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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是供奉在心头的珍宝,而不是放在眼前摆设。此时此刻,那个长久供奉在心头的人,生死未知。谢胤要找黄雚之食,定然是为了救他。
她横起那管笛吹奏起来,如同凭吊。
那是曲《山水颂》,她听闻是谢笠所谱,辗转多处方寻得曲子。原来就空灵纯净的调子,在这个冰雪的夜晚,吹起来分外的清冷悠扬。
谢胤已经被咒印折磨的神思混乱,脑子里昏昏郁郁,只剩痛楚的感觉。这首曲子传来的时候,混沌中竟剥离出一丝清明来。那丝清明随着笛声,跨过漫长的十五年,跨过困顿与抑郁,回到那自由自在的时光。
水天一碧色兮,华亭鸣鹤唳。倚湖且杯酒兮,坐爱烟波气。
那时谢敛虽还是相国,却已不大问朝中之事。某日先帝嬴倚忽然来了兴致,便衣出游。谢胤只能贴身随护。
嬴倚性子跳脱,又素来任性,除了谢敛,没有人能制的住他。他也不去惯常去的景致,反向渔人打听哪里风景好。那渔人倒是热情,主动载他们过去。穿过丛丛的芦花荡,绕过无数浅滩,水面豁然开阔起来。
但见一方碧水清澈见底,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那碧色连着天连着水,浑然一体。湖上丹顶鹤或翩翩起舞,或优雅迈步。
湖中有方草亭,四下无通路,似乎是专门为白鹤建立的。
此刻,亭角上斜斜地坐着个人,一条腿垂在边缘,一条腿微弓着,样子甚为闲雅,正横着一管竹笛,缓缓吹奏。
曲子空灵纯净,似乎也沾染了山水的青气。
兰枻桂棹兮,摇来数点涟漪。积雪斲冰兮,飞珠溅玉起。
那人白衣乌袖,额间一点嫣红,恰似身侧的丹顶鹤,姿容清冶淡然。削挺的脊背,宽阔的肩膀,以及颀长的脖颈,那根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标而不失硬挺。横笛而奏的动作优雅自如,与他身侧的丹顶鹤如出一辙。
彼时他吹奏的,便是这曲《山水颂》。一曲结束,他收了竹笛,斜倚着亭角,斟一杯酒,邀白鹤同饮。
他的神情那般清闲自如,洒脱肆意,好似灵魂已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水天一碧色兮……是借暮霜-阿降填的《山川赋》的歌词。曲子是敛澈谱的,很纯净,可以听听。)
小舟缓缓地靠近亭子,亭里休憩的白鹤被惊起,振翅而去。这时谢笠才发现有人,回过头来,见是他,微微一笑。
他酒已微醺,两颊微红,眼角亦被晕上抹华彩,轻轻一扬,便是流光四溢。
谢胤正看的恍神时,他忽然张开臂,白衣墨袖,纵身而起。
小舟与草亭相隔还有段距离,原本以他的轻功随随便便就能跳过来。可此时他已经醉了,路都走不稳,何况跳起?眼见就要掉到水里,谢胤忽地纵身而起,接住了他,足踏水面,顺势跳到亭子里去。
亭中有块匾额,写着“放鹤亭”二字,瞧字迹倒像是谢笠的。
谢笠被他抱住,还有点不甘心,伸着双臂扑腾扑腾地扇,嘟囔道:“我是白鹤,我要飞,我要飞……”
谢胤看着他这个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别闹了,好好睡觉。”
谢笠不肯,挣扎着要下来,“我要飞,我会飞……”
这时嬴倚也上了亭子来,谢笠见谢胤不陪他,便去拉嬴倚,抱着他的胳膊傻笑,“小胤,我们俩比翼双飞吧……”
谢胤的脸顿时黑了。
嬴倚见了这样的谢笠很是新奇,还不忘三八兮兮地问,“孤听说着笠最像太傅,你说太傅喝醉了是不是也是这样?孤还从未见过太傅耍酒疯的样子。”
谢胤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认清了一个道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陛下又是皮痒了。
把自家皮痒的人拉过来,困到怀里,好不容易哄睡了,用外衫给他盖着。
嬴倚在一边抱臂看着,啧啧称奇,“没想到谢家二郎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原来冷冰块也能变成绕指柔,孤真是开眼界了。哎,这神情,若是让帝都那些女子瞧见了,不知道又惹出多少风流孽债。”
谢胤小声地唤,“陛下。”
“嗯?”
谢胤淡淡地道:“您说话太大声了,会吵着他。”
嬴倚挑挑眉,“爱卿,你最近越来越不怕孤了,孤可是王上,你这是藐视圣威啊。”虽是如此,却也压低了声音。
“臣适才还听有人与那渔翁说,要做个山水钓客,不知是谁。”
嬴倚挥挥衣袖,笑道:“也罢,此刻这里没有君臣,如此山水也是难得,你我共饮一杯。”于是拿起谢笠的酒,你一杯我一杯的分了。
“也是奇怪,他明明一个人,为何备两只酒杯?”
谢胤道:“他一惯如此。有朋友来便与朋友对饮,无朋友来便与渔翁樵夫对饮,无渔翁樵夫,便与山水鸥鹤共饮。”
嬴倚满是羡慕,“果然潇洒谁及谢家郎!”
谢胤叹息,“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找到对饮之人,高朋良友,遍及天下,从来都不会孤单寂寞。”
嬴倚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孤的太傅也不知去哪里逍遥了,而我们却只能困居在这皇城一隅,真是可怜呐。”
“若非对我们深信不疑,他们如何能走得这般洒脱?”
嬴倚撇撇嘴,幽幽怨怨地道:“太傅可不信任孤,他一向嫌孤爱胡闹,还说孤望之不似明君。孤心里可都明白,他信任的是你,知道有你在,这个国家乱不了,才敢走得这么潇洒。孤其实也想折腾点事儿把他逼回来的,又有点不……舍得。”
谢胤很明白,他其实是不敢。
“父亲大人曾与臣评议过陛下。”
“太傅怎么说孤?”嬴倚有点小紧张、小期待。这个年过而立的天子,却有副爱玩爱闹的孩子心性。
“他说陛下虽然爱玩,但是分得清轻重缓急,折腾点小事儿可以,却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您最大的优点就是心胸宽阔,待人宽厚,做个守成之君足矣。”
嬴倚眼冒小心心,“原来太傅对孤的评价这么高啊!”又八卦兮兮地问,“太傅是怎么评价父王的?”
谢胤好心地提醒,“陛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这更引起了嬴倚的好奇心,“快说与孤听听。”
谢胤看他那副殷殷期待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打击他,“父亲大人说,先帝英明睿智,恢廓大度,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十个今上也不能比也。惜乎英年早逝,若天假年岁,只需十年光景,便可恢复郢帝之霸业也!”
嬴倚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蹲在亭角蔫蔫地道:“原来在太傅眼里,孤这么差劲儿。”
谢胤闲闲地道:“臣提醒过陛下别问的。”
嬴倚怨念,“孤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如此耿直了?”
“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嬴倚默默地蹲他的墙角了,突然觉得太傅在的时候,孤斗不过太傅;太傅走了,孤斗不过太傅的儿子,委实是太差劲了。
谢胤见委委屈屈蹲在墙角,像个落毛小鹌鹑似的当朝天子,忽地有点不忍心,“其实父亲大人的书房里,有副陛下的画像,看笔法是父亲大人亲手画的。”
小鹌鹑毛瞬间长全了,神采奕奕地问,“真的?他是不是将孤画得风流倜侃、英武不凡?”
谢胤咳了声,“……那个……是陛下……小时候……哭鼻子的样子……”
嬴倚:“……”
谢笠睁开眼的时候,就见着小胤与嬴倚言笑宴宴的样子,有点吃味。原来小胤的笑容,已经不单单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