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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九镇已经有一段时间。
因为旷课,学校给我们每个人都记了一个小过处分。补习班还有一批受伤过重的学生躺在医院,大脑壳则彻底从九镇消失了。就算多年以后,我们兄弟也离开了九镇,他还是没再出现过。
学校里面的每个学生都好像知道了我们和大脑壳之间的事情。
高一新生以绝对实力一统全校,这在九镇高中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转眼之间,我们就变成了这所学校里面的传奇。
无数的男生巴结我们或者想要加入我们,无数的女孩追求我们或者被我们所追求。
我颇为骄傲,却不曾迷失。这个期间,我还保持着本性的善良,从没做过任何横行霸道的事情,我知道被整日欺负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希望再有人尝到这种味道。
每天我们六人都是一起上课,一起抽烟,一起打球,偶尔我会和君在下晚自习之后,牵着手散散步,谈谈心。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惬意舒服地过着,没有管杀,没有摆场,没有小弟,也没有大哥。
其他的兄弟还是会呼朋唤友出去玩。我除了上课以及与君的约会之外,其余时间全部都在家里陪着外婆,基本不曾出门。
我的的确确非常愧疚。
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母亲家里很穷,只有外公一人有份薪资微薄的工作,为了养家糊口,外婆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舍不得浪费半点,甚至还像男人一样去开过山,挖过矿。
后来外婆老了,家里条件也渐渐变得好转起来,但是节省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
外公去世之后,如果子女不在家,她老人家是万万舍不得买菜的。她把自家门口的一小片土地开垦出来,种了些时令蔬菜,做饭的时候,摘点下来,再拌些自己腌制的腌菜酱菜腐乳之类,这就是她吃到去世那天都未曾改变的饭菜。
回到九镇的那天,已经是傍晚。踏入家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外婆蹲在水池边上洗菜择菜,买的都是我喜欢吃的牛肉,排骨。
从小到大,这个场景我曾经见过无数次,但那天看着外婆忙碌的身影,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莫名的心酸。
我躲在门后看了外婆足足两分钟。不是我不想过去,而是不希望外婆看见此时此刻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我。当平复心情之后,我走到了外婆的身边,蹲下帮她洗菜。
往日回到家,除了用外婆早就替我烧好的热水洗漱之外,我从来没有沾到冷水的机会。而现在,我才真正领略到了山区冬季,结着冰渣的水是多么阴寒刺骨。外婆却习以为常,在这样的冷水里一洗就是几十年。外婆干燥枯涩的手上全是一道道裂开的口子。没有现在女人们用的润手霜,没有各种各样的保养品,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让它们裂着,仿佛从来就不疼。
那天,我让外婆休息,我来替她洗,可无论我如何劝说,她都不肯放手。
从外婆的眉眼之间,我看得出来,对于我这几天的突然消失,她心底有着无数的担心和忧郁。但是,她却半点都没有表达出来,她只是用无比期盼和憧憬的眼神看着我,说:
“钦儿,你只要好好读书,给你爸爸妈妈争气,不搞坏事就可以了。外婆还可以伺候你们几年,看到你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结婚,我就够了。这些事不要你搞,你是读书的孩子,不搞这些没出息的事情。”
我现在都还忘不了自己那一刻的心碎和后悔。
我多希望自己能够如同外婆期盼的那样,成为一个让她骄傲的孩子。
可惜,我已经变了。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屈辱和暴力之后,我的灵魂中已经被烙上了再也抹不去的阴影,它已经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陪伴外婆的这一个星期之中,在我貌似懂事和孝顺的背后,我的心底,却日复一日地感到焦虑和纠结。我始终都在思考着一件事情。我明明知道这件事情连想都不应该去想,因为它会让我很对不起外婆和父母,甚至也有可能会毁掉我的未来和人生。但纵然如此,它却依旧还是时时刻刻纠缠着我,让我食不知味,辗转难眠。
当这种纠结到达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之后,我终于顺从着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召唤,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跟三哥。
还是在险儿出事的第二天,我曾经去求三哥帮忙。
在三哥家里,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火场的故事。通过那个故事,他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一定要懂得选择对于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其实,除了三哥的那个故事之外,我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火场故事。只不过,我不曾给任何人说起过。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三年年底,我刚转学去市里的第一个冬天。那天很冷,我骑着自行车上学,路过一栋居民楼,远远的看见了楼房上冒起的浓烟和火焰。
我到的时候,消防队还没有来。
居民们蓬头垢面,惊恐万分地从狭小的单元楼里冲出,外面的人们则拎着各式各样的水桶脸盆拼尽全力浇水,可一切都是枉然。
那栋居民楼高六层,起火的地方在三楼。前一天晚上,一户人家睡觉前忘记关掉电烤炉了,炉子温度太高,烘燃了烤火而引起了火灾。
我看见六楼的人们在窗户上绝望地呼喊哭泣,却一个接着一个被火焰吞灭。我也看见五楼的两个窗口上,接连跳下了两位妇女。肥胖的那位被挂在了三楼起火的那户人家阳台上,动弹不得,就像是一根硕大的肉串,被屋内不断蹿出的烈焰炙烤着,从撕心裂肺到无声无息,最后成了一堆扭曲蜷缩的黑炭,几乎看不出人形。而另外一位年轻苗条些的女人,虽然得以落下,但“嘭”的一声摔在了坚硬而冰凉的水泥路面之后,整个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摔烂的西瓜,汁水横流,惨不忍睹。
这是一幕地狱般的景象。在这里,尘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美丑善恶都已经不再重要,生命卑贱渺小得就像是一只蝼蚁,失去了它应有的珍贵与尊严,与火焰共舞的,只有死亡与绝望。
据说那天一共烧死了十几个人,三楼以上的住户,几乎每一家都死了人。
只有一户人家例外。
那是一个看起来像头棕熊一般强壮敦实的中年男子,他硬生生扯断了大门上被烧熔的门锁,然后披着块湿被子,一手夹着老婆,一手夹着女儿,带着满脸烟尘从火焰当中逃了出来。
当这一家人冲出单元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火焰吞噬建筑物的噼啪声依旧摄人心魄,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却瞬间变得一片宁静,就连最为悲痛恐惧的人也不再哭泣。
然后,我就听见了响彻云天的欢叫声和鼓掌声。
那一刻,年幼的我泪如雨下。
这一幕几乎影响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事过之后,我想了很久很久,渐渐的,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不成为最强的那一个,要不跟随最强的那一个。
这些年来,我在羞辱和卑微中成长,分分秒秒都在努力让自己强大。但我的内心,却从未感到平静,我时时刻刻都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越努力,就越觉得自己不够强大。甚至,从十三岁那年开始,我的枕头底下就永远都摆放着一件铁器,不同的只是从最初的剪刀、水果刀,变成了后来的砍刀、匕首、军刺,最后换成了多年之后的手枪。
在极大的不安全感中,我倍感折磨,度日如年。
除了,和三哥在一起。
只有在他的身上,我才感受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不用承担只须依靠的幸福。
我想跟着三哥,这个念头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之前我认为他肯定不会同意,他的态度曾经明确地表明过:他不愿意我学他一样,他甚至连我和别人打架都不允许。
但那是之前,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
至少,那次桥底与大脑壳的摆场群殴,三哥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始终全力支持,帮我们摆平了一切。
再过几天,就是三哥的生日了,那天他一定会见到很多朋友,喝很多酒,也一定会很高兴。
我决定就在那天和三哥正式谈谈。
自从那个晚上,三哥亲自出面,替我们摆平了纪刚与他手下的十三太保之后,武晟和袁伟两个人就已经把三哥视为了神一般的存在。
甚至,武晟还因为与别人争论三哥到底是不是九镇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大哥这个问题,而和人狠狠地打了一架,闹到了派出所。
袁伟虽然没有武晟表现得那般暴烈,但是这些日子里,他也曾不止一次地看着天空,悠悠地给我们说:
“我现在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烦恼和要求,我每天就是担心两个人。哎,刘德华和三哥都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没有结婚,你说,这么优秀的男人,为什么就遇不到一个配得上他们的女人呢?哎……”
虽然,我没有把三哥当神的感觉,但当他们表露出对三哥的崇拜之情时,我也倍感自豪。因为,他们崇拜的对象,是我的哥哥。
所以,三哥生日那天,武晟出人意料抢了我的风头,我不怪他。
饭桌上,摆着三个铁皮炉子,炉子上的土钵里面,巴掌牛肉、乱炖牛蹄、红煨牛鞭三样主菜被炖的香气四溢,咕嘟作响,正到了适合开吃的火候。
三哥并不算是一个对生活细节很讲究的人,至少,对他而言吃什么并不重要。和谁吃,为什么吃,才是他所关注的问题。
但明哥刚好相反,明哥认为生命的真谛就在于美,美人、美酒、美食、美景,他一样都不愿少。这桌全牛宴正是由明哥花重金专门跑到四十里之外的“连碗吃牛肉馆”请来的朱姓掌勺大师傅亲手制作的。
而他花费了这么多的精力,只是因为一点,今天是三哥的生日。
当我和我的五个兄弟一起走入巨龙酒店的大厅时,三哥坐在正对大门的上席,正在不断地和前来道贺的人交谈举杯,铁皮炉子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越发显得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我以为他没有看见我们,几兄弟商量着正想随便找个桌子坐下的时候,三哥突然站起身,远远对着我们招起了手:
“小钦,过来!你和武晟你们几个都过来,来这边,这张桌子给你们留着的。”
三哥的手指向了他身边两三米处,紧靠上席的那一桌。桌边空着六张椅子,其他位置上已经坐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当中一个表情略显尴尬。正在对我们点头微笑的,居然是不久之前还和我们打到头破血流的十三太保老大,纪刚。
大厅里面,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我并不知道在江湖上,三哥招呼我们入座的那张桌子具体代表了什么含义。但是那一刻,从这些人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这张桌子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去坐的。
至少,绝不应该是像我们这样默默无名的毛头小子能坐的。
于是,在些许的自豪当中,我也开始忐忑起来。
原本,我是想趁着刚进门给三哥敬酒的时候,就表态要跟他的。但现在,我决定先不说了,我怕在这么多人的关注之下,万一三哥不答应,甚至还骂我一顿,那就太丢人了。
我准备等三哥和大部分的客人都喝得差不多,没什么人关注我们了之后,再找个机会表达。
没想到的是,当我们走到桌子跟前,我一边和纪刚打着招呼,一边拉开椅子想坐下去的那一刻,本应该在我旁边落座的武晟居然停都没停,昂首挺胸笔直对着三哥那一桌走了过去,袁伟在稍一犹豫之后,也紧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上席。
三哥正在和他身边一位气度沉凝的平头男子说话,并没有看见武晟和袁伟,而他们两人走到三哥桌前之后,也不打扰,就那样笔直地站在了三哥几人面前。
我意识到有点奇怪,却又不知道怎么了,一看旁边,小二爷和险儿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武晟和袁伟,只有地儿扬起手,大喊了一声:
“武晟,过来,在这边。”
地儿的大嗓门引起了三哥的注意,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如同门神般站得笔挺的武晟两人,微微一愣之后,指着我这边说:
“武晟,你和袁伟跑我这里干吗?去,和小钦他们喝酒去。多喝点啊。”
袁伟扯了扯武晟,武晟却依旧一动不动。
“武晟,怎么了?你和袁伟两个有事?”坐在三哥另一侧的明哥,似乎看出了些许端倪,出言问道。
三哥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目光炯炯地盯着武晟两人,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祝老大生日快乐,万事如意。”
武晟中气十足的大喊盖住了全场的嘈杂,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唰”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了下去,袁伟也慌慌张张,跟着跪在了地上。
旁边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三哥。
明哥站了起来:
“武晟,你和袁伟搞什么啊?哈哈哈,想帮你们三哥道喜,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啊,都是自家弟弟。起来起来,这么多人面前,跪着像个什么样子?”
“明哥,这个头我应该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