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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绿荫掩映,这里有一个小池,池上飘着几片新落下的粉色花瓣,池偶尔荡漾,一个个圆晕慢慢散开。池边有一张小几和几把椅子,有两人正在对弈。
对弈的是师宝相和一个少年,那少年是他的独子师仲道,师宝相看了看师仲道的脸色,道:“少年人不必这么灰心丧气,一时的挫败而已,人一辈子的路很长,谁胜谁负还真不一定。就像为父和苟寒山,三十多年前明里暗里斗得天昏地暗,谁能想到三十多年后他还能得势。又有谁会想到他会有今天。”
师仲道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丝毫没有因为师宝相的劝慰而变得开心。
旁边一个年轻人拱了拱手,道:“其实左庶长早就料到了苟寒山会有今天的。”
师宝相嘿嘿一笑,道:“安泰,少说句话会死吗?老夫在安慰我儿,你却与我来拆台。”
“不敢。”安泰笑着道:“如果不是左庶长在天后面前力陈苟寒山的数宗罪责,天后岂会怀疑苟寒山的忠诚。”
师宝相抚了抚须,道:“老夫只是顺水推舟罢了,他们既然用兽人族的事情来对付丰安商号,老夫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权谋之术,无非是见缝插针。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在这朝堂之上,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一夜之间被颠覆。”
“左庶长说的是,多谢左庶长运筹帷幄,帮家主报仇。”
“定坤早年好歹也帮过老夫,老夫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师宝相落下一子,吁了口气,若有所悟地道:“权术之争就像是在拨弄虎须,你把老虎拨得怒气冲天,一爪子扑过来的时候,你把你的敌人送到它的爪下。如此一拨再拨,直到灭到所有的敌人。但是每一次拨弄虎须也便给了敌人一次击败自己的机会,真是险之又险。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连老夫都不敢轻易使用权谋之术。”
“左庶长说的太有道理了,安泰受教。苟寒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地步,就是因为他在用权谋之术时给左庶长留下了机会。”
“你不算太笨。”师宝相嘿嘿一笑,道:“老夫只是有些不明白,苟寒山诩廉正,为何要听一个少年的话来做这些事情。”
“听说,今日天后就要对苟家动手了。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这件事老夫也听说了,如果苟寒山愿拟诏,以后苟家也不会太差。但苟寒山的性子老夫多少还是知道的,今日的事情恐怕不太好收场。如果苟老头一直犟下去,神国之内只怕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连当归宗的傅空山也救不了吗?”
师宝相轻蔑地摇了摇头。
朝天门。
此时,小亭中卷帘内那个人影再次挥了一下手,只听到有人叫道:“一刻钟已到,斩一人!”
苟寒山闭目,他心内自嘲,本以为自己已经出将入相,可从来都没想过会有今时今日。
气氛异常惨烈,短短一个时辰,已有七八个人身首异处。
“苟家真的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苟寒山双目狰狞,丝毫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太阳渐渐升起,谁也不知道这场惨剧将在何时结束,朝天门前的惨烈是神国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谁能想到一个太平盛世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苟寒山当年的同僚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那些亲戚朋友也全部禁声,唯恐牵连到自己。叶氏宗族敢怒不敢言,他们知道苟寒山的坚持是为了叶家,但叶家已经没落,这样的坚持又有何意义?
一阵狂风吹来,纵是六月天也给人一种萧瑟的凉意,哭喊声、惨叫声时不时从场中传来,一代名臣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太子叶重阳脸色有些苍白,转身负手徐行准备离开,这一幕实在让他不想再看下去。有那么一刻,他好想去劝一劝母后,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话没有用。
朝天门外每隔一刻钟便会有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直至黄昏时分。广场上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般模样。许多人渐渐离去,这种血腥的场面让大部分都觉得害怕。也有一些新的人从远处跑来观看。
夕阳下沉,红霞漫布西方,像是一片血染的青天。
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个削瘦的盲眼少年拨开人群,一步步向苟寒山走去。
他正是叶冬,直到刚刚才从林天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十分震惊。
叶冬穿过人群,拨开甲士,单薄的身影拄着鬼头权杖一直走到苟寒山的面前。
所有人都惊异于叶冬的出现,但更多的是带着同情。当这少年出现在这里时便意味着死亡,虽然那些甲士没有丝毫的阻挡。
天后招了招傅降雪,道:“把靠近苟寒山的人全部记下来,查清楚,一个也不要放过。”
傅降雪一眼望去,看到了那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心中猛然一颤。“是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叶冬会出现在此地,虽然这个身影她只见过一次,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苟老先生……”叶冬眼角变得有些潮湿。
“是叶冬小友?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快走!”苟寒山焦急地道。
“我来陪你喝杯酒。”叶冬说着从储物袋中取出苟寒山最喜欢的龙骨酒,然后取出两个酒杯,倒满。
苟寒山看着杯中晃着圆晕的龙骨酒,叹了口气道:“叶冬小友,你坐在这里便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左右是活不过明天了。”
叶冬擦了擦眼角的泪渍,淡淡一笑,道:“苟老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位樵夫被凶兽追杀到悬崖边,他荒不择路逃下了悬崖,好在挂在了一棵树上,他向下看是万丈深渊,向上看是恐怖凶兽,左右是死路一条,好在树枝上有许多蜂蜜。他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吃蜂蜜。凶兽想凶任他凶,反正这一刻不妨碍他吃蜂蜜就行。”
苟寒山也笑了,举起酒杯,凑近唇边,就着血水,一饮而尽。虽然那酒水碰到伤口给人一种火烫的感觉,但在此时的味道就如蜂蜜一般。
“再来一杯!”
叶冬伸手触碰着找到了空杯子,将之倒满。
苟寒山连饮三杯。
“是我连累了你。”叶冬也饮了一杯,道:“与兽人族通商的事情始终是有些冒失了,虽然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操作起来可能弊大于利。”
“叶冬小友不要自责,那不过是一件鸡毛小事,今天的事情终究是要发生的,因为老夫是恩师的弟子。恩师待我不薄,如今身陷囹圄,做弟子的不能救他,又怎忍再去害他?”
“我明白。”叶冬点头,道:“我想救你。”
“千万不要,你救不了我。你快走吧,现在就走,兴许天后不一定会杀你!”苟寒山将叶冬用力一推。
叶冬被推倒在地。
“一刻钟已到,再杀一人!”甲士的声音像死神发出的一般,回荡在整个广场。
……
师宝相将棋子收入盒中,道:“安泰,你坐吧,就坐仲道边上。今天叫你过来当然不只为下棋。我看这几天仲道心情寡欢,所以叫你过来劝解劝解。”
“嗯。”安泰点头坐下,师仲道的事情他是清楚的,那日在太子府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也是他自己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
“丰安商号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也打听过了,叶冬这个人应该来自己神兵山庄无疑。安泰你最近的遭遇与仲道有些相似,不过你比仲道好些,没有因为一次小小的打击而变得消沉。其实也大可不必,凡事有我师宝相在。你要与仲道相互扶持,早日从失败的阴影中起出来。”
本来安泰这样的小子是绝对入不了师宝相的法眼的,更加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与他语重心长地讲这番话。但是一把扫帚,一卷手纸都有用得着它的地方。近日,师宝相看自己的儿子意志愈来愈消沉,实在于心不忍,便想了这么一个办法。在师宝相看来,安泰这样的人像是野地里的小草,而仲道更像是温室里的花朵,他希望师仲道能向安泰多学一些,不至于被眼前这小小的挫折击倒。
“安泰明白。”自从安定坤死后,其实安泰也心灰意冷了许久,直到师宝相来找他,他才觉得自己还是能有些作为的。
“少年人血气方刚,常常喜欢与人争一时高下,其实全然没有这种必要。真正高明的人往往喜欢隐忍,有些先贤在人前故意被人折辱,示敌以弱,在最后关头一举战胜敌人。就拿我来说,在朝中三十多年,所受过的折辱数不胜数,一路走来跪过的人,鞠过的躬,数都数不过来。但那又如何,如今我师宝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理朝纲,下抚黎民,才是真正的赢家。”
“左庶长说的有道理。”安泰听得动容,他原也以为左庶长是高高在上的,其实谁都有最卑微的时刻。
“记得我刚入朝堂的时候,受苟寒山百般欺侮,说我的政见太过激进,将来必定误国,让我跪在中枢院门口好好反思,所有人从我身边路过时,都会停下来围观,有人甚至还故意踹上我一脚。”
师宝相续道:“那个时候我发誓一定要扳倒苟寒山,人生也真是讽刺,没过两年天后便重用了我,并让苟寒山下野了。我以为自己赢了,但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天后竟会重新启用苟寒山。所以说世事无常,荣辱得失都只是一瞬间。你们还年轻,失败就失败了,不要想太多。”
师仲道手中一直在拨弄着棋子,他是聪明人,这些天一直也在劝解自己,但总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太子府的那夜让他丢尽了脸面,他不知道往后再遇到叶冬该如何面对。
此时走来一个小厮,向师宝相拱了拱手。
“那边怎么样了?”师宝相所说的那边当然是朝天门外的广场上。
“苟寒山那老头也真是有骨气,誓死不从。全家上下被斩了四十多人,他竟连眉头不皱一下。”
师宝相眉头皱了皱,虽然早有预料,但心情还是有些复杂,道:“如此说来苟寒山是真的想一条道走到黑了。”
“不错,苟寒山此次应该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了。”
“有人给他送行吗?”
“有倒是有一个,是一个盲眼少年。”
“盲眼少年?”师仲道一惊,“知不知道他叫什么?”
“听苟寒山唤他作叶冬小友。”
“叶冬!”师仲道心头猛得一颤,原本像死水一般的心绪顿时沸腾了起来。
“是他们两个害我丰安商号的,没想到他们的交情如此之深。”安泰心惊,“这么说他们两个今天都得死?”
师宝相嘿嘿一笑,道:“世事就是这么难料。仲道、安泰!振作起来,神国将来的天下是你们的。”
师仲道闭上了眼睛,他在想,如果叶冬真的死了,也许这一页可以就这样翻过去,再也不用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