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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男子仰脸迎视着她,越看越犯糊涂——方才他一直认为这家伙是个小丫头,但是现在再想再看,小丫头会没爹没娘地一个人住?小丫头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往家里救个陌生男人?
“你多大了?”美男子感觉情形有些不妙,自己方才很可能把个大姑娘夹了一路。
茉喜略一犹豫,随即坦然答道:“十七。”
美男子又问:“你家……真没人?”
茉喜放下油灯,垂眼盯着他的腿脚说道:“有没有人不关你的事。我好心救了你一命,你要是敢跟我动邪心思,我就砸出你的狗脑子!”
美男子皱着眉头一笑,心里惴惴的,因为感觉眼前情景太过诡异——自己本是在大街上遭了追杀,然而拐进胡同翻过一道高墙,便冷不丁地遇上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这姑娘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便敢把自己领到了这么一间空屋子里,这简直该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
这个时候,茉喜忽然主动出手,拎起桌上的大茶壶,给美男子倒了一杯凉水。她这屋子常年来只有凤瑶一个客人,今夜毫无预兆地来了个新鲜家伙,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场大戏开锣,虽然不知道开锣之后是什么故事,但单是等待便已经让她感到了悸动。悸动到了一定程度,她几乎对美男子生出了几分敌意,因为美男子让她此刻略略乱了方寸,而茉喜活了十五年,从来不乱。
“脚怎么了?”她开口又问。
美男子端起粗瓷杯子喝了一口凉水。这回气喘匀了,心神也定了,他低头一撩裤管,隔着一层洋纱袜子,他捏了捏自己的左脚踝,捏过之后抬起头,他小声说道:“骨头没事儿,应该是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把筋扭了。”
茉喜用很冷静的声音答道:“骨头没事儿就好,要不然我可没地方给你找大夫去。”然后她神情不善地又问:“你什么时候走哇?”
美男子苦笑了,“今夜肯定是不成了。大姑娘,收留我一夜行不行?”
茉喜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冒险往外走。十五岁了,她也知道男女有别——好些礼数规矩她都知道,她不知道的,凤瑶也会教给她,但知道归知道,她不往心里去。一弯腰吹熄了桌上油灯,她转身走到窗前收了她的临时窗帘,然后回到美男子面前,她开口说道:“你起来,咱们进里屋待着去,里屋有炕,炕上坐着舒服。”
美男子因为过于惊讶,所以一言未发,顺着茉喜的指挥站起来,做了个金鸡独立,同时心中暗想:“这丫头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这胆子也太肥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看院墙该是一户大宅院,怎么进来之后就只遇上了这么个野狐狸似的丫头?”
美男子一边暗暗拨打着算盘,一边单脚跳进了里屋。摸黑脱鞋爬上了炕,他得到了一床薄被。裹着薄被往炕角一偎,他清了清喉咙,随即说道:“我姓万,大名叫万嘉桂,是第十八混成旅第二团的团长。上个礼拜我代表我们旅长来了北京,和陈司令谈判,没想到姓陈的忽然翻脸,竟然要置我于死地。我身边没带几个人,不是对手,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得这么狼狈。”
茉喜围着一床褥子蜷缩在凉炕的另一角,围得很紧,是个防御的姿态,不知道防御的是万嘉桂,还是防御自己——她一旦撒起了野,往往会把她自己也吓一跳。
“你是长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声音很轻很软。她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嫩的一把小嗓子,“是不是天天坐汽车,汽车门外还站着大兵的那种大军官?”
万嘉桂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就算是吧!”
然后他又问道:“你呢?”
茉喜缩在褥子里,脚指头蜷着,手指头攥着,整个人有种森森然的紧张和喜悦,“我叫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
万嘉桂立刻问道:“你喜欢茉莉花?”
茉喜在黑暗中摇了头,“我不喜欢,我喜欢大花,红的。”
万嘉桂听她说话还带着孩子气,便顺势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这儿是你的家?”
茉喜这回思索了一下,思索的成绩是这样一句回答:“我爹活着的时候,屋里屋外全是我的家;我爹没了,屋里是我的家,屋外是我二叔二婶的家。”
万嘉桂一听,立刻全明白了。高墙大院是没错的,自己并未判断错误,只不过是误打误撞,跳进了一户家中家。而凉炕那边的野丫头,原来还是个小可怜。
万嘉桂在凉炕上坐得越久,越感觉焦虑,因为发现自己的左脚踝越来越疼,已经肿得变了形。他是急于出城的人,在城内耽搁得越久,越有危险,尤其是躲在了这户家中家之中,纵是城外来了援兵,也没法子把自己找出来带走。
“有没有能治跌打损伤的药?”他小声问茉喜,“我这一下子好像是伤得不轻。”
炕那头的黑影子窸窸窣窣地动了,是茉喜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从她那围作一堆的褥子里爬了出来。万嘉桂在黑暗中坐得久了,窗外月亮又大,所以他已经很能看清房中情形,尤其是能看清前方正在逼近的茉喜。四脚着地的茉喜垂着两条半长的辫子,到万嘉桂面前蹲了起来,万嘉桂低头再一瞧,看见茉喜脚上穿着袜子,袜子是旧袜子,并且是挺好的旧袜子,脚背上面印着一溜小碎花,大脚趾头那里则打了很粗糙的大补丁。
茉喜蹲在夜色之中,自以为万嘉桂看不见自己脚上的大补丁,所以颇为坦然自信。伸手一掀棉被,她把手探向了对方的脚踝,“我瞧瞧。”
万嘉桂吓了一跳,连忙向后一缩,“别。”
茉喜莫名其妙地抬了头,“别?”
万嘉桂在黑暗中答道:“男女有别,你都十七了,我哪能——”
不等他说完,茉喜放暗箭似的抢着开了口,“知道男女有别,你还往我屋里进?”
女的这么一说,男的当即委屈了,“进门之前我还以为你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茉喜对于“丫头”“小姐”之类的词最是敏感,因为自认为应该是个小姐,可是偏偏活成了个丫头,并且是冷宫里的丫头。恶狠狠地瞪了万嘉桂一眼,她从牙关中挤出了话,“丫头就丫头,干吗还要加个片子?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没人乐意看你的臭脚丫子!”
万嘉桂在暗中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才十七就这么泼辣,二十七是不是就该吃人了?这样的姑娘,再好看我也不要。
茉喜退回原位,和万嘉桂恢复了炕上左一堆右一堆的格局。嘴不饶人,她心却是活泼泼地软。因为万嘉桂是个外来客,和她之间没有过往没有将来,是个崭崭新新从天而降的人物,并且比戏台上的小生更漂亮。她就喜欢新和艳的东西,越新越好,越艳越好。
左一堆右一堆沉默了片刻,末了万嘉桂哼哼唉唉地又开了口,“我说,茉喜姑娘,真没药啊?”
茉喜又从褥子里爬出来,爬到万嘉桂面前蹲起身,她冷着脸说道:“臭脚丫子伸出来!”
万嘉桂疼得精气神都弱了,那一套男女有别的礼数他也顾不得了。对着茉喜一掀棉被,他伸出了一条结结实实的长腿,同时咬牙忍痛,从鼻子里向外哼了一句:“冒犯了。”
茉喜向后退了退,想要扒下万嘉桂的袜子,然而袜子在红肿的脚踝上绷了个紧,并不容易扒下来。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把小剪刀,茉喜斩截利落地下了手,硬把万嘉桂的左脚袜子剪了开。
万嘉桂的赤脚是白皙洁净的,并不是臭脚丫子。茉喜记得丘八似乎是没有这么讲究卫生的,不过万嘉桂是个大军官,大军官想必和大兵们还不一样。
眼看万嘉桂的左脚脚踝已经红肿透亮,茉喜扭头对他说道:“你别乱动,天一亮我就去给你买药。你这脚没大事,用药酒擦擦就好了。”
万嘉桂小声问道:“天亮之后我不走——行吗?”
茉喜一仰脸,“那你走吧!”
万嘉桂看了她一眼,没见过这么敢说敢做的正经姑娘,可若说她不正经,这深宅大院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他不言不语地老实了,导致茉喜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几乎有点心虚。讪讪地低下了头,她轻声说道:“不是真让你走。”
万嘉桂一听她又说了孩子话,不由得想要笑,“你让我走,我也走不了。茉喜姑娘,大恩不言谢,你今天救了我一命,等我过了这一道难关,将来必有报答恩情之日。”
茉喜慢慢地向后退回了角落里,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直跳。报答二字对她来讲,素来只意味着真金白银,不过此时此刻她没想金银,因为她救万嘉桂是没有目的的,纯粹就只是救。万嘉桂多向她说一句好话,对她来讲都是意外之喜。
重新用褥子围了自己,茉喜低头把脸埋到了褥子中,虽然嘴里没吃到羊头肉,但是心中很有滋味,很欢喜。
茉喜几乎是一夜未睡,只在凌晨时分东倒西歪地打了个盹儿。睡着睡着她猛然睁了眼,睁眼之后就发现窗外天光泛青,将要大亮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万嘉桂。万嘉桂蜷缩着,侧卧而眠,睡得很沉,甚至微微带了鼾声。推开身上的褥子坐正了身体,茉喜盯着万嘉桂细瞧,越瞧越是感觉好奇,仿佛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一样,几乎有了见精遇怪一般的惊心。万嘉桂身躯长大伟岸,一张脸却是俊俏得有型有款,这么睡也不露傻相,棱角分明的薄嘴唇闭紧了,他微微低着头,从茉喜那个角度望过来,越发看他剑眉入鬓、鼻梁挺拔笔直得几乎像个洋毛子。
这一夜的光阴是了不得的,茉喜活了十五年,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男女有别。一旦明白了,她立刻就向后缩了缩脚,因为脚上袜子打着大补丁,在万嘉桂面前拿不出手。幸好万嘉桂还在睡,应该没有留意到她这两脚缝缝补补的破袜子。
茉喜蹑手蹑脚地溜下了炕,趿拉着布鞋跑到外间,旁的不顾,先打开箱子,从里面翻捡出一双新袜子——她在白家,被隔绝在众人之外,永远没有油水可捞,时常过得还不如老妈子,但是偶尔也会得到一点新鲜的好玩意,比如箱子里这一双薄薄的白色丝光袜子。袜子是凤瑶偷着给她的——不敢明给,明给了白二奶奶会骂凤瑶。白二奶奶对茉喜的策略是以己之不理不睬,迫彼之自生自灭。否则的话也真是没办法,白二奶奶最是讲出身看门第的,让她承认茉喜是白家的一分子,那等于是让她承认乾坤倒转、日月无光。平心而论,茉喜没招惹过她,甚至一年到头也不在她面前露几次面,可白二奶奶就是烦她。莫说见,提一提她都要皱眉,因为她是个娼妇硬送上门来的私生女,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坯子。尤其她还是白大爷的私生女,当年白大爷和白老太太联袂当家的时候,白二爷夫妇没少受拘束。就为了这个,白二奶奶也恨不得把白大爷的痕迹一扫而光。不求别的,只求个扬眉吐气。
白二奶奶的心事,尽管她自己不说,旁人察言观色,也都能看出个七七八八。茉喜没有察言观色的机会,可她素日睁着一双狐狸眼,竖着两只兔子耳,不声不响地在白宅内部靠墙溜达一圈,就能把家中情形掌握个五六分。现在她还小,没到自立门户的时候,所以为了吃稳这一天三顿饱饭,她很识相地躲在冷宫里,坚决不干任何出格的事——或者说,不明着干。
她穿了一双系绊儿的蓝布鞋,一伸脚会露出脚面,所以这双丝光袜子她留了许久,始终是不敢穿也不舍得穿。今天她豁出去了,快手快脚地脱了旧袜子换了新袜子。换好之后把鞋也穿利落了,她从窗台上拿过一只搪瓷杯子,轻轻地拎起大水壶,倒了半杯水。杯子里面插着一支牙刷,窗台上面还有一盒牙粉。她推门出去,不声不响地刷了牙,刷牙也是凤瑶教给她的,凤瑶教她写字,教了个死去活来、人仰马翻,教她刷牙倒是顺利,因为茉喜有一口整整齐齐的好牙齿,刷了几天之后变得雪白。茉喜爱美,知道白牙的漂亮。为了自己这一口小白牙能熠熠生辉,别说让她刷牙,让她把牙粉吃了她都干。
牙刷了,脸也用湿毛巾擦了一把,两条辫子解开了重新编利索,茉喜感觉自己这模样是够见人了,这才走回卧室,也没脱鞋,直接爬上炕去推了万嘉桂一下。
“哎。”她声音小小地呼唤,“你醒醒,天要亮啦!”
万嘉桂登时睁了眼睛,一挺身便坐了起来,愣眉愣眼地问道:“怎么啦?”
他这一下子可真是起得太猛了,险些一头撞上了茉喜的前额。茉喜向后退了退,没和他一般见识,直接进入了正题,“我现在跳墙出去,到街口药铺子里给你买药。你下来,到房后等着我去。”
万嘉桂一边往炕边挪,一边犯糊涂,“买药还得跳墙?”
话音未落,他只见茉喜一弯腰,已经将一只皮鞋套上了自己的右脚,而左脚肿得变了形,只能暂时光着。茉喜摆出旧架势,使出牛劲搀起了万嘉桂,扶着他一路往外走——虽说她这冷宫里等闲不会来人,不过事情都有个万一在里面,万一今天早上就来人了呢?
但房后一定是安全的,房后就是墙,墙外还是墙,茉喜不在就是出去了,没人会特地再往房后找。
不出片刻的工夫,万嘉桂已经倚着房屋后墙席地而坐了,耸着肩膀抱着胳膊,他被清晨凉风吹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盯着茉喜飞檐走壁的背影,他感觉自己这回算是开了眼。这丫头自称十七或许不假,可是看这身手和胆量,至少得是二十七往上,并且还是个经过不少风雨的二十七。姑娘家再大方,也不是她这种大方法子。
与此同时,茉喜已经顺顺利利地上了小街。这是一条很僻静的街道,如今天还似亮非亮,所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买卖铺子里的伙计应该是醒了,若是来了客人拍门买药,药铺子里也应该能有人开门了。
茉喜盘算定了,撒腿就往街口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衣裳口袋。口袋里是她的全部积蓄,可以够她买不少零嘴儿,或者一瓶药酒。
然而刚刚跑到半路,她便猛地收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前方街口拐过来一辆大马车,马车帘子一掀,一个油光水滑的脑袋斜斜地伸了出来,“茉喜?”
茉喜心中一惊,同时面不改色,开口唤道:“大哥。”
车中所谓大哥者,乃是白二爷的儿子白鹏琨。凤瑶比茉喜大两岁,鹏琨比凤瑶大一岁,算起来今年已经满了十八。白二奶奶重男轻女,对待女儿是一板一眼地不客气,对待儿子却是有求必应,惯得鹏琨花天酒地,和他父亲白二爷并驾齐驱,成为白家两条出钱的大路。白二奶奶勤俭持家,所得的几个余钱全被这爷儿俩轻轻巧巧地扔进欢场中了。
鹏琨原来从不搭理茉喜,甚至都想不起家中还有这么个人,直到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在侧门口见了和凤瑶手拉手往外走的茉喜,这才发现家里居然藏了个荆钗布裙的小美人。至于茉喜乃是他的堂妹一事,他则是根本没细想。
此时很意外地和茉喜在大街上见了面,鹏琨喝令车夫勒住了马,然后跳下来笑着问道:“大清早的,你往哪儿去?”
茉喜依然很平静,甚至有一点笑眯眯,“我去药铺。”
鹏琨睁大眼睛向她一探身,做了个关切姿态,“病啦?”
茉喜笑了一下,没说话。
鹏琨用眼睛将茉喜从头到脚又溜了一遍,没看出她有病容,而茉喜这个时候迈步作势要走,又小声说道:“大哥别问了。”
鹏琨立时恍然大悟,心想这丫头越长越大,女子有些病症,自然是不便对男子明言。笑模笑样地扭头盯着茉喜,他忽然又问:“有钱没有?”
茉喜对着他点点头,然后快步走了。凤瑶漂亮,鹏琨生得唇红齿白,也是一位细皮嫩肉的翩翩公子。但茉喜此刻心中对鹏琨只有不屑,一边走,她一边暗暗地想:“根本和他没法比,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