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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师道对慕容复竖着进长白山横着出来的情况十分不满,只是眼见慕容复都气若游丝了仍扯着他的衣袖追问章楶与折可适的回信,饶是他一个丈八大汉也不禁鼻根发酸。“他们三日后到鄜延军,你不要操心那么多,身体要紧。”
慕容复闻言即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意,哑声道:“你放心,死不了!”慕容复自家知道自家事,他这情况等于是去了一个条件特别艰苦的地方旅行了大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的。等一回家,自然而然会感觉有些脱力,稍稍调养几日也就好转了。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愿,有薛慕华妙手及那炮制好的红参的功效,三日后,慕容复陪同种谔一齐在辕门口迎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与镇戎军将领折可适时已是意气风发,再无病容。镇守西边的三方面军首领难得相见,这刚一见面却是要先谢过慕容复多年来对他们的照顾。
只见章楶向慕容复深揖一礼道:“兰庆防线建成,今后虽不敢说再无边患之虞,可夏军也再无机会入我宋土劫掠。慕容大人对西边百姓的恩德,老夫感念不尽!”章楶,字质夫,是宋时少有的真正知兵事的文人。他于元祐六年担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后一直主张对西夏用兵,以削弱对方来巩固自己的边防,并多次率军进攻西夏,连战连捷立功无数。
对于这样一位在历史上威名赫赫的名将,慕容复如何敢受他的礼?不等章楶弯下腰,他便已出手将人扶住,诚挚言道:“章大人这般多礼,当真折煞晚辈了!”
章楶与慕容复对视片刻,见他气度俨然稳如泰山,不由朗然一笑扭头向种谔叹道:“子正,见到慕容大人,我就放心了!后继有人啊!”
章楶来西边上任后才隐约得知修建这兰庆防线的经费多半来自慕容复。自兰州至庆州,绵延上千里,十数个堡垒工事皆是高墙坚壁并以水泥加固。莫说刀劈火烧,便是以火药爆破都未必有效。以章楶的经验,宋军依据这样的城池,除非有人开门迎敌,否则便是给夏军一百年,他们也攻破不了。而建造这样固若金汤的堡垒所需投入,怕是万人之上的官家都会忍不住心头抽痛。章楶绝然想不到他面前这位年轻得令人咂舌的高官却是云淡风轻,历时七年投入数百万贯而最终建成。仅凭此事,章楶便可清楚地意识到,这位文质彬彬的慕容大人骨子里的坚忍不拔与刚明果决实在远甚常人。如今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于家国而言无疑是另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岂能不令章楶为之欣喜感慨?
种谔与慕容复更为熟识,知道他接连生病实非吉兆。只是眼下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因而他只是沉声一叹,缓缓道:“今日请两位过来,正是商讨如何在兰庆防线建成之后彻底解决西夏。两位,里面请!”说罢,种谔也不管章楶与折可适二人是什么脸色,径自扭头向他的营帐内行去。
不一会,四人连同种师道在种谔的营帐内坐定。待种谔身边的亲兵送上清茶后,种谔便缓缓道:“我与慕容大人结识于元丰年间,先帝以五路大军伐夏,慕容大人亦曾亲冒矢石,可说深知大宋与夏国的军力。元祐二年,他决意凭一人之力在西边设一防线保护百姓,便是如今的这兰庆防线。这七年来慕容大人为建成此防线殚精竭虑,筹款数百万贯、调动民伕劳力十万之众、运送粮草物资无数,终有这筑堡一十二处固若金汤的兰庆防线。然而,当年老夫为了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应允老夫在西边筑堡,奏折上所述的兰庆防线唯有堡垒三处。是以,这兰庆防线的真容除了西边的将士与百姓,便再也无人知晓;慕容大人的一番苦心,朝廷亦不会知晓。慕容大人于西边百姓的大恩大德,老夫先在此谢过了!”说着,种谔便起身下拜。种谔一拜,种师道亦跟着跪了下去。
章楶与折可适不知内情,只当慕容复认捐了不少钱款帮助修筑兰庆防线,却不曾料到原来这大小一十二处堡垒皆是他的手笔。此时听闻种谔详说内情,两人不由惊坐而起,当下随着种谔一同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了下来。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慕容复赶忙伸手相扶,哪知这一回这四人却皆不为所动。四人紧紧围着他,使他连躲闪的余地也无,只得生受了这一礼。
四人拜谢了慕容复方心满意足,又由种谔续道:“由来唯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是以老夫一早便与慕容大人商定,这兰庆防线绝非西军的终点,而应是西军起兵伐夏的桥头堡。”
种谔说到此处,章楶与折可适不由同时点了点头。章楶的资历与官位均在折可适之上,这一回也是章楶率先开口。“只要有了这道防线,西军正可以筑堡浅攻之法逐步蚕食西夏。”历史上,筑堡浅攻之策正是章楶首创。令宋军依据易于坚守的堡垒不断骚扰西军逐步蚕食西夏国土,可以说是针对汉人善守城不善进攻的特点而制定的最佳办法。然而这个办法的缺点却在于:筑堡耗费资财无数,而浅攻所获战利极小,要使这个办法看到效果显然需时许久。
而慕容复现在最缺的正是时间,不等章楶向他介绍何谓“筑堡浅攻”,他便已忍不住插言道:“章大人的办法果然老辣,只不过……晚辈却实在没这耐心。”
章楶闻言不禁微一挑眉,由来领兵的将士最怕的便是两种上司,一是怯懦畏战,二是急功近利。他已是花甲之年,大半辈子的仕途全在这西边辗转,自问这“筑堡浅攻”的办法才是最适合西边的战术。他唯恐慕容复只凭书生意气胡乱指挥,白白荒废了这大好局面,当下好言劝了一句:“慕容大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慕容复轻轻摇头,沉声道:“晚辈并非意气用事,只是我大宋缺少良马,草原作战先天不足。纵然以堡垒推进,同样是投入巨大而收效甚慢。无论是官家还是政事堂的相公们,只要见到西军作战并无巨大收益而银钱却如流水般砸下,他们定然不会长久支持章大人之策。战争,必须为政治服务。朝廷最终获利的战争,才是胜利的战争。”
章楶本以为慕容复是好大喜功,此时听他把话说地这般透彻也不由微微而叹。“兵以利动,老夫戎马半生才明白的道理,慕容大人这般年纪便可随口道出。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章大人缪赞了。”慕容复摆了摆手,又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大宋先天骑兵短板,便唯有在旁的地方想办法。重甲车阵只可自保却不能伤敌,终究过于被动。所以,晚辈才以十年之功研发隧发枪,目的正是要破解夏国骑兵。”
“那隧发枪老夫见识过了,的确威力了得。”可以说,若非见识了隧发枪的杀伤力,章楶也不会以安抚使的身份走这一趟。“然则,要对付夏国的重甲骑兵铁鹞子,纵然我宋军人人一把隧发枪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元丰一战,我军已死伤无数,如今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怕是不愿见再起兵刀。”
“况且,夏国亦有城池堡垒,高墙铁壁不逊我朝。光凭这隧发枪,也是有力不逮。”折可适跟着补上一句。
“所以,还要有炮。”慕容复一字一顿地道。
“炮?”章楶与折可适同时奇道。北宋年间火药仅在战争中初步得以应用,至于火炮更是闻所未闻。
慕容复将目光转向种谔,只见种谔起身朗然一笑,放声道:“就请两位大人在我鄜延军盘亘数日,明日见我鄜延军将士试炮!”
第二日一早,这一行四人便又来到了鄜延军驻地郊外。那里,新建了一段高大的城墙。而在距离这处城墙莫约三千米的地方,鄜延军的火炮队已熟练地摆好了火炮准备演示。
见到四人到来,负责研发火炮的宗泽即刻上前抱拳一礼:“军器监少监宗泽,见过诸位大人。火炮已清理妥当,随时待命!”
章楶见这火炮的造型像是在两轮的车架上架了一只铁筒,不由多嘴问了一句:“这便是炮?”
“正是!这是以佛朗机……”慕容复习惯性地要介绍这款抄袭作品的来历,哪知话说半截便被种谔一胳膊抡开。只见种谔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向章楶言道:“这火炮由慕容大人与宗大人一同研制,还请章大人命名!”
章楶呵呵一笑,抚须道:“先试炮再说。”
有章楶一声令下,那些火炮很快便怒吼着射出炮弹,瞬间便将那堵高大的城墙轰成了废墟。
章楶见这火炮有如此威力不由微微变色,慕容复见那些火炮队的士兵们放炮时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也不禁轻轻点头。
宗泽研发火炮多年,见惯了放炮时的情景,只面无表情地为章楶介绍:“这是实心弹,请诸位大人移步,再看一看霰弹。”
实心弹由铁块磨成球体,一炮一弹,主要用于攻城。而霰弹则是在子铳中装满铅铁小丸或碎石,一打一大片,以杀伤人员为主。
见识了这霰弹的威力,章楶与折可适更是大声叫好。“有这火炮,铁鹞子必破无疑!”
宗泽性情沉稳,不负他“呆若木鸡”的考评。便是章楶已对他连声夸赞,他也只木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道:“实心弹最远可在六百里外放炮,但霰弹最远却只能在一里外放炮。大人,不可不察!”
折可适老于战阵,一眼便瞧出霰弹主要对付的正是夏军的铁鹞子。若是最远只能在一里外放炮,那便意味着极有可能仍有少数铁鹞子躲过霰弹,冲入宋军阵营。然而,这一回他却不以为意,只笑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里,足够了!”
章楶更加沉稳些,问道:“隧发枪已有十万支,这火炮有多少?”
“目前为止,有实心炮一百门、霰弹炮二百门,一共三百门。”宗泽即刻答道。
到了章楶、种谔、折可适这等官位,领军数万镇守一方,习惯了将一切军事物资以千万计数。听闻这厉害的火炮竟只有区区三百门,折可适即刻皱眉道:“怎么不多造些?”
宗泽睨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道:“加上研发费用,这些炮平均每门造价三万贯,三百门就是一千万贯。这些钱全是明石自掏腰包,他这十年的收益差不多都投进来了,你想让他倾家荡产不成?”
宗泽此言一出,大伙全静了下来。从兰庆防线到隧发枪再到火炮,慕容复为这场战争投入的资金已超过两千万贯,这实在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隔了许久,章楶方幽幽一叹,沉声道:“慕容大人为西军煞费苦心,看来这一战是势在必行!”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慕容复笑道。
哪知章楶闻言竟只轻轻一笑,缓缓道:“天时地利的确有了,但人和……慕容大人能拿到圣旨么?”章楶此言一出,慕容的面色即刻一凝,耳边只听得章楶又道。“慕容大人虽得太皇太后倚重,但太皇太后毕竟老迈心慈,不愿见边关杀戮。我等镇守一方,若无旨妄动形同谋反。”
“用兵的机会可以制造,这个并不难。”慕容复坦言道,“章大人是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在下又奉命巡稽地方,有在下与章大人一同上奏朝廷,朝廷必定深信不疑。”
慕容复此言一出,便连折可适也忍不住眉心乱跳。慕容复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章楶与他一同瞒骗朝廷擅开边衅,实在胆大包天!
章楶的脸色一样是红了又白,若非瞧在那些火炮的份上,只怕他已下令将这欺君罔上的狂徒推出去砍了。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忽而冷哼一声,摔袖便走。
种师道以为谈判不成登时变色,正要上前劝解,慕容复却忽而伸手拦住他,微微摇头。种师道正不明其意,慕容复却已甩下他,亦步亦趋地跟上了章楶。
只见众人随章楶一同返回营帐,慕容复屏退左右又亲自为他奉上清茶。许久,章楶方幽幽一叹,低声道:“慕容大人,老夫虽在西边,朝廷里却也仍有几位故交。听闻今年入夏以来,太皇太后玉体违和已病了两回,怕是……”说到此处,他不由轻轻摇头。“……却是官家年轻向武,有奋发之心。治大国如烹小鲜,慕容大人何不等上一段时日呢?”
章楶把话说地这样明白,慕容复自然感念他的照拂。只是慕容复能等小皇帝上位再出兵攻夏么?显然不能!慕容复知道,对章楶这样的官场前辈,谎言相欺全无用场,不如开门见山取得他的认同,当下便落落大方地道:“官家虽有奋发之心,可惜他偏向新党。下官只怕一旦官家亲政,便会大举斥退旧党成员,而下官这些年的努力便尽皆作废。”
“可无论如何,咱们这些隧发枪和火炮却不是假的。”折可适急道。他终究是党项人,虽身居高位却也时刻心存警醒。大宋向来对武将防范甚严,欺瞒官家与朝廷,擅自开启灭国之战,胜未必有功败则是灭族之罪。既然有了隧发枪和火炮能确保胜利,又为何不将这场仗打地安全些呢?
哪知他话音方落,慕容复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折将军可还记得王中正、高遵裕、李舜举、徐禧?若是开战时官家如先帝一般安插几个亲信过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只怕我们就不是以枪炮打夏国,而是给夏国送枪送炮。”顿了顿,慕容复又道。“可若是伐夏之战如今便开始筹谋布局,以太皇太后对本官的信重,多半会由本官主持局面。本官可担保,一定尽力做好后勤,绝不对诸位将军的用兵插手过问,由得诸位放手施为!”
文官轻视武将,战事中纸上谈兵指手画脚,战后有功必抢有过必推,在宋时已是普遍情形。武将们提到这个便都恨地咬牙,是以慕容复一把他的条件开出来,折可适的眼前便是一亮,显然已是意动。
武将们在乎是如何打胜仗、如何不被抢功,但章楶身为文臣,显然考虑的会更多一些。比如:正统。只见他沉默良久,忽而一针见血地问道:“慕容大人携灭国之功,是要势压官家?”
慕容复洒然一笑,淡然道:“这天底下谁能势压官家?下官只是不想那些攫取民脂民膏的新党来搅局罢了。因无聊的党争而毁了平灭夏国根除边患的良机,章大人便不觉得可惜么?”
章楶却没有搭话。官场上,哪一个官员的出发点不是为国为民?至少号称是为国为民。但究竟是或不是,却要看结果。章楶默默地在心底算了算官家的年纪,十八岁,终究太过年轻,未必能节制权臣。
慕容复叹了一声,又道:“章大人,只要军权不在我手,官家的皇位便稳如泰山。至于朝廷政务,难道章大人真心以为以章子厚为首新党会比我恩师苏子瞻为首的蜀党做得更好么?”
话说到这,章楶也不由轻轻一叹。他并非不知民生,当年王荆公推行新法,百姓万人唾骂饿殍千里的场面他也不是没见过。章惇偏激好杀,只怕还不如王荆公。只是章楶一生忠君不涉党争,想到他若助力慕容复等于是无形之中助他在朝中争权,他实难说服自己。想到这,他不由幽幽一叹,缓缓道:“事关重大,且容老夫考虑。”说罢,他也不理会种谔与慕容复是什么面色,径直走了出去。
折可适为章楶所器重,章楶一走,他也急忙向众人抱拳一礼,跟着追了出去。
这两人方一离开,种师道的面色便是一沉。“章大人向来忠心……”
哪知他话未说完,慕容复便已笑道:“你放心,他会答应的。”章楶若是不肯答应,方才就不会与他说这许多。他不愿放弃以灭国之功挟制小皇帝的机会,章楶又岂会放弃平灭西夏名列凌云阁的机会?或许他原本愿与新党合作,但隧发枪与火炮皆在慕容复的手上。少了这两样东西,平灭西夏便是个笑话。
“答应就好!”种师道却也不疑慕容复的判断,只黑着脸道。“依我看,你还是得好好调养身体,别死在半道上。”种师道知道,章楶是担心慕容复会成为权臣欺压官家。只是他相信,若是让章楶知晓慕容复真实的身体情况,他定会疑虑顿消!
慕容复闻言不由放声大笑,应承道:“好!好!我一定努力多活两年,多干几年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