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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待萧峰回到慕容府已是戌时过半,哪知府中竟仍是灯火通明。如今尚是正旦长假期间,想到慕容复仍有无穷无尽的公务要处置,萧峰不由微微蹙眉。满腹忧虑地踏入大厅,一阵人声也在此时传了出来,原来慕容复也正巧结束了当天的政务会。
时隔多年,能够成为慕容府的座上宾的大小官员已不再是萧峰可以认全的了。然而,他却不会不认得苏轼。见到慕容复与苏轼相携而出,萧峰赶忙上前施礼道:“萧峰见过学士。”
苏轼此行本为探望学生,顺便听了些政务安排。突然见到大辽南院大王萧峰在此出现,他亦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慕容复方才笑道:“原来是乔壮士。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萧峰一听苏轼对他仍以旧时姓氏相称已是一怔,尚不知如何答话,慕容复便插言道:“老师,学生无恙,您不必忧心。天色已晚,老师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罢!”
苏轼虽说天真烂漫,可却实在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便知慕容复仍有心维护萧峰。他当下轻叹一声,拍了慕容复的肩头两下便扬长而去。
不一会,相府中的客人散尽,大厅内唯有萧峰与慕容复二人相对而立。两人沉默多时,萧峰终率先发话:“慕容,政务再忙也该注意身体。你……”
然而他话说半截,慕容复便已笑道:“大哥,天色尚早,可愿赏脸与小弟喝上两杯?”
萧峰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微微点头。
有慕容复一声令下,相府仆役很快便在花厅内摆上了酒菜。两人方一坐定,慕容复便提起酒坛为彼此满上。
仍然是那熟悉的十年陈东坡酒,馨香扑鼻、口感清冽。
两人默契地连干三碗,慕容复方低笑着道:“自从四年前发现中毒,这还是我第二回喝酒。”
慕容复话音一落,萧峰的眉峰即刻一拧,瞬间便意识到这唯二的两次喝酒,慕容复都是在陪他。那样至深的情意,慕容复却说地轻描淡写。萧峰只觉心中一痛,当下便道:“慕容,是我对不住你!”
哪知慕容复却只微微摇头。“大哥没有对不住我,路都是我自己选的。”只见他低头望了一阵面前的酒碗,许久方轻轻补上一句。“……我,我从未后悔。”
萧峰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令慕容复到了今时今日还能安然说一句“从未后悔”。他只觉内心滚烫酸涩,恨不能起身仰天长啸长歌当哭。“慕容!”
慕容复却只冷静地望着他,沉声道:“马夫人是我杀的。”
“什……什么?”慕容复骤然提起马夫人,萧峰竟是愣了许久方忆起那么个人来。
“那年百花会,小弟率先离席,路上又遇着了马夫人。马夫人托我传个口讯给大哥,说是有与大哥前程名誉相关的大事相告,约大哥深夜相见。”慕容复眉间微锁好似在回忆往昔,缓缓说起了当年之事。所谓的前世今生太过匪夷所思,要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交代清楚,也唯有请马夫人背一背黑锅。
萧峰听了这话,即刻便了然道:“结果你代我去了?”
“是。”慕容复点头道,“小弟心中委实好奇,便易容成大哥的模样去了。原以为这马夫人是想与大哥成就一段露水姻缘,方才撒了一个谎。哪知,竟听了一桩惊天秘闻。”
时隔多年,萧峰当然知道慕容复口中所说的“惊天秘闻”正是他的身世之谜。他前思后想一番便知慕容复杀人的真正目的,即刻问道:“为何你要杀人灭口?为何不告诉我真相?莫非……”那时正是萧峰与慕容复情意最深的时候,倘若慕容复不知慕容氏与萧氏的血仇,他完全没有理由对萧峰隐瞒此事。
“不!”慕容复目光一凝,急忙摇头。“我不知道害了大哥全家的人正是慕容博,我也从未想过要为他掩饰罪行……我杀马夫人,是因为我不想让乔峰变成萧峰!”乔峰若永远是乔峰,那他便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这样的人纵然武功再高,也入不了慕容复的眼。正是因为那段复杂的经历使乔峰变成了萧峰,慕容复才会欣赏他结交他,最后又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倾心爱慕他。可命运的吊诡便在于:一旦乔峰变成了萧峰,慕容复便注定了不能跟他在一起。国仇、家恨,这是一个永恒无解的死局。“我不想大哥变成契丹人,不想我们最终走向对立。我知道以大哥的性格,一定不会因为身世秘密便遂了马夫人的心意,所以我杀了她。”
萧峰直直地着慕容复,良久方郑重回道:“我相信你!”相信慕容复杀马夫人不是为了慕容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仅仅只是为了萧峰。然而,这却并不能让萧峰开怀少许。马夫人水性杨花却罪不及死,可慕容复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慕容复能放过给他下毒的阿紫,却对杀害马夫人一事至今毫无悔意,萧峰知道,那是因为慕容复将他看得比自己心中的道德准绳更重要。这样的认知让萧峰唯有沉重叹息,隔了许久,他方艰难道:“那我爹……”
“我自然也想杀他!”慕容复冷静回道,“我既已决定使大哥永远是乔峰,便再不能饶过任何一个欲揭穿此事的知情人,哪怕这个人是你亲生爹爹!……可惜,慕容博与你爹同在少林潜伏多年,这对仇家竟阴错阳差成了朋友。见到我杀人行凶,慕容博便忙不迭地现身相救。结果我不但没能杀了你爹,自己反而被慕容博所伤,为保全性命更不得不认了他。”
亲眼见到慕容复提及慕容博时的冷然,萧峰更是无法理解,只低声道:“慕容,他毕竟是你爹……”
“那又如何?”慕容复却满不在乎,“我与慕容博从未相处,更无情意。他心中所愿唯有兴复大燕,而我却对这荒谬的皇帝梦毫无兴趣。他以为我是他的儿子便该任他摆布,至于我……”说到这,慕容复不由轻轻一笑,那冷冽的笑靥中满是刀锋般的决绝狠辣。“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无论谁挡我的路,我都要除去!”
“是,我知道……”萧峰满心的不是滋味,可却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来。毕竟,这才是他所认识的慕容复啊!极善与极恶,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少室山下,你更有心激怒我爹爹,为的便是使我们父子产生隔阂?让我即便回了契丹,也是身在契丹心在汉?”
“不错。”慕容复坦然应声,“哪知,又给那不知所谓的慕容博搅了局。……大哥,我不在意慕容博杀了你爹,可却不能不在意慕容博杀了你……我只能,放你们走。”
这样的深情与狠毒,萧峰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良久方语音艰涩地道:“慕容,你真让我感到可怕!”
慕容复却只无动于衷地微微一笑,幽幽道:“大哥,我只是不想再骗你。”
萧峰狠狠拧眉,咬着牙沉声道:“或许,现在才是在骗我,为的是让我死心?”
“如果这么想能让大哥感觉好受些,请随意。”慕容复缓缓道,“大哥,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么?我是大宋首相,而你,是大辽的南院大王。是!我爱你。可是那又如何?如果你要杀了我为你母亲和阿朱报仇,我绝不反抗。可如果你要我放弃一统天下……痴人说梦!我爱你,所以我不在乎我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甘愿雌伏在你身下。可是,你能不能不在乎我平灭契丹,杀尽耶律氏与萧氏族亲?大哥,你是英雄豪杰、是天上的雄鹰,你能不能像金丝雀一样被我锁在笼子里,人生的意义只为取悦我?如果你能,你说我还会不会继续爱你?”
萧峰无言以对。
“我该杀了你……唯有杀了你,才能破除迷障、心无旁骛!”慕容复长长一叹,“可惜,我暂时还做不到。所以,你走吧!在我对你的爱意和耐心耗尽之前尽早离开,以免白白丢了性命。”
“……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办地这样血淋淋?为什么就不能让一步?慕容?”萧峰再没有任何的怀疑了。他知道,慕容复今日便是来与他摊牌的。
“莫约……还是不够爱你罢……所以,不能为你牺牲一切。”慕容复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将面前的一点残酒一饮而尽,这便起身离去。
“慢着!”哪知慕容复尚未离开桌边,萧峰已是一声厉喝。“如果你的话已经说完了,那就让我说两句罢!毕竟,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
或许是这两个“最后一次”令慕容复动容,他僵持片刻终是转过身来望住了萧峰。
然而迎着慕容复平静无波的目光,萧峰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许久,萧峰终是小心翼翼地道:“慕容,既然你不想再骗我,便坦白回答我几个问题可好?”
慕容复明显迟疑了一下,可最终仍是轻轻点头。
萧峰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慢慢道:“如果那时没有你爹爹忽然出现,你会不会真的杀了我爹?慕容,你有没有犹豫过?”
慕容复如何也料想不到萧峰的第一个问题便已直指其心,那轻声的一问便好似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他想笑着说一句“鳄鱼吞食猎物的时候也会流泪”,可那锥心剧痛却已令他连站都站不稳。
萧峰亦不再需要慕容复的回答。见到慕容复一手摁着心口艰难喘息,萧峰急忙大步上前将其揽入怀中,同时一手贴着他的背心,将一身浑厚的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为他纾解痛楚。“慕容,你早该告诉我的……关于我的身世,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慕容复沉默许久终低声感叹。“你终究会回契丹的……大哥了解我,正如我了解大哥,你终究会回去。萧峰,始终是萧峰!”
萧峰闻言不由默默地仰起了头,唯有如此,他方能忍住即将滚落的眼泪。“……是不是如果当年我没有劝你出仕……一切就会不同?我与学士天真烂漫,仅凭着道义气节一腔热血就推你走上这条路,要你以血肉之躯去披荆斩棘承担如此重压。风刀雪剑、攻讦毁谤……学士不能体谅你,我更与你为敌……慕容,你该恨我入骨,你该杀了我的。”
慕容复起初没有答话,过了很久他方低声回道:“我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断没有罢手的道理了!”许是病中脆弱,慕容复这话音极轻极冷,可却依旧斩钉截铁绝无转圜!
“慕容,也不愧是慕容!”萧峰分明心如刀割,可不知为何,他竟仍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家国天下,你我各有立场。大哥,你没错,我也没错。”慕容复也一样目光平静地望着萧峰,“认命吧!”
萧峰却仍笑着摇头。“不!慕容,我不会认命!”他凝望着慕容复冷漠无情的双眸,一字字地道,“绝不!”
渐渐地,慕容复那双冰冷的双眸中竟也漾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是这般地莫测,似鼓励似轻嘲。“你待如何?”
“我现在还想不到,”萧峰坦白道,“但总会想到办法。慕容,你要等着我!”
这个承诺是这样的虚无缥缈,甚至都不能算是承诺。可慕容复却仍正色回道:“好!”
萧峰没有再对慕容复留恋不舍,他得了慕容复的应允已是心满意足,即刻运起轻功飞出了院墙。
慕容复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又坐了回去,独自一人将摆在桌案上的半坛残酒慢慢饮尽。
阿碧寻来时,慕容复已饮到最后一碗。许是多年不曾喝酒不胜酒力,只见慕容复一手扶着额角两颊微微泛红,竟已是微醺。
“公子爷!”阿碧吃了一惊,忙上前夺下他手中酒碗。“公子爷,你怎么喝了这么多?萧大爷呢?”慕容复患有心疾,岂能如此纵酒?
慕容复侧目望了阿碧一眼,没有答话。片刻后,他慢吞吞地自怀中摸出了一只黑色羊皮手套送上烛火。
“公子爷!”阿碧见状即刻惊叫出声,又扑上前要抢下那只手套。“你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羊皮易燃,阿碧此时来抢终究晚了一步。只见慕容复无动于衷地将那只烧起来的手套丢在脚下,又端起桌上的最后半碗酒狠狠一泼。只听“蓬”地一声,那只手套即刻便化作一团火焰。
“公子爷!”阿碧难以置信地叫着,瞬间落下泪来。
“他不会回来了……”慕容复充耳不闻,只扶着额头轻轻一叹。“他不会回来了……”说罢,他便扔下阿碧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一步步地融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