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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只见你说嘴好强,今儿倒只会哭了,大节下的,快别这样。”
画珠听她这样说,倒慢慢收了眼泪,忽然哧地一笑:“可不是,就算哭出两大缸眼泪来,一样还是没用。”琳琅笑道:“又哭又笑,好不害臊。”见她脸上泪痕狼藉,说:“我给你打盆水来,洗洗脸吧。”
于是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画珠净面洗脸,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因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虽未做完,但针线细密,绣样精致。画珠不由拿起来,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不由道:“好精致的绣活,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红。画珠道:“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还难为你巴巴儿地绣这个。”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当下并不答话,眉梢眼角微含笑意,并不言语,随手就将荷包收拾到屉子里去了。画珠见她有些忸怩,便也不再提此话。
这一日是除夕,皇帝在乾清宫家宴,后宫嫔妃、诸皇子、皇女皆陪宴。自未正时分即摆设宴席,乾清宫正中地平南向面北摆皇帝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坐东摆佟贵妃宴桌。乾清宫地平下,东西一字排开摆设内廷主位宴桌。申初时分两廊下奏中和韶乐,皇帝御殿升座。乐上,后妃入座,筵宴开始。先进热膳。接着送佟贵妃汤饭一对盒。最后送地平下内庭主位汤饭一盒,各用份位碗。再进奶茶。后妃、太监总管向皇帝进奶茶。皇帝饮后,才送各内庭主位奶茶。第三进酒馔。总管太监跪进“万岁爷酒”,皇帝饮尽后,就送妃嫔等位酒。最后进果桌。先呈进皇帝,再送妃嫔等。一直到戌初时分方才宴毕,皇帝离座,女乐起,后妃出座跪送皇帝,才各回住处。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足足两个多时辰,回到西暖阁里,饶是皇帝精神好,亦觉得有几分乏了,更兼吃了酒,暖阁中地炕暖和,只觉得烦躁。用热手巾擦了脸,还未换衣裳,见琳琅端着茶进来,这二三日来,此时方得闲暇,不由细细打量,因是年下,难得穿了一件藕色贡缎狐腋小袄,灯下隐约泛起银红色泽,衬得一张素面晕红。心中一动,含笑道:“明儿就是初一了,若要什么赏赐,眼下可要明说。”伸手便去握她的手,谁想她仓促往后退了一步,皇帝这一握,手生生僵在了半空中,心中不悦,只缓缓收回了手。见她神色凝淡,似是丝毫不为之所动,心中愈发不快。
梁九功瞧着情形不对,向左右的人使个眼色,两名近侍的太监便跟着他退出去了。琳琅这才低声道:“奴才不敢受万岁爷赏赐。”语气黯然,似一腔幽怨。皇帝转念一想,不由唇角笑意浮现,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难道还不明白吗?”她听了此话,方才说:“奴才不敢揣摩万岁爷的心思。”皇帝见她粉颈低垂,亦嗔亦恼,说不出一种动人,忍不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两三日没见着,咱们可要慢慢算一算,到底是隔了多少秋了。”琳琅这才展颜一笑。皇帝心中喜悦,只笑道:“大过年的,人家都想着讨赏,只有你想着怄气。”一说到“怄气”二字,到底忍俊不禁。停了一停,又道:“凭你适才那两句话,就应当重重处置——罚你再给朕唱一首歌。”
她微笑道:“奴才不会唱什么歌了。”皇帝便从案上取了箫来,说道:“不拘你唱什么,我来替你用箫和着。”红烛滟滟,映得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只觉古人所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亦不过如斯。琳琅微笑道:“万岁爷若是不嫌弃,我吹一段箫调给万岁爷听。”皇帝不由十分意外,“哦”了一声,问:“你还会吹箫?”她道:“小时候学过一点,吹得不好。”皇帝笑道:“先吹来我听,若是真不好,我再拿别的罚你。”
琳琅不禁瞧了他一眼,笑意从颊上晕散开来,竖起长箫,便吹了一套《凤还巢》。皇帝盘膝坐在那里,笑吟吟听着,只闻箫调清丽难言,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仿佛有桩事情十分要紧,偏生总想不起来,是什么要紧事?琳琅见他眉头微蹙,停口便将箫管放下。皇帝不由问:“怎么不吹了?”她道:“左右万岁爷不爱听,我不吹了。夜深了,万岁爷该安置了,奴才也该告退了。”皇帝并不肯撒手,只笑道:“你这捉狭的东西,如今也学坏了。”
梁九功在外头,本生着几分担心,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听着暖阁里二人话语渐低,后来箫声渐起,语声微不可闻,细碎如呢喃,一颗心才放下来。走出来交待上夜的诸人各项差事,道:“都小心侍候着,明儿大早,万岁爷还要早起呢。”
皇帝翊日有元辰大典,果然早早就起身。天还没亮,便乘了暖轿,前呼后拥去太和殿受百官朝贺。乾清宫里顿时也热闹起来,太监宫女忙着预备后宫主位朝贺新年。琳琅怕有闪失,先回自己屋里换了身衣裳,刚拾掇好了,外面却有人敲门。
琳琅问:“是谁?”却是画珠的声音,道:“是我。”她忙开门让画珠进来。画珠面上却有几分惊惶之色,道:“浣衣房里有人带信来,说是玉姑姑犯了事。”琳琅心下大惊,连声问:“怎么会?”画珠道:“说是与神武门的侍卫私相传递,犯了宫里的大忌讳。叫人回了佟贵妃。”
琳琅心中忧虑,问:“如今玉姑姑人呢?”画珠道:“报信儿的人说锁到慎刑司去了,好在大节下,总过了这几日方好发落。”琳琅心下稍安,道:“有几日工夫。玉姑姑在宫中多年,与荣主子又交好,荣主子总会想法子在中间斡旋。”画珠道:“听说荣主子去向佟贵妃求情,可巧安主子在那里,三言两句噎得荣主子下不来台,气得没有法子。”琳琅心下焦灼,知道荣嫔素来与安嫔有些心病,而佟贵妃署理六宫,懿旨一下,玉箸坐实了罪名,荣嫔亦无他法。忙问:“那到底是传递什么东西,要不要紧?”画珠道:“浣衣房的人说,原是姑姑攒下的三十两月银,托人捎出去给家里,谁晓得就出了事。”眼圈一红,道:“往日在浣衣房里,姑姑对咱们那样好……”琳琅忆起往昔在浣衣房里的旧事,更是思前想后心潮难安。画珠道:“浣衣房里的几个旧日姐妹都急得没有法子,想到了咱们,忙忙地叫人带信来。琳琅,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救救玉姑姑才好。”
琳琅道:“佟贵妃那里,咱们哪里能够说得上话。连荣主子都没有法子,何况咱们。”画珠急得泫然欲泣:“这可怎么好……私相递授是大忌讳,安主子素来又和浣衣房有心病,只怕她们这回……只怕她们这是想要玉姑姑的命……”说到这里,捂着脸就哭起来。琳琅知道私相递受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安嫔有意刁难,指不定会咬准了其中有私情,只消说是不规矩,便是一顿板子打死了事,外头的人都不能知晓,因为后宫里处置许多事情都只能含糊其辞。她打了个寒噤:“不会的,玉姑姑不会出那样的事。”画珠哭道:“咱们都知道玉姑姑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们若是想置玉姑姑于死地……给她随便安上个罪名……”琳琅忧心如焚。画珠道:“琳琅,到如今玉姑姑只能指望你了。”
她低头想了一会,说:“我可实实没有半分把握,可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想法子帮一帮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