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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皮他们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炭炉,炉上架着个铁盘子,盘子里面的各种肉类蔬菜被烤得冒出阵阵油烟。几个人都是一脸通红,冒着油光,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正是高兴。
更远处,明哥他们的车慢慢出现在巷子口,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将本就不宽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甚至都看见了向志伟额头上的汗珠在夜宵摊昏暗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黑暗逼仄的车厢里,响起了三哥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过后,又是“咔嗒”一声轻响,三哥旁边的车门已被打开了一条细缝,冬日深夜冰寒的空气从小小的缝隙里面呼啸而来,在我的身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三哥嘴里犹如呢喃般连续念着:
“慢点,慢点,就这样,慢点,靠边上开,慢点,停!”
“嘎吱”,尖锐的刹车声中,车子不偏不倚停在了夜宵摊前,我的身体被离心力带得往前猛然一耸,脑袋差点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车窗外,吃夜宵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向我们的车子,眼神中满是疑惑与诧异。
耳边,响起了三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大吼:
“搞!”
靠门坐的三哥和缺牙齿一把拉开车门,黑影闪动中,我们一拥而下,扑向了正愕然望着我们的黄皮几人……
黄皮不愧是黄皮,当其他人都还呆若木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却几乎是源自本能一样地在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我的脚都还没完全下车,黄皮却已经起身踹翻了凳子,顺手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子对着跑在最前方的三哥猛地扔了过去。
忘记是哪天了,闲聊的时候,三哥曾教过我一个道理,他说:“枪,拿在手里不开的时候才最吓人。一开,就会死人,死人是不晓得害怕的,到了那个时候,害怕的人是你自己。”
几分钟前,发枪的时候,缺牙齿和险儿都表示想要,三哥也说过一句话:“我们不是来杀人,是来抓人,这把枪,谁都可以给,你们两个不行!”
于是,他把枪发给了素来最沉稳的明哥和小二爷。
所以,那一天,虽然三哥自己也拿了枪,但我压根就不认为他会真的使用。
江湖上,混到了三哥这样的地步,都要珍惜羽毛,三哥本身又是个极度谨慎的人,这样几乎是必赢的局势之下,我觉得他不会去冒这样的大风险。
实在是没有必要。
我错了,那个时候的我确实太傻太天真。
我认为自己了解三哥,却从来没有想过,我能了解的只是三哥愿意让我了解的那一面。
几乎就是黄皮刚刚举起杯子做出投掷姿势的同时,三哥也做出了反应,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对着黄皮抬起了右手……
“啪——”
“当啷——”
清脆的枪响与玻璃杯碎裂同时响起。
三哥弯腰躲过了玻璃杯,杯子砸碎在车身上,但因为躲避的动作影响了准头,如此近的距离里子弹同样也没有打中黄皮。
这写来漫长的一切,其实都只发生在眨眼而过的一霎,直到此时,我的脚步才从车内迈出,踏实地面。
咫尺之外,我无比清晰地见到了黄皮脸上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将头一缩,转身跑向了身后四五米开外的围墙。
那堵围墙并不高,如果让黄皮翻了过去,那今天就再也不可能抓住他了。
就在这一刻,跑在我身前的癫子突然停下脚步,手里枪管朝天一指,“嘭”的一声巨响,响声之大,把包括黄皮和三哥在内的所有人都震得停滞了下来。
“狗杂种,再跑一步,老子毙了你!”
怒喝声中,癫子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枪托将已经跑到了围墙边的黄皮砸翻在地,枪管再一抬,顶在了他的太阳穴。
其实,那一晚,向志伟本来是有着一线机会逃生的。
毕竟也是混了多年的老江湖,他的反应完全不算慢,甚至远远超过了夜宵摊内的其他所有人,仅仅只落后了黄皮半秒,当三哥打出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而当时我们双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放在黄皮的身上,唯一对他念念不忘的杀神却还没来得及下车。假如在这个时候,向志伟选择调头而去的话,他不是没有逃脱的可能。
可这个我一向看不起的年轻扒手,却做出了一件让我至今也唏嘘不已,暗自佩服的事情。
他抄起桌上的酒瓶,站起身来,看往了三哥的方向,当时他并没有说话,也根本来不及说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清楚无误地告诉了我们每一个人。
他要为他的大哥挡住那把枪!
只可惜,这个时候,癫子的那一枪响了,巨大的响声也让向志伟发自本能的呆了一下。
呆的时间很短,从他停下动作到把目光看向癫子,不会超过两秒。
但这两秒却已足够埋葬他的一生。
当我们所有人都被巨大枪响震住的时候,有一个刚从车里出来的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笔直地冲向了向志伟,而这个人掠过我和武晟身边时,我们两个也立马跟着一起冲了过去。
“哐啷——”
那张小小的烧烤桌被身高腿长的武晟一脚踹翻在了向志伟身上,将他本已站起的身子又再次撞得坐了回去。
向志伟抬起头,睚眦欲裂的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我和武晟都站在这个位置。
但是,我却敢保证,在那一瞬间,他一定没有看见我们。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恰好跳跃在半空,滑过了中间障碍物的黑影,以及黑影前面那一尺许来长的雪白寒芒。
当向志伟连半点躲避的姿势都来不及呈现之时,那道寒芒就已经不偏不斜,笔直劈在了他的面部正中央。然后,那道寒芒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停顿,借着劈出来的伤口再顺势往下狠狠一拖,殷红的鲜血瞬间就如同泄洪一样飙了出来。
一刀!
仅仅只是一刀!
当我亲眼目睹这一刀的时候,我彻底明白了险儿为什么要每天不辞辛苦地去邻居篾匠那里练刀,我也深刻地领悟到了,对于向志伟,险儿的心底到底有多恨。
从此刻开始,向志伟再也不可能找到游忧这样美丽的女人了!
你做过噩梦吗?在噩梦里面,你是否曾经梦见到过那些最邪恶的厉鬼对你展现出某种恐怖诡异让人作呕的笑颜?
如果你没有,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向志伟的笑。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见过笑,用嘴巴发出的笑。
但是你见过用额头,用鼻子,用整张脸发出的笑吗?
当险儿的刀落在向志伟的脸上,从他左眼之上的额头开始,狠狠拖过他的鼻梁和右侧脸颊之后,向志伟的整张脸上就出现了那种只有在最恐怖的噩梦里面才会出现的笑。
而断成两截的鼻梁上,那清晰可见的森森软骨,就是笑容里面的白牙。
这一刀,就连向志伟本人都呆住了,他像是一具木头人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和险儿对视了足足两三秒之后,这才嘴巴一张,从胸膛里面传出了一种极为沉闷,不像人类的惨叫,双手举起试图捂向自己的面孔,但武晟随即而来的第二刀却再次劈在了他挡在头前的手臂上。
几乎同时,我的脚踹在了向志伟的裆部。
在我们的连番重击下,向志伟就像是一个忽然被人倒空的米袋,毫无预兆地瘫在了地面。
险儿如同饿狼一样,再次扑了上去。
“啊,杀人啦……”
四周响起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夜宵摊老板扯上傻在砧板旁的妻子,抛开一切,远远逃走。一个装扮艳俗的年轻女子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边跪边爬,缩到了靠墙的一个角落里,两只手死死地捂着嘴巴,脸色灰白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像个筛子。人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之后,纷纷起身,犹如一只只的无头苍蝇般,涌向了四面八方。
一时间,小小的夜宵摊内,桌倒椅翻,遍地狼藉。
我本来在车上极端紧张恐惧不安的心情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现场极为原始野蛮的血腥暴力场面刺激了我的感官,激起了我本就好勇斗狠,暴力杀戮的本性。我的头脑中完全一片空白,坐牢、亲人、未来,所有的顾虑都不再存在。原本颤抖不休的双手也变得稳若磐石,随着几个兄弟一起,机械般地砍着地面上的向志伟。
直到阵阵惊呼声让我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我站在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里面炙热得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火炭,经历了癫狂之后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
身前不远处,黄皮跪在地上,小二爷和癫子的两把枪一左一右顶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脸色惨白无比,默默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动不动。
谁也看不出,那两道无比复杂的目光背后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跟着黄皮和向志伟一起从九镇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被缺牙齿砍翻在地。
接待黄皮他们的那个市里人还坐在椅子上,毫发无伤,牯牛的杀猪刀正架在他的喉咙上。
不知何时,其他的兄弟也都气喘吁吁地住了手,唯有险儿还状若疯狂地砍着向志伟,一刀接着一刀,不但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下手之间,好像还越来越重。
向志伟的骨头也确实够硬,他浑身上下,已经到处都是鲜血,抱着头的两只手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裂开的刀痕,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在险儿的连番砍杀之中不断地翻滚,扭动,但是看着我们的眼神里,却依然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嘴里除了痛哼之外,硬是没有发出一句求饶。
我呆呆地看着三哥和刚刚赶到的明哥一起走了过来,把我们几人全部拉开,险儿不依不饶,被三哥狠狠甩了一巴掌。
我又看见三哥一边冲我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走走走,全部都走,把人弄上车,都快点,快走!”
我听见了三哥的话语,我也看见了三哥的动作,但不知道是脑子里面缺氧的原因,还是这些横流的鲜血给我刺激太深,眼前一切都如梦似幻,让我几乎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做,直到明哥又飞快跑了过来,拉扯着我,我这才行尸走肉一般,呆滞而机械地跟着走上了车子。
向志伟和另外那个来自九镇的年轻人被分别塞进了两辆车的后备厢里,我和缺牙齿一边一个把黄皮夹在中间,坐在了佳美的后面。
才关上车门,泥巴就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向前一冲,飞快地从巷子的一头飙了出去,消失在车流不断的茫茫夜色之中。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一晚,我那漫长得几乎停滞的感受是错误的。
小二爷告诉我,所发生的前后一切,没有超过四分钟。
这就是九十年代末,在全市黑道上流言四起的元宵枪击案。
同样也是我的第一次江湖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