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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不惧穿皮靴的。
倾倒了玉瓶不要紧,不倒,孟十二郎也会想法子上去狠踹一脚。反正就光棍这一把了,人家明摆着要他的小命,不光棍等死吗?
“都指挥非但指摘朝廷,对陛下大不敬,还有不查之嫌!”孟清和越说越起劲,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挣开按着他的亲兵,一把扯开新上身的武官服,满面愤怒,声音竟有些颤抖,“说卑职等谎报战功,都指挥可亲眼所见?!卑职等沙场杀敌,与鞑子搏死,岂是一句荒谬就能抹杀?!卑职身上的伤,弟兄们身上的伤,都指挥可视而不见?!”
说话间将领口扯得更开,一条刚脱痂的疤痕赫然划过略显瘦弱的肩头,狰狞,丑陋。
余瑱脸色铁青,站在孟清和身边的亲兵倒吸一口凉气。
一番话转眼间引起了其他边军的共鸣。
是啊,老子上战场拼死拼活,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落下一身的伤疤,上官轻飘飘的一句话,战功就被全然抹去,谁会甘心?
“卑下不服!”
高福,周荣等久经战阵的边军和燕山护卫,同样扯开了袢袄,一脸的愤怒。
“都指挥下查不明,卑下不服!”
几十名健壮魁梧的汉子,当众扯开衣襟,在北风中挺直背脊,露出一身大大小小的疤痕,用拳头捶着胸膛,场面非震撼两字可以形容。
瞅瞅那一排古铜色的胸大肌,肱二头肌,六块腹肌,孟十二郎默默转过头,拢了拢上衣,遮住了一身排骨,安慰自己,就算没有一身发达的肌肉,可咱有智慧!
恩,有智慧。
高福等人的举动引得不少边军眼睛发红,盯着高台上的宋都督和台下的余指挥,握紧了拳头。
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厮杀汉,和鞑子以命换命尚且不惜,何惧当下!
面对这样的场面,余瑱骑虎难下。
打?怕是要引起众怒。
不打?那就是自己抽自己的脸,顺便还给了宋都督一巴掌。
一个不入流的百户,几句歪理就能将局面扭转至此,余瑱悔啊,早知道就该牢牢管住自己这张嘴,图什么一时的快意!
真TNND憋屈!
高台上的宋忠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万一真的引起众怒,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奉皇命到此是为收拢边军,节制燕王。必要时发兵北平,直捣黄龙。拿沈瑄麾下开刀,不过是一场下马威,警示卫所上下,他宋忠代表的是朝廷,奉的是皇帝的旨意,就算这里是燕王的地盘,也不例外!
没想到,余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一个百户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下去,威立不成,怕是会被人看了笑话!
陛下派到北边来的不只他一人,徐凯在临清,耿瓛就在山海关。两人本就对他不服,受他节制不过碍于皇命。
若宋忠连小小一个开平卫都掌控不了,凭什么让麾下军队听他号令?便是从燕山护卫征调来的精壮,也会生出异心。
不行!宋忠心中一凛,袍袖一甩,走下高台。
宋都督下去了,徐忠等人只能跟着,面上不显,心中却各有思量。
孟清和扯嗓子吼出的那些话,就像猛然间揭开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盖子,让开平卫上下无一能置身事外。
谎报战功不是小事,送往朝廷的奏疏是徐忠亲笔写的,若宋忠当真要借题发挥,罪名最大的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卫所掌印,同知,佥事才首当其冲!
徐忠眉头紧拧,之前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朝廷既然已经动手削藩,种种举措明显针对燕王,连陈亨都被明升暗贬,收去兵权,他这个屡从燕王出塞的卫指挥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不能怪徐忠想象力太过丰富,实在是宋忠上一份工作有些特殊。前锦衣卫指挥使,名头何等的响亮!
明初,锦衣卫最常干的就是罗织罪名抓人下狱,一番审讯-拷-打,主犯从犯有罪没罪,全都脑袋咔嚓。洪武帝当众焚毁北镇抚司的刑具之前,凡是收到锦衣卫驾帖的朝廷官员,基本都要抹着眼泪提前和家人道别,等待生命进入倒计时。这是幸运的,更倒霉点,家人乃至全族都要被一锅端。
建文帝派宋忠来打前哨战,明摆着告诉燕王,不管叔叔反不反,做侄子的都决定动手了。
所以说,年轻人做事冲动,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片刻的功夫,宋忠已走到孟清和等人身前。
绯色的官服,肃然的面容,居高临下,不出声,已带着无形的压力。
“都督!”
余瑱满面惭色,宋忠却不理他,开口说道:“余指挥无心之言,汝等紧抓不放,避重就轻,实乃狡诈已极。”
宋忠的声音不高,语气并不严厉,语速也不快。比起一般的武将,他说话时更像个文人,却透着一股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比起宋忠,余瑱当真是不够看。
“左右。”
手执军棍立在一旁的亲军同时应道:“在!”
“本都已下令杖责不遵军令之徒,为何还不执行?”黑色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声咯吱轻响,“汝等也要抗令不成?”
“卑下不敢!”
“行刑!”宋忠一甩袍袖,“本都今日责罚的乃是不遵守军令,延误操练之辈!谁敢抗令?!”
没有条凳,孟清和等人直接被按在了雪地之上,冷意浸过袢袄,袭上四肢百骸。
牙齿开始打颤,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聚集起了云层,灰蒙蒙的一片。
不到片刻,晶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
孟清和没法子再说话,只要他一张口,身边的亲军就会将雪塞进他的口中。不等军棍打下来,他怕是会直接被冻死。
“狡诈之徒,本都见多了。”宋忠好整以暇的看着地上的边军,“汝等胆敢违抗军令,顶撞上官,罪加一等!”
说话间,宋忠的亲军已高举起了碗口粗的军棍,带着风声,狠狠的落下。
“本都离京之前,陛下亲言,北地苦寒,将士艰难,赐发下粮食布帛不日将到!陛下明察秋毫,岂会不知道汝等功劳?汝等身负皇恩,理应效忠朝廷!”
“无规矩不成方圆,国不可一日无法,军中不可一日无令!今日,本都惩处此等不遵军令诡辩狡诈之辈,亦会奖赏真正的忠勇之士!”
啪!
一句话落,就是一棍。
落在脊背之上,似要将人的骨头砸断。
孟清和的双手深深抠进雪中,一丝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流淌。
用最后的力气睁大双眼,牢牢的,狠狠的盯着那个负手而立的宋都督。
满目鲜红。
宋忠,建文帝……他记住了!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活过今日……
几杖过后,孟清和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怕是,今天真的要和大明王朝说再见了。
地位,权利。
如果……
啪!
又是一棍落下,一口鲜血猛的喷出,点点血迹,像是点缀在雪上的红梅。
一片青色陡然闯进视线,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声音,传进了孟清和的耳中。
“麾下操练不利,是卑职之过!”沈瑄单膝跪在雪地之上,黑色的眉,墨色的眼,青色的武官服,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卑职愿代为受刑!”
“哦?”
宋忠斜睨沈瑄,就像看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脏物。
余瑱却是精神一振,眼中闪过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麾下不听号令,本就应追责上官。”宋忠轻飘飘的说道,“左右……”
话没说完,徐忠突然插言道:“都督,沈千户是前定远侯之子,大行皇帝义孙。”
宋忠一顿,前定远侯沈良,他是知道的。当初被御史弹劾,又被牵扯进了蓝玉谋反大案,本是必死之人,却被太祖皇帝网开一面,只发边塞充军了事。到边塞之后,又随大军北征沙漠,屡立战功,最后死在军营之中。
沈瑄出身燕山左卫,极受燕王赏识,拿他开刀,本就在宋忠计划之内。
可他忘记了,沈瑄是沈良的儿子,还是独子。洪武帝虽削去定远侯的世袭爵位,却没明说断绝“义父子”关系。
打死一个千户不要紧,这个千户,不能是沈瑄。
私下里动手还有转圜的余地,明目张胆的这么干,会给燕王留下把柄,有碍皇帝仁厚的名声。
“依徐指挥之见,该当如何?”
宋忠话已出口,不能轻易更改,他需要个梯子。
徐忠说道:“以卑职之见,操练不利者当罚,十五军棍也就罢了。沈千户也当责,十军棍足够警示,也能彰显都督仁义。”
梯子递上了,却不是全然好心。
燕王护短,护犊子,旁人不清楚,随燕王多次出塞的徐忠却是了然。宋忠以为是网开一面,殊不知,只要这顿军棍打下去,事情就别想善了。
“就依徐指挥所言。”
宋忠话音落下,落在孟清和身上的军棍陡然一停。
嘴里的铁锈味还没散去,他只能尽量睁开双眼,看着跪在风雪中的那个男人,脱下了青色武官服,挺直的背脊,恍然间能撑起天地。
“一!”
军棍落下,带着风声。
“二!”
风裹着雪花,呼啸而过。
“三!”
背上的伤很疼,疼得要死去一般。
“四!”
黑色的发似张开的网,舞开的绸,眼前的背脊依旧挺直,心,开始发热。
“五!”
不知是谁的手,拉起了孟清和的胳膊,扯动了背上的伤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记住了。
记住了今天的一切,也记下了沈瑄的这份恩情。
孟清和记恩,凡是帮过他的人,他都会回报。
但,他更记仇。
本以为历史同他无关,可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他将真正的走入历史,真真正正的,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