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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鲤和伍颖、马依依是Z大的室友,寝室原本住的是四个人,结果有一个同学才念了几个月就退学了,以后那个空床就再也没安排过新人来。
她们三个人并非一个专业的,曾鲤学的是图书档案,马依依学酒店管理,而伍颖是学临床医学的。Z大不是什么知名大学,但是校址在A大旁边,沾着点名校的光,也勉强发展成了一所综合性大学。
曾鲤的专业最生僻,她本来报考的是计算机系,结果当年因为该系录取线太高,才被调配过去的。
她一直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到了Z大,所有高中同学、好友都消失不见了,于是她把目光赶紧转到同室两人身上。
可是,哪知马依依和伍颖两个人是高中同学,长期要好,又恰好念了同一所大学,而且是伍颖的爸爸托人特意将两人分在一间寝室,好相互照应,适应新环境。她俩自然而然地从一开始,就将曾鲤排斥在圈子之外。
曾鲤个子高挑,样子纤细清秀,档案专业女生不太多,加之她不善于利用外表和人打交道,熟人可以大侃特侃,对着不熟的人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便容易让人误会她故作冷傲孤僻,往往使人敬而远之。她本来从小学习不太好,能考上Z大都是十足幸运,但是进入大学校园后的那点小兴奋,却被这种孤单的惆怅冲淡了。
除了爱情之外,如何赢得同性间的友谊,或许也是那个时期的女孩最在意的事情。
第二天是周日,曾鲤这周也得上班,大家放假的时候正是他们忙的日子,所以一般都是轮休。早上一开门,她抽空先去收拾昨天同事下班时留下来的书,等她忙完坐下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也出现了好几个读者,大家都在静静地找着书,有时候还站在书架前驻足细细翻阅。
借阅室的另一侧是巨大的玻璃窗户,窗下有几张圆桌子。因为楼下有专门的阅览室,所以这里桌椅不多,只供不能外借的读者偶尔坐着翻翻资料。但是,曾鲤所在的学术专业类,在图书馆的最高处,一到冬天,光线充足,窗外正好对着旁边市政公园的一角,好多人都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过了一会儿,有个读者请曾鲤帮他找书,曾鲤查阅了下代码就带着那位读者走到最里头去,结果不知道是谁之前翻了之后随手乱摆地方了还是怎么的,找了好久都没找着,曾鲤怕门口有人等着借书、还书,只好作罢。
回到座位,曾鲤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本书,不知道是哪位刚进来的读者准备归还,估计进门没看到曾鲤的人,就随手先放在扫描器旁边了。书名是《颅颌面部骨骼牵引成骨》,又厚又重的一本译文书,像砖头一样,且价格不菲。从它第一次放在书架上至今,外借的次数估计五个指头都数得出来。但是,曾鲤却对它记忆犹新,因为她曾经一喷饭,将芹菜末和面皮喷在了它封面图片的骷髅头上……
曾鲤走了几步,四处张望了下,看到了艾景初。
他抽了本书,耐心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今天阳光格外好,从玻璃透进来,一根一根的光柱暖暖地照着借阅室的地面、桌面,以及他的侧脸。那些光线让他的眼睛禁不住眯起来一点,眉头微蹙,在半明半暗中,五官更加立体。
桌下的长腿一条打开,一条稍有后缩,而上身却是略朝桌子前倾,左手扶着书页,右手的五指微微蜷曲,扣在桌面,在日影的拉伸下显得格外修长。突然,他右手的手指动了一下,从小拇指开始,然后是无名指、中指、食指,自右到左,四个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敲击。他指甲短,而且用的是指腹与指尖之间的部位,所以没有指甲的磕响,轻盈地飞速地,发出极小的声音,敲一两回,他会停好几秒钟,然后又是漫不经心地敲下一次。
艾景初便这样平静地坐在清晨日光下,一半沐浴着暖阳,一半隐约在光影中。
曾鲤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周纹跟她谈病历的时候说过,以人类特别是东方人的审美观来说,鼻尖、嘴尖和下巴尖从侧面看去,三点能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的话,才是最完美的轮廓比例。有的人牙齿长得一点不突,可是因为下巴后缩进去一点,也会给人一种不适和突兀;有的人有点小龅牙,但是下巴和鼻子很立体,将这三点一线撑起来,这样的外形也不会让旁人觉得牙齿很难看。
她抬头再看了看艾景初的侧脸,绝对是周纹口中那种三点一线的美人范本。
这时,有读者要办借阅,曾鲤便回到座位将艾景初的那本书挪到旁边,继续工作。来来往往,又有了不少人,借的借,还的还,大家都是默不作声。
又过了一些时间,曾鲤闲下来,朝艾景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他们之间隔着一排高大的铁制书架,曾鲤能透过那一排参差不齐的图书期刊,看到艾景初的半截身影。
偌大的借阅室,似乎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脚步声、人声,只能隐隐听见楼下公园里游乐场的音乐。随着时间的流过,日光缓缓地在他身上移动着照射的角度。
这要是让马依依的妈妈看到,说不准就是她那句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做妈的怎么把儿子生养得这么好?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名牌海归,还有高学历、好职业,每一条都是光环。
曾鲤笑了下,有些自嘲,重新把电脑的浏览器打开,进入她常去的那个本地论坛“大地网”—她是其中一个叫“都市了望”的版块的版主之一。她上班能上网,且大部分时间空闲,于是在经常去的这个地方申请了个版主的位置,平时就是删删广告,整理下论坛的发帖秩序,还可以认识一些朋友。
前段时间关于A大老师的帖子早被别的话题淹没了,她连着两天没出现,也没啥大事,于是随意地打开一些新置顶帖子,其中一个是组织全论坛网友AA制吃团年火锅的消息。
这时,艾景初站了起来,拿着手里那本书朝曾鲤走来办借书手续。
他站着,她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
她对着电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他打招呼。她一直和不熟的人有点交流障碍,总是徘徊在说和不说之间。她怕他没认出她,她就贸然说话很失礼;又怕他已经认出她,而她却故意装着不认识,显得更加失礼。何况,以后还要继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医患关系,说不定会更加难相处。
于是,曾鲤抬起头,嘴角勉强地扬了扬,“艾医生,好巧。”
艾景初低下头,目光在她脸上掠过,有点疑惑。
曾鲤心中暗暗叹气,他果然不怎么认识她。她上班穿着深蓝色暗条纹的西装作为统一制服,头发还必须在后脑勺兜成发髻,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足足老了十岁,和平时打扮完全不同。况且他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张大嘴,脸蛋长期处于扭曲变形状态,平时他又是一天瞧百来号病人,估计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早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不解释一番更加让人奇怪,于是曾鲤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是您的病人。”说着,张开嘴露出牙套证明给艾景初看。
艾景初一看到她的矫治器,便淡淡吐出两个字:“曾鲤。”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来,尾音会拖长一点,低下去拐个弯再扬上去,有种奇特的质感。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但是比昨天好多了,幸好恢复得不错,不然真会让很多年轻异性失望。
他真的是有一副让人过耳不忘的嗓音。
曾鲤浅浅地笑了下算是回应,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挺有意思,记不住病人的长相,却能清晰地记住每位患者的牙齿状况和病历资料,要见到矫治器才能想起来叫什么。
完美的职业素养。
谈话到了这里,有些冷场。
曾鲤急忙把书和卡拿起来一并递还给艾景初,“您忙您的,我继续上班了。”一句话算是作为结尾告别词。
艾景初接过去,默然离开。
过了两三天,曾鲤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适应了牙套的存在,不像有的人说的那样恐怖,嘴皮子里面磨破了一点是肯定的,但是牙龈没有红肿。
过年的时候正值寒假,口腔医院除了值班人员以及住院部,剩余大部分科室也会休假,所以艾景初上次告诉曾鲤,如果不是矫治器有特殊情况,那么下次复诊时间是年后,正月十五前一天。
开头几天,曾鲤都是乖乖地谨遵医嘱,小心翼翼地喝了很多顿粥,后来看到马依依一个人吃卤味,实在嘴馋,就试着啃了两个鸡翅膀,吃完之后发现其实没什么问题,就大着胆子开始一一破戒了。
窦窦说:“小鱼姐,你别大意了,我们寝室也有人整牙,听说如果磕掉一次矫治器,又会耽误好几个月的治疗时间。”
曾鲤心虚地说:“你可别吓我,真的假的?”她年纪一大把了,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治疗时间。上次听周纹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成年人的治疗时间比孩子要长。她当时就想撞墙而死,要不是牙已经被拔掉两颗,她肯定立马走人。三五年?岂不是意味着要是她过两年结婚了,到时候穿婚纱生孩子都要戴着牙套?周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她:“这你不用太担心,怀孕期是必须取下来的,因为怀孕期间牙齿松,不适合治疗还容易得牙周炎。不过,我还没遇见过怀孕后仍然在整牙的,也许艾老师有经验。”曾鲤却宽心不了。
马依依却笑着说:“艾景初亲手粘上去的,怎么会掉?估计钻石都没你的牙套硬。”
经过窦窦的劝告,曾鲤不敢再撒欢胡吃,但是到了周六,正好是网站吃团年饭搞周年庆的日子,曾鲤不得不去。
当天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搭了个室外的舞台,还请了电台的主持人来主持了一台节目,文艺节目的间歇,穿插了对去年一年网站重大事件的盘点和总结。
先是女性版块、文学版块、房产版块、自驾骑行版块上场,最后才是曾鲤所在的社会热点版块,作为压轴。
他们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划了两个活动,一个是暑假时为山区的孩子建课外图书室,另外一个则是秋季开始筹集过冬衣物,是夏天去山区时,看到孩子们的现状后,大伙儿临时起意的。
捐赠图书室这个事情,是曾鲤提议的。当时站长想在站内发起一件有意义的公益事件,要大家出谋划策,曾鲤就想起之前她跟着馆长到下面的乡镇和文化局,跟当地领导们一起检查农村文化事业建设。说实话,各地只做了表面功夫,检查的当口,地方上现请了一些附近农民、居民去图书室装腔作势地坐着看书,里面的杂志、书籍乏善可陈,由此可想,那些偏远山区里的小村又该怎样。
正巧市图书馆也要搞一个类似的活动,需要媒体和社会支持,曾鲤就替网站和图书馆联系了下。
“贾小鱼。”一个男人在背后叫着曾鲤的网名。
曾鲤回头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了望”板块的版主“刀锋”。“刀锋”本名叫宁峰,不胖不瘦,留着干练的平头,还取了个异常硬朗的马甲名。
“老宁,什么事?”曾鲤问。
“教育台的记者想要采访一下你。”宁峰说。
“采访我?”曾鲤诧异,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一位年轻的女记者从宁峰后面冒出来,笑着对曾鲤说:“就随便聊两句。”
“我……我……你采访他们吧,我没什么可说的。”说着,曾鲤就想躲。
“我们就做个专题,大家都采访了,你也说几句吧,帮个忙啊!”
“我说不好。”
“没事,最后还要剪辑,要是不好,我们就不播。”
听到这里,曾鲤才放下心来。
女记者见曾鲤松口,回身取过话筒和摄像师沟通了下就要开始。
曾鲤趁机用手拢了拢头发,一张嘴就后悔了,她还戴着牙套……
活动后,大伙儿去聚餐,参加的人就更多了。整个火锅店一层都被包了下来,商家还在门口挂了一个条幅“热烈欢迎大地网的网友们,菜品一律八折”,让曾鲤看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大家吃饭的时候一派热情祥和,时不时地相互介绍网名和真名—曾鲤也是第一次参加除了版主以外还有其他普通网友的聚会。
饭局结束后,宁峰要送她回家。
曾鲤摆了摆手,“我自己搭地铁,很近的。”
她一个人步行了七八分钟,走到地铁站对面。过马路的时候,正好看到街那一边的电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闻,里面对着话筒说话的那个人正是她曾鲤本人。
曾鲤以前看过的一本杂志上说,要将一个爱美的女人折磨崩溃很简单,关在屋子里,不给她镜子就行了。念书的时候,班里那些最美丽的女同学总爱将镜子放在手边或者桌上,随时拿出来照一照,可是曾鲤自己却不爱照镜子,总觉得照出来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
当她站在街上,突如其来地第一次看到在屏幕上被放大的自己,真是觉得别扭极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扯一块布将电子屏遮起来。那片屏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她所有的缺点,哪怕是眼神中的丝丝惶惶不安,都暴露无遗。
她看着屏幕走着走着步子僵硬了起来,突然手机响了,她埋头去翻包里的手机,脚下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两个人撞了个满怀,手机砸到地上摔成两块。
曾鲤急忙抬头一看,是穿着蓝色社区交通服、在马路边收临时停车费的一位中年妇女。对方刚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头新停在路边的红色轿车跑去,着急收费,所以也没注意到曾鲤。
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曾鲤准备先道个歉,可是没待曾鲤的话说出来,那中年妇女就张嘴开骂。她一边走去继续收费,一边回头骂曾鲤,嘴里的脏话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鲤愣了,捡起手机,涨红脸,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待她已经走到了地铁站等车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她嘴拙,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被人骂到痛处,也只能挤出来一两句。往往是对方都骂完了,过了老久,她才想起来刚才那句应该怎么回嘴。
用马依依的话说就是:“黄花菜都凉了,你怎么还在想上一回合?”
此刻的艾景初正饭后陪着艾爷爷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老爷子每天上午遛弯,下午读报,晚上看新闻,从央视到地方台,从总理访外到本市热点都不放过。
到了寒假,病人都挪开,艾景初才空了下来。
市台里在播今日热点,画面里正在采访一个姑娘。姑娘下巴尖尖,一头深栗色的长头发。艾景初漫不经心地晃了一眼,没注意,直到女孩张嘴说话,他看到她的矫治器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曾鲤,二十五岁,上颌前突加深度复合。其实她的牙对她的外观没造成什么大问题,五官搭配起来也比较协调,在他看来,几乎没有治疗的必要。只是先前李教授收治了她,病历上说明是病人和家属强烈要求整牙,且既然缴了费,又转给他,不能拂了老前辈面子,他便只好收了下来。当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错乱,要是能收一点距离进去,又排列整齐,患者也许在心理上会更加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