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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宫,大殿。
木鱼诵经,禅音入耳。
周皇后与太子居上位,颜庭陆带一干宫女侍从侍奉,特设一席位,留给清尘大师。
太子仔细看着周皇后与清尘表情,没见一丝不对劲儿,不过也不奇怪,这二人是多年的谋略高手,被太子看出才怪。
心经引子在前,太子明知二人是“故人”,可从言谈举止,真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瞧瞧二人说话这个劲儿。
周皇后道:“久闻大师佛法渊源,今日得见,实乃本宫之幸。”
清尘手执佛珠,座前特设纱帘挡上,即使如此他也没于礼不合的抬头直视凤颜,而是垂首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否?请恕贫僧大不敬之罪,贫僧粗通医理望闻问切之术,闻听娘娘声音有些虚浮,顾此一问。”
“大师多才,本宫身子尚且康健,只是旧疾未愈,平日里精神偶有不济。”
“旧疾未愈,最怕劳费心神,后宫平顺,太子与公主纯孝,娘娘该安心休养才是。”
一问一答,平静无波,却又暗潮涌动。
多年之后,如今的太子已成帝王,蓦然回首,才懂这两句话中压抑的情感。
但是那时他与周皇后不同,没人能束缚他的情感,他也没与爱人错失交臂,只是无法长相厮守。每每久别重逢,不问军国,不问政见,只问一句:“身体安康否?”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贫僧托太子带了一册心经给娘娘,不知娘娘阅后何感?”
周皇后下唇动了动,定了定神才道:“本宫与佛门无缘,悟不出什么,大师请诵经吧。”
清尘微微一笑,薄唇弧度极为好看,“娘娘已经悟了。”放下不提,重新念起经文。
周皇后闭上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思索。
门外侍奉宫女小步进来,蹑手蹑脚跑到颜庭陆身边耳语两句。颜庭陆看了看周皇后与太子,轻声道:“景豫郡主与婉和县君来给娘娘请安,还有四……齐郡王妃也递了牌子来求见您。”
“请郡主和县君进来,齐郡王妃怀有身孕,整天没个消停,不是进宫就是回安国公府,也让她来吧,到底皇室血脉最重要。”皇后实在是厌烦林念笙,自作聪明,这个时候忙于钻营、仗着怀孕惩戒侍妾都是假的,不如在家好好养胎,生下孩子便是皇长孙。不过她也不会刻意提点林念笙,毕竟敌人太蠢,也省事不少。
四面八方的眼睛,可都盯在林念笙身上呢。不想让她平平安安生下皇长孙的,可不止宫内之人。
朱承瑾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耳朵根子都要腻了,偷偷摸摸跟朱承清咬耳朵:“齐郡王妃可真是,哪哪儿都有她。”
“别提了,贼心不死,”朱承清深知林念笙自傲没谱的性子,“前些天齐郡王封王迁府完了,她还来邀我过府,说是有什么前嫌一笔勾销,派了身边大丫鬟给我送帖子来,被我拦在门外见都没见。”
林念笙这是以为四皇子能登基呢,她哪儿来这么些自信。
姐妹俩在跨进宫门的时候不约而同闭上了嘴不再谈论,笑吟吟给周皇后请安。
朱承瑾最近没怎么见到周皇后,此刻再见,周皇后即使心神在别的上面,也不由微微讶异。景豫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往日别人说起景豫郡主,大多都是品性纯良,沉静大度,再后面夸得也是诸如气质品德一类,但是如今看来,往后各家夫人又要加一句“美姿容”了。
瑞亲王长的原本就不差,更兼之沈氏美貌,郡主结合二人优势,逐渐在美人众多的皇室中崭露头角。
如此容貌性情,周皇后也不得不也为闻家惋惜,瞧瞧,本来定好的景豫,如今为了公主名头换成端云,白白让靖平侯府楚家捡了天大的便宜。
“景豫可是许久没来正阳宫了。”周皇后请二人落座,太子对景豫郡主挑了挑眉,往清尘座位那儿看了一眼。
“听太子说娘娘最近精神不大好,就没敢前来打扰,”朱承瑾眼神扫过纱帘,看见影影绰绰袈裟模样,只一瞬就转而认真回周皇后的话,“刚才去寿康宫,皇祖母说您今儿请了大师讲经,我们姐妹俩也就凑个热闹。”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昭华这些日子总是在宫里陪在我身边,刚才被本宫硬是遣去休息了。你们若是得了空,就时常来与她也与本宫说说话,听闻你们今晨先去了章相府,白妹妹如何?”周皇后是乐得见昭华太子与朱承瑾朱承清关系好的。
“白姑母身子好多了,精气神儿也好,府里下人恭顺,膝下儿女听话。”白潋滟的归来对章相府无疑是好处多多的,谁都满意,方氏的不如意也就被大家忽视过去了。
朱承清开口的事儿,也是合了周皇后心思,“今日还见到了陆夫人。”
周皇后借势问道:“陆夫人?可是原先的魏国公嫡出大小姐魏萝?当年……一案后,也是许久未见她了。”
“娘娘知道当年的案子?”朱承清按捺再按捺,镇静再镇静。
颜庭陆将宫女们带了下去,临走前向周皇后示意清尘,周皇后恍若未见,颜庭陆不再动作,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风吹过正阳宫,掠过清尘面前纱帘,周皇后的话也随着纱帘飘飘忽忽萦绕耳边:“许多以前的事,到现在为人所知的往往都并非真相。可是现在追问,又有什么意义。再者,没有纯粹无辜的被害者,世事如此,事事如此。你今日来,是为复仇而来?”她是在问朱承清,目光却一直投向清尘。
“复仇一词戾气太重,不如说是查清事实,还世人一个真相,”开口回答的,正是清尘,“纵然有罪者不无辜,其他人难道便是纯善吗?众人犯下恶行,若最后只由一人或是一家承担,其他人则继续逍遥法外安享富贵荣华,那世间还有‘公平’二字可言吗?婉和县君,可是其意?”
“大师所言甚是。”朱承清可算是找着知音了,纵然张庶妃不无辜,丁侧妃难道就干净?凭什么张庶妃就要死,而其他人就能继续为非作歹伤天害理!
“事实好查,却难辩白。当时众口一词的事儿,如今要颠个个儿,难啊。你还年轻,大好前程为何非要耗在一件不一定能分明的事儿上,旧事重提,伤的可不止魏萝一个人的心,得罪的,也不是当年断案之人一人。”
周皇后所说,也是句句在理,她是理智胜过感情,明摆着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不会做。换做周皇后在朱承清的位子上,只要最后扳倒丁侧妃,她就算赢了,而不会非要以澄清事实为目标去大费周章,甚至搭上自己。命没了,空留好名声有什么用?她所言,句句是为朱承清日后考虑。
所以要劝周皇后,朱承清的一点道行,只够糊弄以前心软的朱承瑾,现在的景豫郡主她都劝不了,何况周皇后。
清尘却不急不缓道:“皇后娘娘此言不妥,”不等太子训斥,清尘接着说,“若是连最亲之人的冤屈也无法洗清,还要苟延残喘一辈子,那才是最大的折磨。”
他话音刚落,朱承清已然跪在了地上,一个头磕下去并不起身:“还请皇后娘娘帮帮臣女!”
一头撞在正阳宫的地砖上,朱承瑾瞬间起身,几步跨过去扶起朱承清,一看朱承清的额角已经红肿了,急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
周皇后也被这一声惊得许久没说话,良久叹了口气,“骥儿,带你二位姐姐去一趟漱玉轩,去看看苏美人吧。”正是被贺贵妃一巴掌毁了容貌的苏美人,住在冷宫边上漱玉轩中,“世上没有相同的人,本宫也是第一次见到相同的疤痕,你们且先去看看,眼见为实,然后再回来,本宫在这儿,等着你们。”
朱承清眼眶酸涩,哑声道:“臣女,谢过皇后娘娘。”
太子带着二人去漱玉轩一路上抓心挠肺想周皇后和清尘的话不提。
正阳宫内,只余下周皇后与清尘二人,颜庭陆站在门口。
二人对坐无话,清尘抬手,撩开面前飘动的纱帘,挂在两侧金钩上。周皇后不由看向他,清尘也抬起脸在看上座的周皇后。
“刚才的话,是你的心声吗?”
清尘将佛珠放在桌上,阳光为他镀上金身,看着真有宝相庄严之感,“娘娘何须多问呢?如若不是,我又何必回到伤心地。”
“朱承清生母之案尚且好说,不过是牵扯到贺氏和一些大臣,你的呢?”周皇后并没动作,只是将眼神移向别出,“当年,我以为你死了,没嫁进宫里时候,整日盼着你能出现在我眼前,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如今再看到,物是人非,却是不敢细看了。”
“不止娘娘,天下人都以为我死了,林泽还没死,我怎么能先他一步呢?我得亲眼看着他家破人亡,若非如此,我如何对得起父母兄长!”清尘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摸了摸,“小时候,我常常因为相貌与兄长们迥异而伤心,但是娘娘不知道,当我站在林泽面前,看他恭恭敬敬称呼我为‘大师’、‘高僧’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感谢我长得与林家人不一样,不然,我也得毁去容貌,再做图谋。”
“你这张脸,不怕被人认出来?虽说从小你便不在京城,可是也还是有人见过你。”
“我一直留着这张脸,就是怕你认不出来。”清尘没有丝毫犹豫,“当初我没死,原该去找你,私奔也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也罢,我都该去找你。可是……”
周皇后合上眼,再睁开时隐隐可见水光,“国仇家恨,比儿女情长要重要。你若找我,我必然拦你报仇之路,而是会重新给你捏造一个身份,或是进军中或是进庙堂,再筹谋毁去林泽的一切,你却不同,你想翻案?”
“我为何要翻案,成王败寇,老安国公府本就是咎由自取。可是林泽,当年,是他先和白贵妃勾结,搜集老国公府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告诉白家,陷我全家于险境,不得不与白氏同流合污!结果事到临头,他却转身把所有事情推倒我家头上,自己倒成了被害。”清尘一挑眉,慈眉善目瞬间开了锋见了血般的锐利,“老安国公府,我父母,兄嫂,姐妹,几十条人命!晟王谋逆大罪,尚且没祸及儿女,皇上心肠软,众人皆知,缘何定我安国公府林氏一门满门抄斩,其中捣鬼的正是林泽!为了免去后患,免得却不是皇上的后患,而是他自己的后患!”
“从龙之功,大义灭亲,他安国公的位子,底下垫的是我血肉骨亲的尸首,他坐的安稳,我看了却是锥心之痛啊!”清尘将此事埋在心底几十年,如今一吐为快,即使心智再怎么超群,也是字字泣血。
“如何能翻案,如何翻得了案,皇帝现在对于白家,已经不是刚登基时候那么仇恨了,大权在握,白家却是奄奄一息。”周皇后道,“你手中有林泽与白家勾结的证据?”
“当年京中只知道老安国公府六公子身子不好不出来见人,却不知道我被从小送去周将军军中做了个无名小卒,月月与家中通信,都是有特殊办法。我在塞外闻听家里出了事儿,便要赶回来,路过鹏城被忠仆拦下来让我赶紧逃走,交给我的正是账册名录一类。”周皇后不看清尘,清尘却一直看着周皇后,“我跟着皇后娘娘也学了不少,何必非要以翻案的名头去做事,林泽自作孽,留下的把柄多着呢,这本名册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那你为何要见我?我在后宫,即使帮忙,也是收获甚微。”别人不知道,周皇后却是知道的,她与清尘,正是自小相识军中。
清尘听周皇后此问,方才一笑,柔声道:“以前你贵为皇后,膝下一儿一女,这尊荣虽然并非你期望的,但是依着皇帝的性子,和这些后宫女人不及你的谋略,你过得该是轻松自在。只是最近,听说你身子不好,我放心不下。”
“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放心不下昭华和骥儿,他们二人虽说才智不错,究竟年纪太小。”周皇后对自己的身子,比太医认识的还清楚。
“操这些心做什么?太子中宫嫡出,与沈家、周家都连着亲,又有津北侯府、靖平侯府为后盾,你身子养好,能平平安安,就是太子最大的依仗了。”清尘话中信息,无不显示他对朝局形势掌控,不输周皇后。
周皇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做了什么决定一样,与清尘四目相对,开口嗓音不禁有些颤抖,“林泽一事,我帮你,有一事却要你帮我。”
“竭力而为,死而后已。”
“倘若我先死……”周皇后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清尘截住。
“倘若你先走,我会助太子登基,然后来陪你。”像是知道周皇后要拒绝,清尘笑道,“我这条命,合该二十多年前就没了,林家案一了,我无牵无挂。”
“你准备如何对付林泽?”安国公最是狡猾不过,周皇后想动他也不是一两天了。
“那还得多谢齐郡王妃与府里刘氏相争,让我得了机会,你只管在宫中说几句话便好了,别再操心此事,多养养身子,有什么事情便告诉我,我来替你做。”
二人叙旧没多久,太子带着朱承瑾两姐妹就回来了。
苏美人就是不见任何人,也得见太子和郡主。
她比魏萝更要在意自己的相貌,即使漱玉轩整天除了宫女太监没人来,苏美人依旧将自己打扮的端端正正,除了衣服布料泛着旧,首饰无光彩,依稀还是当年艳压群芳的架势。
“漱玉轩许久未来过客人,不周到之处,三位贵人见谅。”
“苏美人客气了,”太子与朱承瑾都没有朱承清心急口快,“近日我们前来,的确又一桩要事。”
将疤痕模样相同的事情说了,朱承瑾看着苏美人,心道,这一张脸仍旧是艳色不减,哪有毁容的模样。
苏美人倒也大方,“当初贺贵妃构陷,说我不懂尊卑不敬于她,由此皇上也厌了我,这疤痕没用上好药,反反复复,怕吓着诸位。”
三人自然说无妨。
苏美人一手掀起自己垂在右侧额角的发丝,白皙肌肤上,一道狰狞伤口显露出来。比之魏萝脸颊上的,虽有相似,但无疑苏美人脸上这个更为可怖,周围一圈黑色疙瘩,内里是腐烂肉色。
朱承清即使有心理压力,脸色也变了几番。
朱承瑾道:“谢过苏美人。”
苏美人淡淡道:“郡主客气了,我苟活宫内,若是三位能查出真相,那也算帮了我一个忙。在这宫里,有冤屈而活着的,不算少,但绝对不多。我就是其中一个,更多的,早就做了冤魂,”又自嘲一笑,“皇上一直不褫夺我的封号,真不知‘美人’二字,讽刺是谁。”
三人辞别苏美人,还能听见身后苏美人自言自语:“美人不美,才人无才,贵妃出身贫贱,贤妃品德不堪,皇上啊皇上,后宫如前朝,乱呐。”
得亏漱玉轩平时连宫女太监离的都远,只有三人听见,这三人还不会出去乱说。
甚至还在心中,颇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