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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亓历三百九十二年初春,天狗食日,昆吾山劫火冲天,是日有紫星东来,天降不祥。
——《瀛寰纪年》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南浔给南北讲的故事,是从这首《隰桑》开始的。那是隰州古国的歌谣,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稚子,无一不会吟唱。
他从金龙背上俯瞰着这片大陆,淇水汤汤,随着山势起伏绵延,无止无尽。他的目光辽远而沧凉。
很早很早的时候,这片大陆还不以东亓历纪年,大家统一用“西元”来纪岁。那是哪一年?是西元五千六百年,还是西元五千八百年,南浔已经记不清了。
他已经活得太久了,他们鲛人一族是这世间除了神祇以外,最为长寿的生灵。
然而,纵然长寿如他们,在时间的洪流面前,其实也是不值一提的。
沧海桑田,浮世变幻,过长的岁月,留给他们的,似乎只有更长的痛楚。
南浔盘膝于金龙背上,苍白的手指拂动瑶皇琴,弹奏那一曲《竹筏》。
九百年前,他与嬴子俨,便是在淇水之上相逢。
彼时,这片瀛寰大陆上战争已起,不过仅仅是人族内部的战争,郢帝逐渐吞并各个部落,他的锋镝还未指向上古三族。而失去父神庇护的上古三族中,并没有哪个王有魄力,去阻止郢帝的兼并人族的步伐。他们都侥幸的认为,有山河之固,刀剑之利,卑贱的人类不可能欺凌到他们的头上来。
南浔认识子俨也是在那个时候,人族战乱四起,上古三族居安思危。
那个时候的南浔,也仅仅是个沉迷于音乐的海国皇太子。他离开隰州古国来到瀛寰大陆,是因为听说这里有块灵玉,名为恒音,能留住世间任何声音。
与子俨初见的那个夏天,雨落绿野,青山逸气,茂林修竹连着澄江碧练,整个山水清澈的通透如同翡翠。
他乘着一叶竹筏,顺着淇水溯游而上,忽闻一阵清扬的古琴声。顺着声音望去,便见一人坐于绿竹丛上,白衣如雪,横琴膝上。
那人抚琴的动作很是优雅从容,曲子优雅动人,清丽处如山云萦绕,灵动时似白鸟蹁跹,与眼前景致浑然一体。
南浔不由得俯身,拾起溪面上的竹叶,和着曲子吹起。
这首曲子原是他所谱,因此调子极为熟悉,与古琴声配合的天衣无缝。
数月前,他谱写了这首曲子,用鸿雁寄给师父尹淮,想请他指正一二。数日后鸿雁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尹淮的信,却是一首辞,是用人类的文字写的,字迹清丽洒逸,又不失骨瘦,以字度人,写辞之人必是个潇洒清许的儿郎。
碧兮雨兮,行我川兮。沅芷澧兰,芳菲菲兮。鸣篪吹竹,良朋邈兮。
碧兮雨兮,行我峦兮。桂酒椒浆,搴芙蓉兮。采兮撷兮,遗我友兮。
皎兮月兮,行我舟兮。苇帷荷盖,独寐舟兮。吟诗诵辞,易友图兮。
这辞写得十分合他的心意,试着哼了哼,愈发觉得满意。便知道这人必然也是精于音律的,心思一动,便将另一首新曲也寄了过去。
如此一来二往,两人便凭着曲辞神交起来,他知道这个人,名叫子俨。
他此来瀛寰大陆,另一个目的便是想见见子俨,没想到这么快便碰到了。心里一时高兴,也未注意到竹蒿。小舟随水漂荡,撞到石头上,一下就翻了。
岸上几个好心的渔人看到了,纷纷过来救他。他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出原形,只能老老实实的游上岸。等再爬上去的时候,发现子俨已经走了。
渔人听说他要找人,便道:“离此不远的丰邑巷里有个洞香居,是个很有名的地方,大凡来这里的人都会去那里,公子不妨去看看?”
他道了谢,便向丰邑巷走去。
鲛人一族生活在大海里,对陆地上的方向分辩不起,一路走一路问,到底还是迷路了。见路上人流如潮,挤挤攘攘的,只能无措地站在街角,茫然四顾。
忽然有个人撞了他一下,他回头见一个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一身白色的锦衣,气度雍容,立在形形色|色的人潮中,如鹤立鸡群。他正看着自己,目光谦逊而自信,温和却也疏离。
南浔往后退了退,便听白衣人道:“先生,我可否帮到你?”
他的声音清贵疏朗,带着金玉的质感,南浔不由得被这声音吸引了,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问,“请问丰邑巷在何方?”
因为适才落水,他声音里带了点鼻音,温柔而不失清朗,闻之如闻花香,沁人心脾。
白衣人也是顿了下,才略显拘促地道:“穿过这条巷子,往西十里左手边就是。”
南浔莞尔,“有劳了。”便往他指的方向去了。
洞香别居建在淇水岸,中间是清议台,环台建有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等,错落隐秘。
南浔到时洞香别居时,外面已是人山人海,喧闹的声音有点刺耳。他不惯这种喧闹皱了皱眉,这时听身边的人道:“子俨的歌声真是不可多得啊。”
南浔惊喜,是子俨?
有古琴声传来,并不高亢却极为清晰,像在人心底响起,而后断断续续地抚了起来,音色是古琴特有的沉重,还带着点慵懒之意。一时间,满院寂静无声。
随着曲子渐入佳境,那终于开始唱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声线妖娆,柔靡中带着妩媚,恍若美人春睡后,半醒半梦的眸子。顺着声音看向对面阁楼,雕花牡丹的窗户半掩,依稀可见古琴旁坐一角桃色衣衫,以及乌黑如墨的青黛,有种浓郁的美感。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在众人的期待下,雕花窗又开了些许,可见那人半垂的脸庞,白皙的好似最温润的玉石,那桃衣竟是男装,青黛也用玉冠束起。
南浔又是惊愕,又有点失望,他觉得子俨不该是这样的人。可该是什么样的,他又实在无法说起。
周围的人沉醉在歌声中更盼着一睹真容,却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挑得人心痒难耐。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曲子将近尾声,那终于抬起脸来,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十分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灼灼如桃花,轻轻一扫,便似能勾尽人的魂魄。
南浔的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他觉得能写出那样清俊辞句的人,不应该是拥有如此浓郁美感的男子。
这时,身边又人又感觉道:“越曲儿的歌声果然名不虚传啊,令人如痴如醉。”
南浔疑问道:“越曲儿是谁?”
“就是方才唱歌的人啊。”
“他不是子俨?”
“子俨?你是说越曲儿的故居啊,他是来自梓堰不错。”
南浔霎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并非越曲儿唱得不好,只是感觉心中的那个人,不该是这个样子。抛开这些想法,专心听他的歌,倒由衷的欣赏起来了。
许是白日里听到美丽的声音太多,梦里也在萦绕,故而南浔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早便撑舟而去。
宿雨初歇,空气里犹带着朦胧的湿意。淇水一江如碧,水面点缀着一丛丛芦苇,随风摇曳,姿态潇洒。薄薄的云雾弥漫江上,时聚时散,好似染了芦苇的翠色。
忽有长啸入耳,清越疏朗,犹如白鸟扶摇而上,响遏行云,在水天之际绵延不绝。南浔一时呆怔,只觉整个心都被这一啸吊到天际,兴奋而期待。
那人又长啸数声,抚琴而起,高唱起来:
“荡荡兮风云,浩渺兮苍穹。振长铗兮太空,谁敢掠兮青锋。”
诗辞也极为洒脱大气,唱歌的声音大气而不失清朗。南浔认出这声音,只昨日给自己指路的那个。他喜出望外纵着竹筏驶出芦苇丛,折一只蒹葭作剑,青衣广袖,长身起武。
便见那人抱琴坐于岸边青石上,身侧芦苇筛风弄月,衬得他一身白衣清逸出尘。
南浔纵剑而起,和着他的曲调,纵横腾跃,颀长的身姿掠过朝雾弥漫的水面,端得潇洒无比。
他接着白衣人的歌声吟道:“朝仰东皇泰阿兮,暮会湘君宿九嶷。平陆伊阻兮山岳,余所来兮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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