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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车子一前一后,飞快地驶出城区,转眼就开上了省道。天上很大的一轮满月,但是洒下来的光芒却依然撕不破窗外的漆黑如墨,除了路上偶尔有车经过的呼啸声之外,整个世界都是一片安静。
我还是坐在右边靠窗的老位置,恍惚之间,眼前一切都与大脑壳打完架之后跑路的那次没有什么两样,就连若隐若现照在车前不远处路面的雪白车灯,看上去都似曾相识。
但,我却清楚知道,在我的心底,有些东西已经被永远改变了。
上次的我如同迷途的鬼魂,飘荡在无尽的黑暗中,不知道来路归期。而这次,我的手上却拿着一把还在向下滴血的屠刀,剧烈动作之后的心脏还在狂猛地跳跃,心里也许有些紧张,但是我知道我还能回家,还能回到家里那张温暖的床上,直到明天的日出。
我想,我再也不会感受到上次那样的迷茫与愧疚了,不知为何,我却好像有些怀念。
扭过头去,望了望坐在我和缺牙齿中间的黄皮,他的脸上依旧一片默然,令我无法揣测出他的心中所想。
看到他的样子,我突然有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
白天,我看到这个男人走出家门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小的随身手提包,也许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出来太长的日子。可是仅仅不过是十多个小时之后,现在的他就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属于我,属于三哥,也属于他的九镇。
人事总是诸多变迁,一转眼就已是沧海桑田。
不知道,当年他亲手杀死丫头的那一刻,看着丫头渐渐黯淡的双眼,在他的心底,是否也曾经为丫头感到过些许悲伤。
这个男人,他杀了丫头,现在又轮到了我们办他。
何年何月,哪个街头,又会轮到谁来办我?
无数种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复杂情绪郁结在心头,烦闷得令我不堪忍受,把窗子微微地摇下了一点,稍稍拉开盖在嘴角的面罩,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冬夜中清冷冰寒的空气,抽出一支烟,默默地点燃。
“你不冷啊,等下下车抽吧?”坐在另一头的明哥问道。
“脑袋有点闷,抽两口吧,稍等会关。”
“毛还没长几根,正事办不了几样,他妈花样还蛮多。”缺牙齿老气横秋地念叨着。
换了平时,也许我会回上几句嘴,但是现在,我连和他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也许,缺牙齿一直就是个希望得到尊重的人,希望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但是在三哥、明哥面前,没有他充大的可能性,现在来了我们这些比他小的,他当然就要显摆一下。更也许,他觉得三哥对于我们几兄弟青睐有加,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他需要证明些什么。
管他的,随便吧。
“你把嘴给我闭上。”三哥侧了下头对缺牙齿说道,缺牙齿嘴里小声嘀咕了两下,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也只有在三哥的面前,他才不敢过于放肆。
“别抽了,你也把窗关上吧,我也有点冷。”三哥把头偏到了我这边。
我关上窗子,没有了耳畔响起的呼呼风声,车厢内又陷入了那种令人郁结的安静。
“义色,把帽子拿下来算了,都到这一步了,我们还像戏子一样地演些假把式就没味道哒。”
始终低头不语,一脸默然认命模样的黄皮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了,平淡的语调在我耳畔响起,却如同惊雷一般顿时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巨大的恐惧之下,我脑海里面一片空白,几乎是出自本能般,飞快抄起放在脚下的砍刀,对着坐在右边的黄皮就要狠狠挥过去。
“慢着!”
“莫搞!”
三哥和明哥的喊声同时响起,刚刚扬起的砍刀停在了离黄皮脖子不到一巴掌距离的地方。眼前咫尺,黄皮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两只眼睛里面没有半点的恐惧,满满都是轻蔑之意,就像是一头慵懒的雄狮在看着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狗。
这样的目光让我感到无比的羞辱,我扭头看向前排:
“三哥,他……”
三哥摇摇头,伸手把我的刀摁了下去,默默将帽子从脑袋上面拿了下来,再一瞬不瞬地与黄皮对视半晌之后,缓缓问道:
“黄皮,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对于三哥的问话,黄皮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丝毫没有搭腔的意思,两只光芒闪烁的眼睛依旧无比专注地看着三哥。而三哥的样子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失散多年后再度重逢的情人一般,目光纠缠在一起,传递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领会的情谊。
慢慢,黄皮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捉狭而调皮的笑意,笑意越来越浓,将本就枯瘦的面部皮肤都挤得缩在了一起,他居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边笑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三哥连连指点:
“嘿嘿嘿嘿,姚老三啊姚老三,你要不得!你这个人真要不得!别的先不谈,怎么说,我和你都是一口井里舀水喝这么多年的老相好了,你不会真觉得我黄皮是头猪吧?要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恩恩怨怨半辈子,就真没得意思了。你这个家伙啊,糟蹋我这些年了。”
无论是黄皮说话时那种调皮却又亲热的语气,还是他话里的内容,一时之间都让我云里雾里听不懂的同时,也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这完全不应该是生死仇敌之间的对话,这简直就像是一对正在打情骂俏的野鸳鸯。
没想到三哥更离谱,三哥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看起来还笑得好像颇有几分害羞,不好意思的模样,三哥说:
“是的是的,是我问的不好,你莫见怪。”
一刹那,我心底产生了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刺激得让我有点想哭。
这他妈实在是太荒唐了。
但凡不是认识这么多年,从小到大看见过三哥无数个女朋友,所以能绝对肯定三哥性取向的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想,他和黄皮两人之前不是搞过基,因爱生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在我的啼笑皆非,不知所措当中,黄皮那暧昧的笑声终于消停了下来:
“你义色想杀我黄皮,我黄皮想要你义色死,莫说我们自己,只怕全九镇也没人不晓得了。而今还说这些话,太见外了啊。你下手比我快,这是我自己蠢,是你姚老三有本事,怨不得天地人和。你杀不杀我?嘿嘿,未必我黄皮还会认为今天的事有个好了断啊?车子一停在夜宵摊面前,我就晓得是你来哒,就明白九镇我只怕是回不去哒。你看,我好尊重你。”
“嗯,这次是我运气好,你落在我手里。黄皮,你也莫怪我,我们之间的事情迟早都要有个说法。你动北条的时候,应该就想到了。”
“嘿嘿,不怪不怪,怪什么。老三,不容易啊,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何勇,胡老二,鸭子,闯波儿,老鼠、燕子……好多旧人啊,回头一看,都这么散了。日子过得太快哒,当年和他们也是你死我活,恨不得杀他们全家,结果一步步熬过来的,而今就真的只剩你和我了。我想弄死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也一直认为,最后肯定是我弄死你。只是有些时候,我就想啊,你义色真要一死的话,今后就只剩我一个了,也没得好多的意思了。没想到,这回先死的是我,老三,信不信,今后你只怕也会想我黄皮的。嘿嘿嘿。”
“老三,我今天给你讲句实话,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们不懂,我今天不讲只怕也没得机会哒。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仇归仇,但有时候一想起这辈子的那些事啊,其实,我不恨哪个人,一个都不恨,真的,我有机会,肯定要你死,但我不恨你。还是我师父的那句老话讲得好啊:跻身江湖内,就是薄命人。我们这些货色,真的天生注定就是条贱命。我办了北条,你也办了胡老二,一步一步想出头,终于出头了,就该到被人办的时候了。嘿嘿嘿嘿。老三,我们这些角色没得哪个有资格上天,肯定都在地底下,阎罗王的油锅里头一个都跑不掉,我今天去肯定遇得到他们,今后就只差你了,等你来哒,我们老朋友喝酒。嘿嘿嘿嘿。”
说这些话的时候,黄皮也在时不时地笑几声,笑得也还是有些故意而为的轻佻与调侃,但那双眼睛里面却再也没有了片刻前那种捉狭的神色,而是一种刻骨的讥讽和嘲弄。
似乎在讥讽着人生的无常,嘲弄着世道的叵测。
三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大而亮,里面的光芒有时狡黠,有时诚恳,有时凶狠,有时温和,大多数时候都是锐利,就像可以看到你的心底。
那一晚,黄皮的话说完之后,我却有史以来第一次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出了痛苦。一种被刻意压抑已久,却猛然之间爆发出来的,沉郁之极的痛苦。
三哥闭上了眼睛,几秒之后再次睁开,然后,他不再与黄皮对视,而是径直扭转身体,看向了车头前方,淡淡说道:“黄皮,不该有的要求你就莫提了,其他有什么事,你说。”
“义色,放心!今天坐上这辆车,我心里就清楚得很。也没有什么别的,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要你给个面子,莫赶尽杀绝。向志伟和张泡都是两个小角色,你不动他们,他们也拿你没有办法,我也保证他们不会找你报仇。”
三哥的背影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头都没有回:
“黄皮,我义色不像你,我从来做事都不是个做绝的人。那个小伢儿没问题,我不动他。不过向志伟这个事,我没得法,我不管。我只管你!向志伟烧的险儿,这是他们几兄弟和向志伟的事。我答应过帮他们报仇。对不住你了,你莫为难我。”
黄皮听了三哥的话,眼神里面突然也冒出了那种和三哥一模一样的痛苦之色,嘴唇不停嚅动着,似乎想和三哥继续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扭过头对着后备箱大喊道:“徒弟,你莫怪师傅,师傅没得用。保你不住了。下一世投胎,老子把你当师傅。”
车后备箱传来一阵踢打和听不清楚的呜呜咽咽声。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那一刻的我究竟是被什么感染,总之,我突然就冲口而出:
“黄皮,我答应你!我保证,不把向志伟弄死。”
三哥的脑袋瞬间扭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我,明哥的眼中带着一丝责怪的神色,缺牙齿却是双眼圆睁满是惊奇。而三哥的眼神里面,除了责怪之外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莫名东西,让我在那一瞬间觉得有些陌生害怕。
我呆呆地看着三哥,下一秒,三哥的嘴唇也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把头转了回去。
黄皮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笑意,也没有开口,只是充满感激地望着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顾不上黄皮,三哥的眼神让我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可惜当年的我实在是太过年幼,太过单纯,我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需要给三哥解释解释:
“三哥,我不可能让险儿杀人的,那他今后就毁了。我不拦着他,他肯定会把向志伟弄死的!”
我的手搭在三哥的肩膀上,三哥偏过头来望着我,我也有点惊恐地望着三哥,另一旁,明哥的身体往前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坐了回去。
过了一下,三哥眼神里责备的神色依然在,但那些莫名的东西渐渐消失,变得柔和起来,他抬起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算了,你呀,你就是不懂事,回去再说吧。”
车子停在了一座无名小山脚下,离车子两百米左右的地方,源江水正在缓缓向东流去。
这里是离开市区二三十公里远的一处荒郊,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按照三哥吩咐,泥巴和另外一个司机将车子熄了火。
车灯一灭,顿时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们所有人都下了车,押着黄皮、向志伟和那个叫张泡的年轻人,走向了山顶。说是山,其实就是路边一个大概五十米高的小土坡。只用了几分钟,我们就押着他们走到了背开公路的另一边,找到一个稍微宽阔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当期待已久的结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反而都有些紧张起来。一时之间,别说我们几兄弟,就连三哥都没有开口说话。
黑暗里,只有连成一片的呼吸声,短促而粗重。
黄皮突然转过头去,对向志伟和张泡说道:“伟儿,张泡,师傅对你们不住啊!”
向志伟靠在一块石头边上,浑身是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朝着黄皮若无其事地把手一抬,笑着说道:
“师傅,不要紧!不关你的事,你放心。老子只要不死,迟早就要弄死这些杂种,不得丢你的脸。”
微弱月光的映照下,血淋淋的一笑让他本就恐怖的脸显得更加扭曲,那道差不多贯穿了整张脸的刀口一下裂了开来,就像是索命的厉鬼张着血盆大口,阴气森森,再也看不出来初见之时的几分帅气。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升起,我不由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叫做张泡的那个人靠在向志伟旁边的石壁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双腿像是筛糠一般地剧烈颤抖着。
缺牙齿吊儿郎当地走过去,一巴掌抓起张泡的头发:
“小麻皮,你这么没得用,你还学着别人打个什么流。尿都快要出来了。”
缺牙齿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我们兄弟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我刚想上前劝阻,身边的小二爷一把扯住了我。
向志伟悲愤之极地看着缺牙齿,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记好,你一定记好。老子弄死险儿后,第一个就要搞死你!”
缺牙齿手里的刀一摆,松开张泡对着向志伟就走了过去,阴恻恻说道:
“要得,小杂种,那我今天就让你先死在这里!”
“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