也没有了?”风晴雪想起欧阳少恭的话,面有哀色。
“仍有一法,”女娲缓缓道,众人皆感到一线生机,无不侧耳倾听,“便是‘渡魂之术’。三魂七魄亦有清浊冷暖,如身体发肤乃是天生,其性并不可改。荒魂消散之前,寻到同其相似的生灵魂魄,强行与之融合,便有可能将对方身体与灵魂据为己有,即是取而代之,对方的记忆将不复存在。此法跳脱轮回,荒魂以侵占他人活体得以延年,直到魂魄之力耗尽,便再也无法渡魂……”
“这与杀人夺命有何两样?”百里屠苏问道。
“并无二致。”女娲道,“况且,即便寻到相合魂魄,取代之术亦是凶险万分,须以极强之精神压制对方,否则,荒魂和生魂只能落得玉石俱焚……”
“生死由命,又何必为了活下去做出这等事情……”百里屠苏断然摇头。
并非他看破生死,只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违背了他为人之道,岂不比死了更痛苦?
“唉,你心存善念,原不该遭此磨难。”女娲道,“血涂之阵乃大铸剑师襄垣一手所创,后世之人承袭间亦难以知晓其中全部隐秘,或许另有蹊径……”
“是说可以直接去问问那个襄垣有没有办法?可他早变成剑灵了,哪里能找得到啊?”方兰生沮丧道。
“伏羲屠戮安邑之后,将始祖剑封于云顶天宫,未尝不是觊觎其中邪力。然剑灵襄垣从未在他眼前出现……”女娲忆道,“倘若真如雨神商羊预言,襄垣再度现世,便在这数十载间……”
“真的吗?!”风晴雪问道。
“希望虽渺,却不失为一个转机……”女娲声音空灵缥缈,却饱含慈悲,“每一柄古剑虽只得一个剑灵,铸造时却吸纳千万魂魄。有生灵自愿以魂殉剑,生生世世与剑为伴,更多的则是苦苦挣扎,难逃噩运……若得襄垣指点,能够让这些魂魄从剑内渡出而不化作荒魂,至少还可再去轮回转生……”
女娲化身的灵女向前走了几步,将手点在百里屠苏额间:“所以,太子长琴,你一定要活下去,不可放弃希望……”话音未落,祥光如雨,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女娲的指尖汇入百里屠苏眉心,笼住其身躯后渐散。
“这是……”这道灵力所散发的气息十分熟悉,就像是每次风晴雪为他治疗煞气时,那样的温暖柔和之力。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只觉得内心平和舒缓,那些翻腾的煞气,像是被安抚了的猛兽,乖乖地蛰伏安睡下来。
“这是女娲一族法术之力,能助你抑制体内凶煞,但于朔月时效力将会大减,全因此力与月相相合,朔月时最为薄弱,你便会有所感,觉得杀心难抑……”
“多谢!”百里屠苏言谢道。
朋友们也感到心里好受了些,虽然襄垣能否醒转仍是未知之数,但此刻至少不用看到百里屠苏日日饱受痛苦煎熬。
女娲摇了摇头,面色严整:“吾尚有一事要托付尔等……”
“请大神吩咐。”几人应道。
“血涂之阵重现人间,那么铸魂石也必定相生……”女娲严肃道,“此种邪石可吸纳生灵魂魄,由此汇集巨大力量,尔等可曾亲见?”
“莫不是玉横?”红玉道。
“安邑与龙渊的铸魂石虽为数不少,却多被封于娲皇神殿之中,只有少数流失在外,称法未必如昔……”女娲道,“铸魂石乃是白色玉石貌,其上有渗血之纹……”
“果然是玉横!”方兰生道。
“无论称其何名,此物皆为祸害。石中可存万千魂魄,若有人催动魂石之力作为己用,那些魂魄便会消失殆尽……”
众人听罢,无不想起已化做焦冥的方家二姐,方兰生更是垂目不语,哀怒焦心。
“缺少铸魂石,断无可能引发血涂之阵,因而此物定与当年乌蒙灵谷惨祸有牵连。”女娲推测道。
“欧阳少恭曾说,他认识我娘,难道……”百里屠苏一时思绪翻腾,却无据证实。
“吾绝不可再次违背与伏羲的约定,令幽都之人前往人界……否则必将牵连无数……望诸位能够代吾寻获此石,将其带来娲皇神殿封存。”女娲道。
“玉横造成的惨祸,我们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更何况玉横在仇敌之手,我必要其血债血偿……”百里屠苏说道。
“我也一定要为二姐和琴川的父老报仇!”方兰生恨恨地跟着道。
“为大义奔走之举,福泽大地苍生,吾便托付于诸位……”女娲转向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叮嘱道,“此行你二人或许会有所获,然逝者已不可追,执著易入魔障,心中须留得一线清明,大喜大悲之时,莫要失了方寸。”
“谨遵娘娘教诲!”二人齐道。
“忘川蒿里本是无所在的虚幻之地,一日之中唯有特定时辰方可进入,两个时辰后,吾将于娲皇神殿东南,替尔等打开前往那里的通途……”女娲转过身,朝着殿内行去,“切记,那处并非幽都所辖,自当小心。”
众人拜别女娲娘娘,正欲拾级而下,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先别急着走!”
几人回身一看,竟是一名巫祝打扮的女子。女子用面具遮住颜面,只留眼中两点寒光,看不出忧喜。长袍垂地,衣棱肩角皆是七彩亮羽,手执一根暗红木色法杖,此刻正居高用法杖指着众人,颇有威严。
风晴雪见了来人,并不畏惧,而是热情地迎上去:“原来是巫姑姐姐。”
巫姑却言辞冷淡,并不像故人相见的熟稔,“娘娘虽托付你们寻找铸魂石,但血涂之阵岂是常人可以驾驭?对方定然极不易与……此行凶险重重,风晴雪,就凭你与这几人,当真能够完成使命?”
“你是谁啊?怎么一上来就这样不客气……”方兰生有点不快。
“巫姑姐姐是娲皇神殿十巫之一,是大哥的好友。”风晴雪一边解释着,一边走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你别担心,凶不凶险我不怕的。铸魂石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尽全力把它带来娲皇神殿。”
“哼,这并非惧怕与否,若难当此任,注定徒劳无功,依我看,倒不如早早罢手。”巫姑说起话来仍然不依不饶。
“讨厌,干吗一开始就瞧不起人。”襄铃看她这般无礼,也忍不住闹起小脾气来。
风晴雪朝巫姑笑笑,继续道:“我知道自己的法术修炼得还不够好,不过苏苏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大家一起,再有什么困难,也会想办法克服的。”
“口说无凭,若真有决心,便向我证明你们的能耐,如何?”
“巫姑姐姐……”风晴雪还想说些什么,但巫姑冷冷地打断了她。
“不必多言,手下见真章!”巫姑退后一步,法杖一指,“若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谈什么担负寻回铸魂石之责!”
方兰生已要出手,却被百里屠苏拦住:“便由我一试,得罪。”
两人面对而立,势同水火,巫姑的法杖上开始聚起蓝色光晕,周遭的女娲族神力源源不断被吸在法杖顶端,逐渐聚出一只光球来,球内柔波激荡,顷刻即爆。
百里屠苏缓缓举剑,严阵以待。
巫姑进招,蓝色光球顶近,激得周围空气噼啪爆响,终于对上百里屠苏的剑尖,爆裂之势一触即发!百里屠苏却手腕一转,以己之钝,攻敌之锋,剑芒喷射而出,与蓝光僵持,再一瞬,便将蓝光吞尽,一式“玄天炽炎”发挥得淋漓尽致。
巫姑目露惊色,面具下目光流转,像是在重新打量众人,不发一言……
“这样算过关了吧?”方兰生道,“要是还不放心,我……”
风晴雪朝着方兰生挥挥手,意是作罢,又跑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幽都的人不能随便去人界,铸魂石的事情女娲娘娘也很担忧……我们……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巫姑仍是不语,忽而法杖又聚蓝灵,轻轻点于风晴雪额间。众人大惊,却听她开口道:“此间法力助你灵力增长之用,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风晴雪闭上眼睛,感受灵力在体间游走,“谢谢巫姑姐姐。”
巫姑传了灵力,便收回法杖,“晴雪,此去凶险,一定要多加保重。”
说罢也不告别,径直转身朝神殿走去,未进几级台阶,却又停住脚步,“之前去人界,未曾寻到你的兄长?”
风晴雪低头,眉间淡淡一拧,小声回道:“还……没有大哥的消息。”
“也罢……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想必寻人也并非易事,不必急于一时。”说着,便当真去了,不再回头。
“这个姐姐灵力好强!不过人却凶巴巴的……”襄铃望着巫姑背影道。
“她并无恶意,只是希望我们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尤其是晴雪妹妹。”红玉道。
“巫姑姐姐和大哥同为十巫,是要好的朋友。大哥失踪以后,巫姑姐姐一直很难过……”风晴雪面上添了几分忧色,“我不敢告诉她关于尹大哥的事情,万一……总之先别让她再操心了……”
提起尹千觞,众人的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与此同时,巫姑已进了娲皇大殿,站于高台下方,向女娲行礼。
“巫姑,你前去试探风晴雪等人?”女娲问道。
“巫姑擅自作决,请娘娘责罚。”巫姑低首道。
“你与巫咸乃是至交好友,如今他下落不明,你自然更加不愿他的亲人涉足险地,也是人之常情。”女娲道,“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全因此事除去他们,再无人可托付,然焚寂之剑同在,你无须太过担忧,吾反倒牵挂大巫祝之子体中封印一事……”
“娘娘,我正有不明。”巫姑疑道,“此人体内凶煞流转不息,一试之下,邪力惊人,如此任其离去,倘若日后堕入魔道、祸乱人间……”
“他所遭遇种种,皆由吾封剑而起,亦是无辜。”女娲道,“你忧心之祸,虽并非全无可能,但若因此将其禁锢,有违天道,吾曾有片刻犹豫,也终是放下……”女娲望着巫姑的一双灵眸,“若留心观其眼中神色,便知他并不是一个会软弱低头、于命运中随波逐流之人,无论前路凶吉,他对所言所行了如明镜,不致迷失。”
巫姑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但目中仍有忧虑之色。
女娲又道:“伏羲早已觊觎凶剑之力,只因碍于吾而不便强夺。千万年来,魔域为他心腹大患,天界一直在找寻能够稳妥进入魔域的方法,欲集力率众仙攻入其中,杀死已经成魔的蚩尤……神魔之战,必将引发三界动乱,民不聊生……吾之神力渐衰,与伏羲失去制衡不过迟早之事,在那一刻来临前,吾只能做到令他不至获得更多的力量。”
“娘娘向来仁慈……作此抉择,心中痛苦我亦能体会……”
“仁慈……”女娲轻笑,竟有自嘲之色,“为救他人,牺牲自己子民,令他们永不见阳光,世世代代活在无垠的幽暗之中。为封印凶剑,牵连大巫祝之子至此,令他命数错乱,遭遇坎坷,不得宁日。如此……也叫仁慈?”
“娘娘……”
“都道仙神无情,或许……吾才是最无情的那一个。神,已经活得太久,久到遗失了许多东西……神力衰竭,不独于吾,谁又能说不是天意?神隐的时代,即将来临了吧……”
巫姑看着女娲暗自伤怀,却不知如何劝解,终未发一言,站于台下,心中百转千回……
时间还早,同伴们各自分散休憩。
方兰生想起过往几天发生之事,心里纷乱不已,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直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停下了脚步。他靠着地下都市中嶙峋的坚石,远望天际的忘川,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扭头,却是百里屠苏。
“是你啊,木头脸。”
百里屠苏不答,走到他身边,靠在那石壁边看着远处忘川。
二人皆有心事,静默许久,方兰生忽然面浮怅色,道:“我想要跟你道歉。”
“为何?”百里屠苏并不看他,淡淡地问。
“以前总觉得你这个人太闷,跟你乱讲了些不知所云的东西,还总和你对着干。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事情真到了身上,谁能那样潇洒?看不破就是看不破,那些……都只是空话罢了……说你这不懂那不懂,其实,不懂的是我才对……我真是没用……”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赞同。
方兰生继续道:“自从在青玉坛见到二姐那副模样,我就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但有时却控制不住,心里充满了愤怒……现在,连是不是愤怒也已经说不清了,心里面只余下一片空空荡荡。我憎恨少恭,但一样恨我自己……二姐还在时,总不听她的话,她什么都替我打理好,而我竟然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一件像样的事,等到失去的时候……”方兰生长叹一口气,“甚至没能说上最后一句话……”
百里屠苏思忖片刻,轻轻开口道:“我也一样……小时候,十分讨厌村子里的人,讨厌我娘,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仅是大巫祝之子,总有一日将继承我娘的衣钵。如今想来,众人关怀皆发自内心……被娘和巫卫督促学习法术时,我甚至想过如果这些人从我眼前消失就好了……”百里屠苏无奈自嘲,“之后,所有人真的不在了,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这些事情,永远都不可能释怀……然终日自责亦于事无补,不如痛定思痛,想清楚今后怎样去做。”
“你说得对……”方兰生握拳道,“一定要去找少恭报仇!”
二人身后不远处,站着怯生生的襄铃,似是在听他们讲话,却又不好意思去打断……百里屠苏扭头看到她,轻轻颔首,她却依然不动,百里屠苏只好走上前去。
襄铃揪着自己的辫梢,神色忧虑不安:“屠苏哥哥,襄铃担心你,也担心兰生……”
百里屠苏转头看着依然靠在石壁上的方兰生,道:“你过去看看他,他应能开怀一些。”
“真的吗?”襄铃疑道,“我真的可以帮到兰生?”
百里屠苏点点头:“去吧。”
“嗯。”襄铃好像开心了点,小跑着朝方兰生奔去……
幽都虽终年如夜,民生百态与人界却也有相似之处。百里屠苏知道离开之后,不免是一番接连戮战,看到此情此景,却心思平静,忆起年少之时。
南疆乌蒙灵谷,也是这样一个在女娲庇佑下遗世独立的方寸天地。
只是踏步直行间,人便长大。
前面有些摊贩,如人间小城的集市,百里屠苏在一个泥人摊前驻步,摊前铺面上,摆着各式的泥人,三四寸长,啼笑皆具,无不栩栩如生。
“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得很,莫不是从地面上来的客人?”摊主是幽都的年轻女子,正在摊车一块四方的面板上揉着软泥,十指灵动如飞,说话间便捏出个人形的轮廓来,她看百里屠苏并不答话,便又说道:“这可稀奇了,幽都数年都无外客,既从人界过来,一定得瞧瞧我们这儿的泥人,别处可见不到……”
百里屠苏走近,拿起一尊泥人,是个身着布装、双手掐辫的女孩,正含羞而笑。
“这些泥人是陈设之用?”百里屠苏问道。
“买回去摆在屋中自是好看,不过幽都的泥人,最最重要的是另外一个用处……”
“静虹姐姐……”风晴雪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顺手拉了拉静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百里屠苏见静虹神色异样,不禁有些疑惑,风晴雪连忙把手放好,微微一笑,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苏苏。”
“原来小哥是跟着晴雪来幽都的。”静虹恍然。
“算,算是吧……”风晴雪答道,“我才刚从人界回来。我们不买泥人的,改天再来找静虹姐姐玩吧。”说着便要带百里屠苏离开。
静虹见她神色匆匆,先是一愣,接着眼睛一转,似是猜到了七八分,“哦!我明白了!”她看着风晴雪调笑道。
“明白什么?”百里屠苏愣道。
“晴雪你这是害羞了,这可难得一见。”
此话一出,风晴雪立刻脸红:“谁、谁害羞了……”
“嘻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若喜欢,我这就捏个顶漂亮的,让这小哥买给你就是……”
“别乱说……”
“这是何故?”百里屠苏越看越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苏苏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幽都其他地方!”
说着便要离开,却不防静虹在背后大声道:“哎,别忙着走呀,晴雪不让我讲,我偏讲!”
百里屠苏回过头来,但见静虹满面调笑:“听说人界没这风俗,但在我们幽都,男孩子若是亲手捏一个或者买一个泥人送给女孩子,便是求亲之意,反之亦然……”
“静虹姐姐,你……”风晴雪尴尬无比。
“心里喜欢他,扭扭捏捏可不像我们幽都女子。”静虹越说越起劲,“姐姐这不帮你一把吗?”
百里屠苏看看泥人,又看看风晴雪,面上已有薄红。
风晴雪慌忙摆手道:“苏苏,我以前……送你的那个并不是……并不是……”
风晴雪说不出口,静虹把话接了过来:“什么?送都送过了?那你还害羞什么?”
二人无言,目光却一触即离。
“跟我来。”百里屠苏忽然转身。
“啊?”
“跟我过来……”百里屠苏不回头地道,风晴雪便默默跟了上去。
“两个人就该把话说开了,这是喜事啊!”静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哪天成亲,晴雪你可得记得我帮的大忙,多和我讲些人界的新奇事儿吧……”
百里屠苏走在前面,风晴雪一会儿就追了上来,并肩而行,却无一语。绕过市集,百里屠苏也不知再走要通向何处,恰有一空亭,便上前去,站于亭中。
二人依旧相顾无言,恰有飘浮的女娲灵力在亭中闪过,淡蓝微光照亮百里屠苏的脸,却是面色微红。
百里屠苏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如临大敌般怦怦作响。
“苏苏……”风晴雪打破了沉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百里屠苏好不容易说出一字,却接不下去。
“你不说,那我先讲了……”风晴雪避过百里屠苏的眼神道,“别在意安陆的泥人,并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虽然我对你……可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为何?”百里屠苏追问。
风晴雪摇摇头:“有很多原因……像是还不明白,到底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只是看见他觉得开心,那和对朋友又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风晴雪鼓起勇气看着百里屠苏的眼睛,“还有,从小我就想着,长大了要去娲皇神殿做灵女……”
“灵女?”
“对,侍奉女娲娘娘的灵女,娘娘会赐予她们比其他人长久许多的寿命,而她们要心无旁骛,不可以离开娲皇神殿……”
“那岂非十分孤独?”百里屠苏道。
“心怀信仰,即使孤独,一定也能忍耐吧。”风晴雪道,“有了这个打算,我一直觉得,自己终究要走上和别人不同的路,当朋友亲人渐渐老去、离世、化作尘土的时候,或许我还活着……或许,当他们年纪大把了,早已经把我忘记……想到这些,心里还是会忍不住难过,好像唯有自己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大哥说,灵女永远都只是别人命里的过客。”风晴雪顿了顿,“那时我只希望苏苏不要把我忘了,偶尔看见我送你的泥人,想起风晴雪这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可能忘记?一辈子都忘不掉。”百里屠苏说着,眼中却起了踌躇,“我……不知道晴雪竟有这般志向,乌蒙灵谷之事……是我唐突了……”
“苏苏……”风晴雪低着头,忽而又仰起来,正视着百里屠苏,目光坚定得似是无论身边发生何事,都不会避让,“我不会再去做灵女了。”见百里屠苏面露惊色,她继续道,“因为我想陪着你,陪你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愿意做你说过的那样一个人……”
百里屠苏听了,双唇自然张开一隙,呼吸略微急促:“这样,你心中不会留有遗憾吗?”
“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大哥说过,世上本没有那么多两全的事情,要打定主意选了一边,就别再贪心另一边,不要回头,也不用后悔。”风晴雪道,“我和大哥能进娲皇神殿侍奉女娲娘娘,是爹爹生前的心愿,现在虽然让他失望,可我不会后悔……苏苏同其他事情……我想把苏苏放在最前面……”说着,风晴雪面上忽生忧色,“女娲娘娘说,不能解开你身上的封印,我听了,心中空空的,幸好还有一个大铸剑师襄垣……我不怕孤单,不怕娲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时光,但我很怕很怕……如果我这样走进神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女娲灵光再次闪过亭内,忽亮之间,但见百里屠苏双目澈如清泉,迈出一步,将风晴雪抱在了怀中……
虽无言语,那紧拥的力道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风晴雪一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双颊染上红晕,静了一会儿后,她闭上眼轻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去哪里都好,到多远的地方也无所谓,天涯海角都可以陪你……直到那个襄垣醒过来,我们就去找让你不会化作荒魂的办法……苏苏一定不会有事的。很久很久以后,等我们老得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就在桃花谷住下,每天看日出日落,等待着一起去轮回井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能遇见呢。不管怎样……都不要分开……”
“好。”百里屠苏低声道。说罢,两人皆轻轻闭上眼睛。
许久过后,百里屠苏睁眼,“晴雪,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风晴雪从他怀中仰起头,“是什么?”
百里屠苏取出一物,风晴雪接了过来,竟是一个泥人,细辨之下,正是风晴雪的笑颜。
“啊,这是……”风晴雪脸红道。
“我自己捏了一个……想作为上次的答礼……捏的不好,一直犹豫要不要给你……”
风晴雪腼腆一笑,泥人身上还带着百里屠苏的体温,“怎么会不好看呢?我喜欢,很喜欢……”
“这个泥人……”百里屠苏脸红道,“是幽都这儿的意思。如果可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分开,我会努力活下去,希望能成为一辈子保护你的人!”
“……我答应你,苏苏。”风晴雪静了片刻,轻声说道。
忘川蒿里
地下的世界,是漆黑的永夜。天际浮动的光带,银河一般淌着晶莹的魂魄,即是忘川。
忘川之畔盛开着妖异如火焰的彼岸花,传说中能够接引亡者之魂。
此时,百里屠苏等人正身处一片空旷的沼泽,沼泽里生长着半人高的蒿草,地面像是积着莹亮的水,踏上去便出现层层晕开的涟漪。一些萤火虫般的光点在蒿草间飞舞,也许是不甘随着忘川离去的魂魄碎片。
那种空茫和疏远,让人沉静却忧伤。
“这儿……就是蒿里吗?有种非常宁谧,和别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大神说过,‘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在那个地方见到你所牵挂’,那我们……究竟能见到什么……”
众人混沌间随意地漫步,不知到底要寻找什么。
风晴雪向远处望去,突然露出惊疑的表情:“苏苏你看,那边……有个人,好像是、好像是……”
蒿草间有个熟悉的背影,南疆服饰,端庄秀丽。
“娘……”百里屠苏愣了一下,然后一边快步跑过去,一边喊道,“娘!”
众人也醒过神来,跟着追过去,离近了分辨出那果然是曾经在大家面前化为焦冥的韩休宁,可韩休宁背对百里屠苏,并没有因为听见喊声而转过来,就如当时的焦冥变幻的样子一般。
百里屠苏站在韩休宁背后,伸出手想要碰触,可又不敢真的去碰。
“真的、真的是你?娘……会不会……又是空欢喜一场……”
韩休宁仍然没有转身,却能听到她温柔中含着威严的疑问:“谁……是谁?”
百里屠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眼中湿润,轻声应道:“是我……是云溪!”
“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娘’……你是谁?也同自己的母亲分开了吗?”
百里屠苏的面上曾有的惊喜又化成了哀伤,娘听不到他的声音,更认不出他。
红玉轻声说道:“蒿草中魂魄不计其数,巫祝大人……或许是因百里公子的念想才会出现在我们眼前……然而……昼夜幻梦、耽于往昔……无法听清别人的声音,也无法辨清别人的形貌……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思念之中……”
这一次的韩休宁,不再是焦冥操控下的傀儡,她会思考,会说话,真真切切就是百里屠苏的娘亲,但同时,人鬼殊途,两界分隔,百里屠苏再想拥抱自己的娘亲,与她说上几句心里的话,已是不能。
“云溪……我的孩子……”
“娘……”明知她不会听到,却仍然想要一声一声地唤……
蒿草间的韩休宁捂住自己的心口:“我的孩子也已经和我分开了很久很久……我对那个孩子……做下了残酷之事……永远、永远得不到原谅……”
听到“残酷之事”这四个字,大家心中都是悚然一惊,难以揣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蒿草间却突然升起氤氲的雾气,待雾气散去,众人竟发现自己身遭的环境已变成了乌蒙灵谷中的冰炎洞。
洞内寒气逼人,一柄巨大的石剑却不断散发着奇异的力量,剑柄旁站着韩休宁,她正默默望着巨剑,有所思索的样子。
红玉安抚众人道:“我们应当是被卷入了她的思念之中,眼前是她的回忆,亦为虚幻……”
那巨形石剑内,封印的应当就是焚寂之剑。韩休宁面色忧虑,自语道:“焚寂之剑封印日益衰弱,凶煞戾气由此封剑巨石中隐约透出……当日身怀六甲,不该前来禁地,如何料到因封印减弱之故,焚寂煞气入怀……云溪降生,体质竟比历代大巫祝更加阴煞……即便令他修炼族中传下的古老心法予以缓解,亦未见全然好转……”她秀眉轻蹙,似是无法可想,只得祈求神明庇佑,“女娲娘娘保佑乌蒙灵谷,保佑吾儿……但愿焚寂封印一事莫要引发其他祸患,我……会静静等待自幽都而来的使者……”
又一阵雾气弥漫,眼前仍是冰炎洞,样貌却已完全不同,地面上巨大的红色法阵正在运转,散发着刺眼光芒和强大力量的玉横浮于阵心,整个冰炎洞到处是斗法留下的碎石和坑洞,被镇守着的血红色焚寂之剑已然破石剑而出,在空中颤动不停。
场景之中,韩休宁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但仍在挥舞法杖,攻击来犯之敌,而来犯的敌人,是雷严和一名清俊少年,所有人看到那张脸,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欧阳少恭!
另有一名巫祝打扮的男子,戴着面具,正在韩休宁身边共同御敌。别人还罢,风晴雪却失声叫道:“大哥!”
两方斗法不止,闪避中,大家方才看到,韩休宁身后的空中,悬浮着一个男孩的身体,看样子……已是没有气息了。
一片血雾笼罩,再散去时,众人重新回到忘川的蒿草之间,“刚刚那是什么?!也是巫祝大人的回忆?!”
红玉一副惊疑模样,喃喃道:“移……魂……”
风晴雪焦急不已:“大哥在巫祝大人身边……那他后来、后来怎么了?!还有另外两个人,不是……雷严和少恭吗……”
百里屠苏头痛欲裂,无数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闪过,“雷严……欧阳少恭……乌蒙灵谷之事果然与他二人有关!等一下……脑海里有什么……”
而那沉浸在回忆之中的韩休宁的魂灵,则继续着她娓娓的自语:“村子结界消失的那一天,整年中唯一的一天……许多通晓法术与毒术之人忽然闯入,不由分说便开始屠杀,简直像一场噩梦……他们应是谋划已久,只为夺取焚寂剑灵……村人受女娲娘娘庇佑,血脉之中拥有灵力,然而大多数人并未修习法术,拼死抵抗,亦难逃噩运……我与巫咸大人……甚至不能去冰炎洞外守护族人,只留下了其他巫祝……因为我们须得看守焚寂之剑……”
风晴雪有些失声:“大哥……”
“那个时候,巫咸大人从幽都赶来乌蒙灵谷还没有多久,尚未来得及以女娲娘娘所赐法器增强封印之力……果然有二人来到冰炎洞底……用铸魂石中灵魂之力破坏封剑巨石,并且布下一个红色法阵,企图取走焚寂内的剑灵魂魄……”
风晴雪了然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红色法阵,就是血涂之阵?”
“云溪他担心我,偷偷跑来冰炎洞祭坛……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刹那间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的孩子被对方法术杀死……”
此言一出,全部人都惊愕地看向百里屠苏。
“死……是说……屠苏哥哥吗?”襄铃惊讶地捂住嘴,“怎么会呢?屠苏哥哥现在……不还好好的?!”
韩休宁并不能感知周围人的心情,只是徐徐说道:“我既伤心又焦急……焚寂剑灵眼看将被引走,乌蒙灵谷世世代代镇守此剑,怎能坐视其落入歹人之手……哪怕全族尽毁,亦不可令别人夺得焚寂之力……巫咸大人告诉我,血涂之阵乃是世上最诡异霸道的咒阵之一,昔日龙渊部族用作引魄移魂……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百里屠苏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恳请巫咸大人代为抵挡那二人一时半刻,自己则趁他们分神之际,反过来借用血涂之阵的力量,加上女娲族封印之术,将被引出的焚寂剑灵封入了我儿体内……”
即使隐约有不祥预感,众人听到这里仍然吃惊不已。
方兰生忍不住叫出来:“什么?!”
“苏苏身上的封印……真的是巫祝大人……”
韩休宁语意哀伤,显是生前此举,死后亦不能释然:“历代大巫祝因时常接近焚寂,体质渐渐变得阴煞,血脉相承,每一代都必须修习族中流传下来的古老心法方能缓解。可是到了云溪身上,心法却效用甚微,他的身体与焚寂剑灵十分相合……那时他命魂、四魄已被铸魂石吸走,余下的我以法力暂时稳住,直到它们和剑灵魂魄一同被血涂之阵的力量封印……我不知道如此究竟是对还是错,那一刻,我只是竭力守护焚寂之力不被夺取……在那以后,对方是否会想方设法破去封印之术,重新取走剑灵魂魄,亦非我能预测……得到了焚寂剑灵中的命魂,云溪或许……或许死而复生亦有可能……”
方兰生大吼一声:“活过来又怎样!这种死而复生谁又稀罕!”
韩休宁却听不到这样的愤怒,“他……要是活过来又将如何……会怨恨于我,还是……”
风晴雪痛苦地摇头,眼泪静静地流下来:“为什么?太残忍了……苏苏是你的孩子,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孩子做镇守凶剑的器具……那个封印令苏苏这么痛苦……原来、原来却是……”
此时红玉看向百里屠苏,只见他面色痛苦难耐,冷汗满额。
“百里公子!”
“苏苏,你怎么了?!”
百里屠苏脑中画面闪回,当年偷溜出村子后遇到的那位友好的大哥哥,这些年在梦境中一直面目模糊,如今却清晰了起来:“我……我记起来……村子结界……玉横……欧阳少恭……之前记忆有损,始终无法想起……小时候结识的那个异族人究竟何种形貌……原来竟是我、竟是我儿时贪玩,溜出村去,对欧阳少恭泄露了村中结界之事……”
其他人都担忧地看着百里屠苏。
“无怪乎……在始皇陵里雷严会……悭臾也曾说死而复生……我韩云溪……早已是一个死人……”
襄铃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屠苏哥哥不要这样讲……”
方兰生也颓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木头脸……”
韩休宁静静地立在茫远的忘川河岸,蒿草间的流萤划过她的面颊,这个年轻的母亲对着缥缈的时空,说道:“假如……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死而复生……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虽然一定会苦难艰辛……”
“娘,你可曾……觉得后悔?”
韩休宁并不能听到百里屠苏的问话,她只是自言自语道:“那个和自己母亲分离的孩子……你……还在吗?其实……你并非魂魄,对吗?”
明知母亲看不到,百里屠苏还是点了点头。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亡魂的气息……若是你能够去到人间,若是有那么一天,遇见一个叫做韩云溪的男孩子,眉间一点朱砂……那,就是我的孩子……你可以替我带几句话给他吗?”
所有人听到韩休宁这样说,均是表情哀伤,她的儿子就在眼前,却咫尺天涯,无法相认。
“不,还是什么都别说了……我无话可说……那个孩子,我永远都将他当做下一任大巫祝来严厉地教导……任何时候,他为我族舍身,应是义不容辞……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我还是一个母亲……我毫不犹豫地舍弃了那个孩子,这样根本不配做母亲……我对不起他……然而心里虽然感到万分痛苦,却从来不曾后悔,假如光阴倒转,再来一回,我依然会如此选择……”
百里屠苏听到韩休宁这样讲,五内纷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把眼睛闭上。
离开蒿里的路上,众人缄默不语。
百里屠苏脚步有些迟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事实真相,而那真相未免过于残忍。
风晴雪一直观察着百里屠苏的情况,生怕他在这样的刺激下,煞气再犯,迷失自我,“苏苏,巫祝大人的事情……你、你不要……”
百里屠苏望着远处忘川——那冰冷而又明亮的魂之河,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并不恨她。若在以前,大概早已满心怨愤,然而,经历了很多事之后,我不会再如那般。这个封印,虽令人痛苦煎熬……或许当日韩云溪就那样死去才是最好……”
百里屠苏转过身来面对大家,“但若无此封印,百里屠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不会拜入师尊门下,不会收养阿翔,亦不会……结识你们……”
方兰生惊讶地看着百里屠苏,“结识……我们……”
百里屠苏垂目道:“或许正如女娲大神说的……冥冥之中自有所定……”
所有人正觉得五味杂陈,一个冰冷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起:“呵呵,死而复生……当真,是一段精彩绝伦的旷世奇缘。”
这声音如此熟悉,曾如春风般悦耳,如今却如金针刺骨。
“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的身影从虚空中浮现,渐渐清晰,“只可惜……有一处却讲得大错特错。借问‘百里屠苏’又是何人?”
他直视着百里屠苏道:“从来也不存在,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不过一缕亡魂,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苟延残喘,难看至极。”
“胡说!屠苏哥哥、屠苏哥哥明明一直都在!”
欧阳少恭并不理会襄铃,甚至当在场的其他人皆不存在,只是冷冷地向百里屠苏伸出手,“如今,终于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你说呢,韩云溪?”
“你的东西?”百里屠苏蹙眉道。
欧阳少恭优雅地肯定道:“自然。我遗失的一半魂魄,先是为焚寂所得,后来又被那个女人使计藏到了眼前这具尸体里,难道……不该找你取回?”
这短短几句话,令众人俱是大惊,原来真相的背后,还有真相,这一段孽缘,竟然……
“一半魂魄……”百里屠苏更是震撼不已:“你……同太子长琴有何关系?!”
欧阳少恭轻笑:“你知道的倒是很多,若你想要唤我太子长琴,亦是无妨。”
“什么?!”方兰生骇道,“那个仙人?仙人怎会是这样……”
欧阳少恭摇头叹息:“唉,小兰仍然这般孩子气,历练许久,却不见变得稳重,这可不好。仙人又当如何?任何生灵,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
“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欧阳少恭的声音逐渐变得冷硬,“小兰是否曾经历过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离,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其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
红玉蹙眉低斥:“你!一直在用渡魂之术?!”
“呵呵,渡魂换身,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毁,那种滋味想必你们都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欧阳少恭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可惜遗憾得紧,周遭之人始终不能长久为伴,当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他们却将你视为怪物,此番情谊……实在消受不起。然而顾念旧情,我倒不便转身即去,总会将他们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一下昔日亲人、爱侣那温热的鲜血……”
众人听欧阳少恭说这些,都已经惊呆,感到一阵寒意。
“欧阳少恭!你简直……你的血都是冰做的吗?!!”
“冰?”欧阳少恭轻笑,“小兰如此知我。你怎知我正是想弄个明白……那些人的血究竟冷还是热,为何前一刻温情细语,下一刻便能将朝夕相依之人当做怪物般惧怕鄙弃?果然,流出来的时候尚且温热,渐渐也就冰冷了……”
“你……”
欧阳少恭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唯有巽芳和别人不同,即使知晓渡魂一事,依然待我如昔……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琴瑟合鸣、如沐春风,我几乎……几乎忘却过去所有苦难,只盼望一直如此沉溺下去……可是苍天连这点仁慈都不予我!”
他面色又转为狰狞:“蓬莱天灾,巽芳亦就此离去……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哈哈!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命运!”
“雷云之海幻境中,是……你和她……”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叹道:“那处幻境,千觞已告知于我,当真……不错。待我令沉没的蓬莱故土重见天日,自可见到巽芳音容!”
“此话何意?”
“如我在青玉坛时所言,将要重建蓬莱,令其成为不死者的永恒国度,诚心诚意邀请诸位前去那里做客。”
方兰生跳脚道:“我看你是疯了吧?!把我们都变成焦冥摆着叫做客?!”
“小兰何必动气?我既是诚心,亦不在乎多等一时片刻,毕竟……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也都等过来了。”
“当年你与雷严灭我全族,便是为了焚寂之剑内那一半魂魄?!”百里屠苏怒声质问道。
“魂魄自要取回,焚寂也同样要带走,待我得到剑灵之魂,天下间除我以外,又有谁能够真正发挥焚寂凶力?可叹你那母亲实在心如铁石,连自己亲儿都愿意如此牺牲,哈哈!令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也令我寻访千百年,得到血涂之阵秘法,得知焚寂所在后,依然功亏一篑!!”
欧阳少恭说到此处,心有所恨。
“更可笑便是雷严那个蠢物!冰炎洞因承受不住血涂之阵而坍塌,乱石将众人掩埋,他却只将你当做一具寻常尸体弃之不顾,甚至连废墟之下的焚寂断剑都未取出!数日后,我在青玉坛由昏迷中醒来,即刻命弟子前去乌蒙灵谷找寻,人与剑皆不知所踪……”
风晴雪突然插进话来,少见的神色严肃:“少恭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尹大哥呢?”
“找人又有何难?千觞早已在你们身上撒下无色无味的‘冥蝶粉’,青玉坛自有方法追寻。可你们当真玩心甚重,居然跑来地界,害得其他弟子也不便来此,我只好亲自现身请人了。”
“你还没告诉我,尹大哥呢?!”
欧阳少恭轻笑道:“晴雪少安毋躁,你若想问,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害你们至此,晴雪却仍然记挂,果然心地良善。可惜此处并非谈话之所,不如换个地方,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方兰生等人将风晴雪护住,“晴雪凭什么要跟你走?!休想!前些日子青玉坛玉横之祸,其实也是你一手谋划?!”
欧阳少恭温和摇头:“小兰,你将我看得忒低,那不过是雷严自作主张,当时我正身处昆仑山天墉城……”
百里屠苏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来天墉城作甚?!”
“自是得了消息,前去寻你,发觉你的的确确被移入剑灵魂魄,还丧失了一些记忆,好不可怜……”
“魇魅入梦……与此事亦有关联?!”
“呵呵,谁让你有个厉害师父,我虽不惧他,却不愿做无谓争斗。”欧阳少恭叹道,“那只魇妖,自大而又贪婪……不过随意说上几句,它便入你梦中取你精神。紫胤真人爱徒心切,又岂会袖手旁观?果然甘冒风险,魂体相离入你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
方兰生怒骂道:“太卑鄙了!你想把屠苏的师父支开,好下手取另外一半魂魄!”
欧阳少恭却淡然地摇摇头:“小兰莫急……封印不解,我又如何取到?杀死他虽是轻而易举,然尚未解封,太子长琴魂魄仍会继续存于尸身之中,他也将化为尸邪怪物。天墉城擅长解封法术,如此凶煞祸患,紫胤真人却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是怜惜徒儿性命,不忍解封除患,只得将他禁足于门派之中,呵呵,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师父。然而,若这个弟子擅离昆仑,且因煞气失控为祸一方,他还会不会、能不能……如此袒护?”
百里屠苏惊讶中想通了更多事情:“擅离昆仑……肇临师弟身死……是你所为?!”
“那人谩骂于你,难道还不该杀?”欧阳少恭斥道,“我的半身……怎可如此无用?明明焚寂在侧,何须忍气吞声?我不过……赠他一点药粉,几日后猝死倒也算得个痛快,只是确实劳你多费心了,毕竟你们一同抄写典籍时发生此事,想必百里少侠亦是有口难辩……”
“你!”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三番两次推波助澜……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大巫祝化为焦冥……你却始终不曾真正神志大乱、邪煞侵心,委实叫人失望得很……”
前因后果,一切都已贯通,红玉被眼前人之疯狂残忍气到发抖,“你……竟想将百里公子迫至疯魔……”
“呵呵,今日一见,他体内凶煞之气仿佛更为平息……我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有些事情虽然好玩,玩得稍久,亦是无趣。”欧阳少恭高高在上地勒令道,“五日内请百里少侠回天墉城解开封印,随即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做客,其他几位,也请同来,我定然……恭候大驾。”
“白日做梦!”
“呵呵,若是有人不赴邀约,我自然心急,我一心急,却不知会做出何事,挥手之间令江南出现几座死城,倒也不算什么……”
“死城?!疫病……”方兰生几乎要上前与他拼命,“你、你想故技重演,像对琴川那样……”
“琴川那般,不过小小儿戏,小兰怎会一直惦念在心?何况,每回皆同,岂不太过无聊?若心存好奇究竟将发生何事?亦可不去赴约,我一定……不令小兰失望。”
“你这混账!把人命当成什么?!”
“人命?同其他畜生的有何不同?天道亡万物、人杀人、人屠猪狗,小兰既然念佛,可曾去问问那些猪狗,对人又是如何作想?”
“你!”
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冷冷威胁道:“百里少侠之师尊自是厉害,然道法仙术不解疫病之祸,依我看还是莫要牵扯其他人,否则诸位恐将更为烦心,又是何苦?五日之约,勿忘勿慢。”
说罢,他优雅笑道:“今回,晴雪便先行一步,与我同去蓬莱。”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风晴雪竟木木呆呆地跟在了欧阳少恭身后,面色凝滞,双目微合。
“晴雪!”
“她是个好女孩,我曾赠她药丸作抑制体内瘴毒之用,此药另有他效,譬如……听从我极为简单之示意。服下一丸,药力即可持续一段时日。”
百里屠苏拔剑而上:“不许将晴雪带走!”
欧阳少恭却长袖一展,施出莫名法术,携着风晴雪转瞬间退开百步之遥,身形渐渐隐去:“百里少侠莫要焦急,晴雪若是乖巧,我自然好好待她。诸位去到蓬莱,我亦有所安排……令你们玩得尽兴,绝不怠慢……眼下……便先回人间去吧,呵呵,应该有人会寻你们……”
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所有人应对不及,竟然就被那股强霸之力打入了忘川。
早发白帝
白帝城。
故称子阳城。地处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东依夔门,西傍八阵图,三面环水,雄踞水陆要津,乃是一座浑然天成的要塞之城。西汉末年,公孙述割据四川,自称蜀王,因见此地一口井中常有白色烟雾升腾,形似白龙,故自封“白帝”,在此建都,并将子阳城名改为白帝城。
这座山城看起来平静怡然,百姓安居乐业,吃吃麻辣火锅,打打麻将解闷,来往的商贾旅客,也往往会被这里浓郁的市井气息所感染,觉得人生在世,好吃好玩格外重要。但也有人传言,江湖著名杀手组织“影煞”总坛,就在白帝城附近。因此,经常有前来寻找影煞买凶杀人的江湖人士在此驻足,只不过扮成平民模样,以免惊扰了这里的乡民。
百里屠苏于客栈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方兰生怒目而视,襄铃拧着眉头,红玉满眼审视,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投向同一个人——尹千觞。
百里屠苏翻身坐起:“尹千觞!你怎会在此?!”
尹千觞咧嘴一笑:“趁着少恭离开青玉坛,从那里逃了出来……应该说,他原本也没打算留人。”
“这是何处?”
“白帝城。”尹千觞看出他的疑惑,自觉解释,“你们身上有冥蝶粉,我使用追踪之法,一路到了白帝城水边……”
百里屠苏蹙眉道:“我们……在地界被少恭法力打入忘川……”
“这就没错了……忘川确是通向人间。”尹千觞抓抓头,“听红玉说,晴雪被少恭带往蓬莱,我跟你们一起去救她。”
百里屠苏看看大家都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于是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这怨不得你……谁让我……唉,反正眼下人都在,一次说个明白。”
尹千觞平时没有正形,这会儿正经说起来倒是简洁明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方兰生更加愤怒:“所以说,你听欧阳少恭命令,一直把我们的事偷偷告诉他?!”
“少恭曾救我性命,我不过报答他的恩情。”尹千觞叹道,“当初是受了嘱托,跟随百里屠苏。太子长琴、蓬莱国、巽芳,这些我却没有从少恭那里听过,只知道他想自百里屠苏身上取回遗失的一半魂魄,却不料他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混账!事后再来假惺惺有什么用?!”方兰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百里屠苏却不恼不怒,只定定地看着尹千觞,问出他心中最在意的问题:“你,究竟是否晴雪兄长?”
其余人也都看着尹千觞,等待答复。
尹千觞却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一般,极尽沉默。
“快说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好想?!”
尹千觞苦笑道:“是或不是……有何重要?”
“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方兰生指着他的鼻子,“晴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千觞又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如今这个我,所有记忆的起点,便是在青玉坛醒来的那一刻,当日脑中一片空白,并无半点过去……”
听到这些,百里屠苏心中已经明白,尹千觞便是巫咸了。他受血涂之阵的影响,就如自己一般,失去了记忆。
“少恭和雷严似乎想从我这里问出些什么,我却半点也记不起来。雷严恼怒,欲下杀手,而少恭阻拦了他,并悉心医治我的伤势。待到痊愈之日,他只是任我离开青玉坛,让我自己想清楚,今后要怎样活下去……”
其他人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此后,世上便多了一个尹千觞。我漫无目的,遍访名山大川,发觉自己对这个人间,既感到陌生,又十分喜爱。这般活着悠闲惬意、沽酒而欢,无一不好。”尹千觞扶住额角,面露一丝苦笑,“直到最近几年,却渐渐想起一些往事……幽都……十巫……乌蒙灵谷之变……”
襄铃算是听明白了:“你真的……真的是晴雪的哥哥呀……”
尹千觞却摇摇头,“不……如今,我仅是尹千觞,浪迹天涯,无拘无束……”
红玉蹙眉道:“你不打算与晴雪妹妹相认?”
“呵,相认?”尹千觞哂笑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妹,谈何相认?”
砰的闷响一声,他眼前一花,脸颊重重挨了一拳,舌尖已有血腥味道。
百里屠苏斥道:“混账!”
尹千觞似有愧疚,并未躲闪,更不还手。
“这一拳,是替晴雪打的!”百里屠苏说道,“当日血涂之阵激发,冰炎洞崩塌,所有人非死即伤。我与你应是由此失去记忆……但我不信,你从未觉察晴雪可能是你妹妹,竟然还替少恭做事!”
尹千觞不答反问:“那你希望如何?我与晴雪相认?一开始便背离少恭?你告诉我,成为风广陌又能怎样?回到娲皇神殿,一辈子待在布满瘴气、只有无尽黑暗的地下?阳光、草木、星辰……人间司空见惯之物对幽都人来说根本遥不可及……百里屠苏,难道你幼时便不曾想过离开乌蒙灵谷?难道你不是宁可前去归墟,都不愿在天墉城中禁足一世?!”
“……”
这些言语,仿佛一把尖刀,直刺百里屠苏的脑海。
是啊,幼时日夜盼望,想要离开乌蒙灵谷。如今宁往归墟,也不愿再回到天墉城。
“凭什么女娲族就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得效忠神殿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神?”尹千觞缓缓擦去嘴角血丝,“那些遗忘之事……并不需要再回想起来,我宁可永远都只是尹千觞。”
众人忽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尹千觞,沉默下来。人皆自私,尹千觞如此而行,所求的不过是掌握自己的命运,百里屠苏下山求药,方兰生弃婚逃家,和他又有什么不同。
“来日方长,今次或许也说不出任何结果……”红玉提醒众人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依我看,此事便先行放下,不如想一想,该如何去蓬莱救出晴雪妹妹。”
尹千觞抹了把脸,复抬起头来面色严肃道:“据我所知……少恭打算以玉横邪力,将雷云之海中的蓬莱废墟强行由空间裂缝拉入蓬莱国内予以重建,这样必会引发空间动荡撕裂,东海中掀起巨浪,船只尽毁,不久风雨海啸,城镇恐有大灾。”
“这就是他说过的……让蓬莱故土重见天日?”方兰生仅仅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便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我曾帮助少恭对付百里屠苏,但也不愿看他如此倒行逆施,我……同你们一起前去蓬莱阻止他。”
“你要跟着我们?”方兰生一百个不同意,“不行!你这混账不可信!谁知道是不是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相信与否当然在你,但我已背叛少恭,没有回头之路,下次见面,他一样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这时候还欺骗你们,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百里屠苏看着尹千觞,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对大家说道:“你们几人,与千觞即刻赶往青龙镇,若沿海将有大灾降临,须得告知向老板他们,传信至其他城镇,早作防范。”
“屠苏哥哥,那你呢?”
百里屠苏字字坚决:“我,回昆仑山天墉城拜见师尊。”
“去寻主人?”红玉脸色微变,“公子不会是想……”
“他想什么?天墉城……”方兰生开始还未理解,想明白后不禁大叫起来,“难道是……解封?!”
百里屠苏默认。
“这怎么行,绝对不行!少恭让你解开封印好取魂魄,你就听他的?!即使我们打败少恭……三日后便要散魂,不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襄铃一听也急了,抓住百里屠苏的袖子,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他,“屠苏哥哥,不要!”
百里屠苏冷静分析道:“以欧阳少恭之能,若不按他所说,江南死城并非妄言,亦不知他待晴雪又会如何……此间应无他法……”
襄铃语带泣音:“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其他法子呢?屠苏哥哥……我们、我们都努力想,一定能想出来的……”
“并无时间再作多想,五日……不过转瞬即逝,解封未必顺遂,我须尽早赶回天墉城。”
“百里公子可还记得……”红玉也劝阻道,“女娲大神曾言,待大铸剑师襄垣醒来,你体中封印或许仍有一线希望……不该就此放弃……”
“何谓放弃?”百里屠苏脸色明朗,“我心中,并未存此晦暗之念,只不过……无法再等到襄垣苏醒,比起一份缥缈无迹的期盼,眼前不才是最为重要?即便不为救人,也定要将欧阳少恭斩于剑下!此时此刻,我还远非他对手……然而当封印解开之际,煞力再无拘束,便可获得焚寂剑灵强大的力量,如此方能与之一搏!”
“木头脸你可想清楚了!就算要亲手报仇,也不用……”
百里屠苏摇头:“太子长琴魂魄之事,自古延续至今,牵连无数……如今我必要将此孽因孽果一并斩断!”
“屠苏哥哥……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墉城……你这样……襄铃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地面滴滴答答,尽是由襄铃脸上跌落的泪珠。
百里屠苏摸摸襄铃的头:“勿要伤心,我此行不为求死,只为更多人求生。若是得到更强的焚寂之力,去到蓬莱,亦能保护于你。”
“襄铃不要屠苏哥哥保护!”襄铃拼命摇头,“襄铃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不去解开封印……不离开我们……”
尹千觞也忍不住劝道:“我说……难道就不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变通之法?命可是只有一条……”
百里屠苏的眼光在各人面上一一停留,像是感激又像是作别:“多谢诸位,但我……心意已决。此事牵连甚众,我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思前想后,这已是……唯一的、最好的办法。”
“屠苏哥哥……”
“就此别过,届时……青龙镇相见。”
“木头脸……你……你怎么……”方兰生再也说不下去,闭眼把脸转到一边。
红玉深深一福:“公子,既如此……请允许红玉陪你回到昆仑山。一开始,虽是遵从主人之命,于公子身边守护,然而多日相处,已将公子视作自己亲人一般……剑灵早该抛却七情六欲,此话或许可笑,却乃我肺腑之言。”
百里屠苏点头:“多谢红玉一路相伴左右,助我渡过无数难关,承此盛情,无以为报,唯望此行顺遂,换得……万千生灵一夕太平。以后若是……待阿翔伤愈,请你们代为照顾它,假如它喜爱留在瑾娘姑娘身边,倒也不必勉强。”
虽然不是最终的离别,但诸人内心之中,无不明白百里屠苏踏上的乃是赴死之旅,心中绞痛,不能言说。小小客栈之中,再容不下更多苦楚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