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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起来眉宇疏阔,令人觉天光云影飞动,漫天的日光忽然泻落。
景横波托着下巴看他,道:“这么好的武功拿来捡鞋子真是可惜了的……咦,我觉得你脸熟。”
男子笑笑,过来蹲在她面前,将鞋子端端正正放在她脚下,景横波很随意地穿上鞋,他便很自然地半跪着帮她扶住鞋帮,还不忘赞一声,“陛下这鞋子真美。”
语气坦荡。
这人每个动作神情,都令人感觉分外的坦然自如,不含狎昵,明朗得也似这湛清的天光。
这种特质,让景横波想起了他是谁。
“你是那个帮过我忙的黄衣骑士!”她恍然大悟,“帮我拦马车的!”
“对不住陛下,”提起这个他却露出愧色,“我办事不力,只来得及拦下两辆,让第三辆逃脱了,因此害了琉璃坊不少百姓,如今想起来真是愧疚。”
景横波此时才知道起火的马车问题出在他那里,见他还是坦荡主动承认,忍不住一笑道:“你已经尽力了。”
“当日我也曾派人去玉照宫通知国师,”他更加惭愧地道,“但是当时国师已经离开玉照宫,信使没能通报上。”
“是啊就怪宫胤乱跑。”她道。
“其实微臣还见过陛下一次。”他笑,眼睛弯弯。
“嗯?”景横波也有这感觉,似乎还在哪见过。
“赵士值府。”他歉然道,“我将赵大人拉了回来,没让女王劫持成。”
“啊原来是你。”景横波哈哈大笑,“当时人多,烟浓,没看见你,喂,你可坏了我的事哦。”
“我已经坏了陛下三件事。”他笑,“罚我给陛下拎汤罐赔罪。”
他很自然地拎起汤罐,顺手递给景横波洁白的帕子抹嘴,站起身时还将景横波啃的散落在地下的骨头捡起,用纸包好,扔在一边的杂物篓里。
景横波很有兴趣地瞧着他,觉得这又是一种出众的人物,亲切细致,耐心有礼,对女性少见的呵护,却又不缺潇洒任侠男儿气度。
和他相处,很舒服,很自然,很容易就忘记陌生,熟悉如多年老友。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沉铁部质子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他从容施礼。
景横波顿时好感大增,以往在宫中,陆陆续续也见过六国八部的质子,但那些人要么傲岸,要么畏缩,要么避嫌不和她交接,而且有个共同点,都很忌讳自己的质子身份,以此为辱,不愿多提。以至于很多人见过之后很久她才知道原来是质子。
这么坦荡说出质子身份的就他一个,景横波看他眼神,清澈明朗,似秋夜特别高朗的天空。
“你进宫来做什么。”她问。发现他故意走在她右侧道边,以免她再次踩入道边石缝卡住高跟鞋。
“蒙国师召见。”
“哦?”景横波来了兴趣,宫胤很少召见外臣,尤其是身份敏感的质子。
“当然不是谈国事,”铁星泽笑起来眸子星光飞扬,“我前不久回家乡一阵子,给他带来了一些家乡的食物。如果不是他太忙,早就该送来了。”
景横波一愣站定,霍然回首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宫胤老乡?你和他从小认识?喂喂,赶紧和我说说他小时候的糗事,还有他小时候住哪里,爱吃什么,谈过几次恋爱,有没有结过婚……”
铁星泽失笑,轻轻拨开她的手,“陛下,您问这么这么多问题,让微臣回答哪一个?”
“先回答最后一个!”
铁星泽笑得爽朗,“自然没有。”
“谈过几次恋爱?”
“小时候被邻村阿花阿丽追逐算不算?”他一摊手。
“那得看进行到什么程度?亲过吗?压过吗?”
“被阿许压倒在地算不算?”
“啊?怎么压?嘴对上了吗?”
“阿许是男的。”
“……啊呸你玩我。”
“被阿牛抓住了算不算?”
“这个一定是男的!”
“是啊,是个大汉。”铁星泽的语气,忽然萧索,“被阿胜拖到水里算不算?”
“哪那么多人爱和他玩……”景横波笑起来,忽然笑声一顿,慢慢转头,盯住了铁星泽的眼睛。
铁星泽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清澈的眼眸里,隐约光芒闪烁。
“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在被人欺负。”她慢慢道。
“没关系,”他回答得也很慢,“阿胜阿牛他们,后来都死了。”
景横波浑身汗毛一炸,霍然抬头盯住铁星泽。
铁星泽并没有退缩。
“我在和你说幼时好友的事。时日太久,也许他已经忘记,可我还记得。”铁星泽轻轻道,“他比我小三岁,他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记事了。那时我父王在他所在的村子附近有一所行宫,我小时候被养在那里,很熟悉那个村子的人。听村中老人说,他在一个雷雨夜,砸穿屋顶,从天而降于一对贫苦年轻夫妻家中,他降落时气息将无,浑身冰冷。因为太过惊吓,当晚那家中怀孕的妻子流产,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幸亏这对夫妻善良,还是将他收留,但村中人对他敌意很重,认为他是雷霆灾星,多年来总有人有意无意想将他弄死,他摔下过山,断过腿,落过水,遇上过火灾,至于迷路,更是不知道多少次。而且他的养母,在他到来那天受惊受打击太过,后来就半疯了,清醒的时候把他当自己儿子,疯狂的时候就认为他是来夺她儿子的魔鬼。经常半夜偷偷去掐他,有次他险些被掐死,从此据说他,从没在家中床上睡过。”
景横波怔怔看着他,手无意识抬起,按住胸口。
那里忽然有点痛。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平淡却惨烈的经历,是自己听见的,是属于雪般高洁、玉般无暇的宫胤的。
要她怎么相信,那不染纤尘权倾天下的男子,在幼时被抛弃,被欺凌,被侮辱,身陷无限敌意和苦痛之中,十多年不敢躺平,十多年不曾相遇温暖?
是否幼时曳于泥途之中记忆太过伤痛深刻,所以多年后他只愿自己不染烟尘,不触这红尘喧嚣万千?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她不可置信地道,“……相处了那么久,他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村人不原谅他,为什么一直和他作对?”
“因为,和他作对的人,过段时间,都莫名其妙暴毙了。”他答。
景横波只觉得浑身发冷。
在那种情形下,让和他作对的人死去,是护他,还是害他?
“所以,在他离开家乡的最后几年,已经没什么人敢对他不利。他确实受的伤害少了。”铁星泽顿了顿,“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景横波却已经明白了。
但是,已经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是怪物,是凶煞,是不祥之人。
冷暴力。她脑中忽然掠过这个词。
或许,和幼时的磨折比起来,这最后几年的顾忌、排斥、畏惧和远离,才是形成他后来性格的真正原因吧?
“这些话原不当由微臣对您说,”铁星泽温和地道,“但微臣觉得,他或许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和您提这些,不是不信您,而是不愿您难受。微臣却有小小私心,总希望这世上有个人真正懂他明白他,明白他真的很不容易,真的很好。”
景横波忽然放开了他的手臂。
“对不住,”她急急的,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我不能陪你一起过去了,我那个,我要先走一步,你慢慢来……”话音未落,她已经撒开腿就跑,难得穿高跟鞋也跑那么快,鞋跟夺夺夺地敲击在石板路上,一路远去了。
铁星泽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
……
内室门缓缓开启,宫胤从门中走出,将一身寒气遗留在门内。
“铁星泽到了没……”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宫胤!”
声音高而微尖,满满急迫,宫胤愕然抬头,他听出这是景横波的声音。可印象中她的声音慵懒缓慢,还真很少听见这样的语调,似有无数情绪正在澎湃,似要刹那汹涌而出。
这是怎么了……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道红影已经火一般穿过静庭院子,扑过门槛。
“宫胤!”
火红的影子,猛地撞入他怀中。
他有一霎惊震,下意识抬手,指尖冰晶出现那一霎立即消失,再落下时,已经轻轻落在了她发上。
动作温柔,语气却淡漠似不耐烦,“又怎么了?”
景横波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一泊汹涌情绪如浪迭波,冲刷得她一时哽咽难言,听着他似乎不耐的语气,想笑,嘴角翘起,却忽然有泪珠滴溜溜滚下来。
他明明应该看不见,却忽然似有所觉,身子一僵,伸手就摸她的脸,“你怎么了?”
景横波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在他胸膛,像只小兽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找着最合适的位置,最后选择了他心口,将脸紧紧地贴上,长长吁一口气。
宫胤有些愕然,怕这女人又发了什么神经,伸手来扳她的脸,“你到底怎么了……”
景横波死死抱着他,把脸躲来躲去,哑着嗓子道:“别闹。”
宫胤停住手,颇有些好气又好笑,这话应该他说才对吧。
“宫胤……”他听见她呜呜噜噜地道,“……现在,暖和吗?”
他微微一怔。
她如此贴紧,情态却不似往日调戏狎昵,像是想将自身温暖传递,焐他一个冰消雪融。
她知道什么了?
宫胤立即将严厉的眼神投向院外远远站着的蒙虎,蒙虎慌不迭地摇头。
景横波能感觉到他的疑惑,扯起唇角笑了笑,一个笑容还没展开,立即被席卷而来的心酸淹没。
她闭上眼,只能将自己贴紧更贴紧,温暖更温暖。
心中似有潮水汹涌,不知热不知冷,只知道回旋往复,酸酸涩涩,满脑子都是很多很多年前,雷雨夜的小村,掉落的将死的婴孩,水深火热里挣扎的幼童,孤身一人离开家乡的少年。
有些人完美如雪玉琢成,无人知内里千疮百孔。
泥泞里辗转无声的幼童,和此时眼前冰雪人儿交替在眼前闪现,似黑夜和白天不断轮转,她微微有些晕眩,忽然想将那两个影子都打碎糅合,换一个不够完美却真实自如的他。
她知他过往必如碎裂的窗棂,穿过一股股极地吹来的冷风,以往她或有逃避,然而今日开始,她想要勇敢地迎上弥补。
“宫胤……”她一声声地唤他,他轻轻“嗯”一声,要推开她。铁星泽快到了。
她却忽然低头,唇落在他胸上。
隔着衣衫他也如此敏感,浑身一震,骇然低头。
只看见她乌黑的发顶,看见她将唇紧紧贴在他心口。
那心上的一吻,只想补你昔日的痛,纵横于其上的裂痕,我想以一生里最强的意念和最诚挚的祝愿,抹去。
胸臆间似有冰冷裂痛,却似又有火焰燃起,他只觉**似裂而精神却如被投入温水,在苦痛中体验天堂般的温煦。
她的唇慢慢上移,落在他颈侧,连接着心脏的动脉。
温软而微润的唇,香气似可沁入五脏六腑,他的心忽然猛烈跳起,一声声,都在呼应她的温柔。
她亦于唇下感觉到那般忽然激烈的跃动,心间的汹涌几乎和她同步,一声声,都是他的回应。
想笑,却又眼眶微湿,其实他从来都是一个细腻敏感,极其善于感知他人善意的人啊。
因为他曾一无所有,所以每予他一分,他都患得患失,徘徊关注,下意识紧紧攥住,却又畏惧再次失去的冷痛,而不敢表现丝毫。
他是山巅的雪,只敢晒高空的月,在一地清辉中徘徊,怕一涉红尘烟火,便化水无迹。
她的唇缓缓移动,越过他脖颈,下颌,将到唇边。
他一僵。
她却忽然停住,狡猾一笑,踮起脚,闪电般咬了他耳垂一口。
像被火烤一般,那近乎透明的耳垂果然立即红了。
她满意地眯眼笑,她喜欢看见他冰雪之色肌肤之下,每一缕而她而生的淡红。
耳垂上一个浅浅的齿印,那是她的印记,她发誓,要在他身上乃至心上,留下独属于她的更多印记。
到此刻,她也许还不能确定这份心情,属于爱,但二十年岁月,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心疼,真真实实都只给了他。
这难道还不值得她,用力去追逐吗?
他身子忽然微微一僵,她似有所觉,回身看见远远一抹影子,跨进了院中。
她一笑,撒开手,计算了一下铁星泽过来应该花的时间,唇角微微一翘。
知道她要表诉情绪,故意走得很慢,是个妙人呢。
她心中微暖,不为铁星泽的体贴,而为宫胤如雪寒凉的人生中,终究还有这样一位真心待他的好友。也算一份难得的幸运。
难怪上次在赵士值府上,宫胤会对铁星泽说一句话,虽然还是语气淡漠,但对于从来不和臣下多说一句的宫胤来说,这确实算难得的恩遇了。
“沉铁使铁星泽,见过女王陛下、国师大人。”
铁星泽中规中矩在廊下报名,按照惯例,质子们都自动算某国某部的使节,不提质子身份,这也是给他们留颜面的意思。
景横波回身,笑眯眯招手,“快进来,多谢你慢慢走啊。”
宫胤侧头看她一眼——这女人,已经和铁星泽见过面了?瞧这自来熟的语气。
景横波斜瞄他一眼,原以为会看见国师大人的青脸或者黑脸,谁知道他神态平和地坐下了,对铁星泽招招手。
景横波这下更加确认铁星泽对于宫胤,果然是不同的。
她还想试一试,托着下巴笑吟吟对宫胤咬耳朵:“喂,这位沉铁世子很帅啊,多大啦,成亲没?有看上的姑娘没?”
“你可以自己问他,”宫胤平静地道,“看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留在家乡等他回去成亲的未婚妻商量,休了她,娶了你。”
他端起茶,杯盖慢悠悠在茶盏上合过,“只是他对未婚妻情根深种,这么多年在帝歌洁身自好,如果他不愿休妻再娶,建议你做好准备做妾。”
景横波“哈”地一声笑——这是醋了吗?他这次终于找对醋的方式了,她喜欢!
进门的铁星泽听见他们的对话,苦笑一声:“国师,一不小心就被您卖了。”
“自然是因为有人卖我在先。”宫胤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景横波和铁星泽对视一眼,各自一笑。宫胤果然是水晶玲珑心肝,仅仅从景横波刚才的情绪波动,就猜出她已经见过铁星泽,而且想必已经知道了一些他的旧事。
景横波原本有些担心他会生气,迁怒铁星泽,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并没有不快,也就放下心来。
宫胤瞟她一眼,她脸上神情在他面前永远这么直白,喜怒担忧清清楚楚。
她真以为他不介意童年旧事为人所知吗?
只不过因为倾听的对象是她而已。
铁星泽双手奉上一个提篮,笑道:“落霞山的赤橘和风干肉,陶村的火炉饼,以及我娘亲手做的蜜刀。请国师笑纳。”
宫胤眉宇微微柔和,道:“难为你能凑齐,回头代我多谢夫人。”
景横波托着下巴,想着静庭这里每日里天下珍奇宝物流水般送进来,也没能看见宫胤这样眉目舒畅过。
她又瞟瞟铁星泽,在她想来,当初铁星泽和宫胤相遇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沉铁部世子,他是乡村里一个人人践踏的穷小子,多年后境遇翻覆,他成为大荒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他却沦落成被他手下管束的质子,这般颠倒遭遇,真的没有在这对童年好友之间,造成任何阴影吗?
从铁星泽神情看来,是没有的。
一个内心被阴影占据的人,不可能有那般坦荡明朗的神情。
她赖着不走,宫胤倒也没赶她,和铁星泽随意谈了谈沉铁部的情形,景横波这才知道,铁星泽前阵子破例回到封地,是宫胤的授意,具体做什么,两人却都很含糊。隐约听出,两人似乎在讨论一条道路。
也许是涉及军事的要道吧。
“国师似乎气色不佳。”铁星泽忽然眯眼看了看宫胤,道。
景横波一怔,也看看宫胤,每天在一起的人,往往会忽略对方的变化,不如有阵子不见的人,更容易感应对方的细微改变。此时瞧宫胤,也觉得他虽然没瘦,但脸色似乎更加晶莹雪白。有时候看他在暗处光影里坐着,有种琉璃光彻的感觉,似乎这个人,下一瞬就会真如冰雕一般,化了。
“你看错了。”宫胤只是淡淡答。
景横波起身,走到院外。拉住蒙虎,问:“宫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蒙虎吭吭哧哧地道:“自然是……有的。”
“有你妹!”景横波搡开他,转身回到屋内,那两人看她气势汹汹进来,都抬眼看她。
景横波不理宫胤,自顾自走过去,将那个礼盒拆开,一样样拿出来看。
当面拆礼物十分不礼貌,铁星泽眼睛微微睁大,宫胤咳嗽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道:“……陛下是好奇。”
铁星泽随即恢复如常,笑道:“陛下直爽明朗,正是性情中人。”
他眨眨眼,忽然悄声笑道:“……所以您不必急着替她解释了……不然我总错觉她是你妻……”
宫胤手中茶盏叮一声落下,盖住了这句话,景横波没听清楚,回头睁大眼,“你两个鬼鬼祟祟说我什么?”
两个男子一起转头,特坦然地齐声道:“什么都没有!”
景横波也不放在心上,夸张地打开礼盒,掂起赤橘嗅了嗅,大声道:“好香好香!”
铁星泽微笑,宫胤不语。唇角神情无奈。
赤橘色泽如火,本身是没有香味的。
景横波抓出纸包封的火炉饼,嗅一嗅,“好香好香!”
铁星泽唇角翘起,宫胤只能低头喝茶。
火炉饼香在内馅,外壳多层,是闻不到香气的。
景横波又翻出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长条物体,还没闻就闭着眼睛摇头赞美,“好香好香!我闻着就觉得饿了!”
铁星泽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茶水喷了满衣襟。
宫胤放下茶盏,招招手示意蒙虎进来,道:“看看厨房有什么点心,加紧做了送上来。”
“干嘛干嘛,我不要吃点心……”景横波悉悉索索拆开包装纸,为表陶醉,鼻子凑近夸张一嗅,“好香……哇……”
她险些吐出来——一股奇异的油腻荤味冲入鼻端,一瞬间牵动胃肠直欲翻江倒海。
一杯茶递了过来,递茶的是铁星泽。
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心,一拍便压住了她肠胃的翻腾,自然是宫胤。
铁星泽似乎在忍笑,一边忍一边又似为自己的忍不住笑不好意思,歉然道:“陛下,风干肉经过特殊处理,没有蒸熟前是很难闻的……”
景横波眼泪汪汪,用眼神大骂他——怎么不早说!
宫胤接过茶,喂她喝了一口,扶她坐下,道:“想吃回头送进你那给你吃,至于这么急?”
结果她不坐下,哭丧着脸扒着桌子,道:“其实还是挺香的,我不喜欢一个人吃,我在你这里吃……”
宫胤心中一动,背影一僵。
这才是她厚脸皮拆礼盒,睁眼说瞎话说肉香的真正原因吧?
她想和他一起吃饭。
他直觉要拒绝。
近期他的饮食已经改变,实在有不能和她一起吃饭的理由。
然而他回身,便见她一双眸子,因为刚才的作呕依旧泪光盈盈,不同于平日的张扬恣肆,这样的楚楚之态,令人心底忽然便漫过一波柔软的潮,淹没坚固的岸。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通知厨下,今晚陛下赐宴沉铁世子,国师作陪。”
铁星泽立即微笑躬身:“微臣不胜荣幸。”
景横波悄悄打个响指——宾果!就知道这招有用!
这家伙已经很久不和她一起吃饭了,每次都有各种理由推脱,今儿她一定看清楚他的喜好和胃口,这什么饼啊肉啊,他如真喜欢,她去学。
女人是水嘛,除了水,还有什么能淹没钢铁堡垒?
……
似乎是为了中和静庭过于清素的气质,静庭四侧种了很多的红枫,因为玉照宫地气温暖,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但红枫依旧艳丽,一色深红如火,点燃了静庭的雪石地面,而更远一点是花园的叶翠菊黄,在一片烂漫的红中,鲜亮地点染着。
这场非正式的赐宴,按铁星泽的提议,就安排在了红枫树下。内侍们排开一块巨大的锦织地毯,每个人盘坐其上。
头顶上红枫簌簌,透过斑驳的红叶,可以看见碧蓝的天空,高而远,时而飞快迤逦过一抹衣带般的云。
食物当然并不止那几样很普通的特产,景横波早已吩咐拥雪赶紧大展身手,在她寝宫的厨房里煲汤炒菜,务必将最能引人食欲的菜色源源不断送上来。
不过宫胤依旧不怎么吃。
他拿了一只赤红如火的橘子,在指间慢慢地剥,将橘瓣上白色的筋络,细心地一丝丝地撕,景横波夹着一块菜,左一眼右一眼地偷瞄,只觉得那橘红的果肉在他雪白的指掌间翻转,说不出的好看。
那双雪白的手却忽然伸到她面前,掌心里果肉玲珑。
景横波怔怔低头,橘子的甜香沁人心脾——大神忙了这半天,给她剔的?
宫胤却似已经不耐烦了,手又往前递了递。
内侍都站得远远的,铁星泽好像忽然对面前的锦缠鸭有了感情,低头专心注视。
景横波忽然扬眉笑了。
她将橘子一分两半,另一半飞快地塞进他唇中。
咬着半个橘子,瞪着她的大神看起来很违和,她笑得越发开心。
宫胤注视着她明艳飞扬的笑容,眼底光芒微闪,慢慢将橘子含入口中,微凉而甜的滋味盈满口腔,入喉是甜美一线,逼入肺腑却生出凛冽的痛来。
他脸色微微一白,却立即对期待看着他的景横波,唇角一勾。随即转头,拿了一个橘子递给铁星泽。
铁星泽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看了景横波一眼,她正得了鼓舞,欢天喜地拿起一个橘子亲自剥,看样子是打算投桃报李。
“这样闷声不吭吃饭似乎欠了几分趣味。”铁星泽忽然笑道,“行个酒令吧。”
宫胤目光一闪,当先道:“好。”
景横波大喜,她好酒,酒量了得,穿越后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喝酒,听见这提议眼睛都亮了。
“蒙虎,拿……龙山冰酿来。”宫胤吩咐。
蒙虎远远走过来,看了宫胤一眼,随即躬身下去准备。
铁星泽大笑:“今日托陛下福,好口福!”
景横波很兴奋,宫胤拿出的酒,铁星泽又是这个反应,还能差了?
蒙虎亲自送酒,一色三个玉壶,光泽温润透明的壶内,酒色淡碧,远远望去似一块水头上好的翠玉。
景横波注意到宫胤的酒壶和他们两个的有些不同,壶身外微微凝着水汽,似乎冰镇过,不过宫胤的武功本身就走冰雪路线,她也没在意。
她拿起酒壶,对尺寸很不满:“就这点?一人几壶?”
“陛下好大口气。”铁星泽眯着眼睛,似乎未饮已醉,“微臣还担心这酒微臣喝不完呢。这是大荒最著名的烈酒,在大荒唯一的酒泽酿造,再在冰泽窖藏,分十年酿,二十年酿,三十年酿,百年酿。这三瓶……”他陶醉地一嗅,“只怕便是那号称‘一滴千金醉酒仙,万古星辰乱长夜’的百年龙山了。”
“一滴千金醉酒仙,万古星辰乱长夜?啥意思?”
“一滴千金是指价值,醉酒仙不用说也能明白。至于万古星辰乱长夜……”铁星泽笑,“您喝完就知道了。”
“卖关子。”景横波咕哝,不过兴趣也更大了,拔开酒壶塞子,深深嗅一口。
并无太浓烈的酒气,只觉得一股清气似蒸腾而出,化为凛冽一线,逼入鼻端,再下一瞬,她瞪大眼睛,忽然觉得鼻子周围的肌肤都一麻,过电一般。眼前刹那闪过无数星华,纷乱地映照在天幕上。
好一个“万古星辰乱长夜”!
这是什么样的酒?怎么感觉这么奇特?
“这酒还号称‘叠浪乱三’。”宫胤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指这酒的后劲,足可以让人昏乱三次,而且它的酒劲不是持续的,是如浪潮一般,一层迭一层的。一层过去,可能会清醒一段,再一波后劲上来,会比上一次更猛。如此反复,最起码三次。”铁星泽解释,“不过这酒虽然烈,本身却是极难得的补酒。是真正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之效的酒中之圣,尤其百年酿……我几乎都没听说过真的存在百年酿。”
“刚满百年。”宫胤道。
铁星泽看了景横波一眼,若有所悟,笑道:“如此,我可算托了陛下的福了。”
景横波彻底被这酒吸引,忍不住翻来覆去端详,那边宫胤看她一眼,自己倒了半杯酒。
“行个酒令吧。”他道。
“正该如此。”铁星泽自然赞同。
景横波对宫胤难得的兴致也十分捧场,“好呀好呀,不过不要来太文绉绉的东西,我怕我才学太非凡,会吓死你们。”
难得宫胤没有拆她台,只道:“每人说出一物,之后再接两句,要求两句,音同而意义相反。”
铁星泽连连点头,“这是一物说双令,既浅显又考敏捷,甚好。”
景横波大约听懂,想了想问:“怎么定谁来说?”
铁星泽看看席中,取了个瓷勺置于盘中,手指拨转了转,道:“瓷勺停下后,勺柄指向谁,就谁喝。”
“好啊好啊,公平。只是你们两个武功好,可不许作弊。”景横波笑眯眯地看着宫胤,用口型悄声道:“你如果不怕我酒后乱性,尽管作弊让我喝么么哒。”
宫胤侧侧身子,离这女流氓远一点。
勺子转了起来,景横波目光灼灼,大呼小叫,“指宫胤!指宫胤!”
她改变主意了,灌醉宫胤最好,她是多么怀念当初中了天丝散,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大神啊。
勺子转停,勺柄指向铁星泽。
铁星泽对景横波歉意一笑,一口一杯,“僭越了。风中蜡烛,流半边,留半边。”
景横波鼓掌,“哈哈哈妙啊。我要不要陪一杯?”
“不用!”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第二次勺柄指向宫胤,他淡淡抿一口,随意地道:“梦里寻花,拾一朵,失一朵。”
“国师此句意境风雅!”铁星泽赞扬。
景横波却摇摇头,笑道:“怎么会失?拾一朵,那一朵自然在你手中,只要你珍重便好。”
宫胤看她一眼,道:“所以说是梦里。”
“不通不通。”景横波大摇其头。
勺柄再次转起,这回还是宫胤,他喝了剩下的半杯,道:“雄关夺城,上一人,丧一人。”
“国师此句有杀伐之气,说的可是当年黄金部叛乱之战?”铁星泽眯起眼睛,似有神往之色。
“当年黄金部以死士赤身夺城,顶着亢龙箭雨攀爬城墙,每上一人,便死一人。每上一寸城墙,便丧一寸本族志气。”宫胤语气清淡,一旁护卫们却自觉有霸烈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想起当年金戈铁马岁月,人人捏紧武器,手背绽起青筋。
只有景大女王,对打打杀杀反应迟钝,忙着大吃大喝。
勺柄再次转起,景横波目光灼灼,结果勺子停下,居然还是令她失望地落在了铁星泽那里。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包圆了?作弊作弊!”她愤愤。
铁星泽歉意地对她一笑,赶紧喝了自己那杯,“无缘男女,撮一对,错一对。”说完面色微微一暗,勉强笑道,“对不住,无有它意,实在是忽然想起自身一些琐事,还请陛下和国师不要介意。”
宫胤了然地看他一眼,“当初那个旧婚约,还没解决?”
铁星泽苦笑着摇摇头,“那岂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我身在帝歌走不开,这事儿也只能搁着了。”
“或许,将来,”宫胤端着杯,似在出神又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会有机会好好解决这事。”
铁星泽悚然一惊,抬头看他,宫胤已经转开眼。
景横波听得一头雾水,很八卦地凑过来,“喂喂你不是有未婚妻了吗?怎么还有个旧婚约?这婚约很麻烦?告诉我我帮你解决啊,本姑娘别的本事没有,骂那些厚脸皮女人最有经验啦……”
铁星泽哈哈一笑,当真慎重其事向她抱拳,“那就有赖陛下了。将来陛下如有机会驾临沉铁部,可要记得今日承诺。”
“那是自然啦,咱们谁跟谁?你是宫胤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啦。”景横波眉开眼笑,大包大揽。
把玩杯子的宫胤,前半句手指微微一顿,后半句眉头微微一扬。
连站得远远的蒙虎,都感觉到刚才一霎气氛冰火两重。
勺子又转了起来。
景横波这回再不甘心落空,砰砰砰地拍桌子,“停下!停下!”
勺子慢慢停下,在她和铁星泽之间来回转悠,铁星泽微笑着,按在桌上的手微微一沉,那勺子一颤,在景横波面前彻底停下。
景横波怒赞:“识相!”迫不及待一口喝掉早已倒好的酒。
一口下去,只觉得酒液极有质感,似一块玉滑入咽喉,落于血液肠胃之类琳琅有声,随即,轰然一声,在体内烈烈燃起,又似起大风掠动周身细胞血液,整个人腾腾热起,一线灼热,直上脸颊。
“好厉害!”她蓦然一声,竟似微晕,撑住下颌。
两个男人目光都忽然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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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一下。文中“风中蜡烛,流半边,留半边。”是著名的联对,非我原创,原作者不可考。但下面几句对上的酒令都是我自己胡诌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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