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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莺这厢哭着,冯元不为所动,肃着脸冷声道:“今儿爷罚你是罚定了,三十个巴掌一个不会少,哭也不管用!”
啪!
她疼得一激灵,缓缓回头,不敢置信:“爷?”
啪!啪!
她心里一喜,他不是要在这案几上羞辱她,而只是......打她?
啪!啪!啪!
还好,还好,虽有些疼,可到底不似自己以为的那般不堪,绿莺松了口气。
紧接着又是几巴掌打下来,她臀上立时火辣辣疼起来,随着这疼,心内亦不由得涌起了一股子难堪。
被个男子当做小儿一般照着屁股蛋子一下一下地打,这辈子也从未遇过这种事。她羞愤不已,又无力反抗,只能借着大哭散些疼痛。
冯元暗自数着,十八下了,抬手正要打第十九下,却听她已然从大哭变成狼嚎,声也哑了。
到底怕伤了她那把娇嗓,他连忙罢了手,扫了眼屋子,问道:“滋云膏放哪了?”
绿莺只觉臀儿已然不是自个儿的了,除了麻便没别的滋味儿,连疼都没有了,瘪瘪嘴可怜兮兮回道:“在闷户橱往左的抽屉里。”
寻到膏药,冯元将她抱上床榻,仔细替她擦起药来,边擦边顺□□代:“吩咐丫鬟,一日擦一回,莫忘了。”
她乖乖点头应是,据说这药膏甚为贵重,果然名副其实,清清凉凉得极为舒坦。
待上好药,冯元晓得她臀儿肿痛坐不下,便仍让她这般趴着,拿来方才那账簿,要教她算账认账本。
“这是进账,那里是出账,盈余是......”他坐于床边,倒是教得认真,绿莺耳边皆是他的殷殷教导声,到底将方才委屈放到一旁,亦仔细学起来。
他这一教便是近两个时辰,觉着肚饿时才阖了账本子。
晚膳上了桌,冯元未急着去用,拿起滋云膏又为她擦起来。
“爷?”绿莺费力地转过头来,眼里带着疑惑,方才不是说一日擦一回么,这样岂不是糟蹋了?
那人头都不抬,一脸理所应当:“爷今儿歇在你这里,这是体恤你呢,不想你遭罪,亦免得坏了爷的兴致。”
绿莺隐约有些明白过来。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吭吭哧哧道:“爷,奴婢......今儿实在......”
“你以为爷大老远跑来寻你是为教你账本子的?”冯元一声嗤笑,斜睨着她:“还是以为爷来就是为顿膳食?你府上供的难道是长生不老肉?”
绿莺心内酸楚,没想到自个儿都这样了,仍得不到他半分怜惜。她愈加自怜起来,一介玩物身如浮萍,主子乐时赐银赏物,气时动辄打骂羞辱。一世漫漫,也不知有没有脱离苦海的一日。愈想愈苦,仿佛吃了黄连一般,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个不住,打湿了枕畔。
将药膏盖好,冯元瞧了眼一桌子菜,负手回身问她:“你既下不来地,爷唤丫鬟伺候你用?”
绿莺不敢让他瞧见,偷偷擦了泪,胡乱摇摇头,心里滋味儿不好受,甚么也吃不下。
冯元没再管她,兀自用起晚膳,自斟自酌,不时瞟上她一眼,颇为自得自乐。
膳罢,瞧她也不能为他弹琴消食了,便命下人拿来笔墨纸砚。
绿莺趴在榻上,想知晓他在做甚么,见前头有桌椅挡着,便往榻外挪了挪身子探头瞧着。
只见他推开窗扇,立定于窗下的案子后,沉吟一番才俯身下笔,笔锋大开大阖,似是作画。
半个时辰已过,她早瞧得脖酸眼累,便收回脑袋,老实地趴了回去。冯元仍挥臂游走不住,一幅画画了忒般久,她心内便猜测他于画事上想必是不大擅长的,自来文官多才子,武将多莽汉,虽说他如今属文官,但她可记得,菱儿曾说过他原来是做过将军的。
须臾,冯元终于直起身子,长吁了一口气。亦没再瞧那纸一眼,兀自踱到面盆处净手。
慢条斯理地用巾子试干了手,他才缓缓往榻边走来。
绿莺心如擂鼓,侧着头,眼睁睁地瞧着他立在榻前,褪下朱袍后抬腿覆了上来......
冯元这几日皆是歇在南门,今儿散衙才回府。进了正厅,瞧见冯佟氏一脸止不住的喜色,他边饮茶边随口问着:“有喜事?”
“呵呵,喜事,大喜事啊!妾身给老爷道喜了。”冯佟氏心内滋味难言,嘴上却笑得开怀。
这下冯元亦好奇了,将茶盏放下,挑眉道:“有何喜,我怎么不知?”
冯佟氏望向帘后,大声道:“出来罢,让你们老爷掌掌眼。”
话声一落,帘子一掀,出来了两个美貌丫头。
二人一前一后在厅中立定,一清一艳,皆丰腴美丽,一身鸭杏裙的那个满嗓子清脆:“奴婢琴双见过老爷。”
着藕荷罗裙的丫头生得颇为娇媚,性子亦大胆些,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冯元,目含秋水,娇滴滴道:“奴婢娇儿给老爷请安。”
冯元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二人,姿色上乘,衣裙饰物可不是丫鬟该有的,他皱眉瞧向冯佟氏:“这是何意?”
冯佟氏一怔,这还用问?这不是明摆着要给你屋里添人么,若是粗使丫鬟哪须你过目?心内腹诽,却还是解释道:“呵呵,妾身瞧老爷久不去后院,晓得王氏刘氏不得老爷意。老爷公务繁忙,常歇在外书房,可如今已入了秋,榻冷风凉的,老爷身边亦不能没个暖心人儿,这才寻了俩可人儿过来,老爷瞧瞧她们两个是不是好人才?”
闻言,冯元心内了然,却仍是奇怪,问道:“怎么忽然给我张罗起人来了?我何曾开口向你讨要了?”
冯佟氏瞧他虽面无喜色、语气平平,却也不似不乐意的样子,便指着那娇儿笑着说:“老爷今儿便将她收房罢。”
冯元望着冯佟氏,仔细观她面色,不似以往的狰狞,温婉喜悦。
他心内熨帖,温和地望着她,叹了口气道:“你可算懂事了些,不似以往那般善妒了。可是,”手指点了点那两个丫头,“她们我还瞧不上眼,你发卖了罢,今后亦莫提纳妾收通房之事了,你亦晓得我不是那贪花重欲之人。”
莫说他瞧不上这俩庸脂俗粉,就算来的是两个天仙,他亦不是说要便能要的。这般年纪,冯安还未长成,况且又是个混不吝的,他更要保重,哪能胡纵失了根本。一个绿莺,既是他可心的,又能供他平日纾解,这便够了。
不过,他虽不收这俩人,心内对冯佟氏还是感激的。回想当年,新婚时两人相敬如宾,可随着日子的周而复始,她的面目却愈来愈可憎,做了多少恨事。如今想必是上了年纪,竟和软了许多。
拍拍她的手,冯元温声道:“我知你是体恤我,我领你的情儿,这些年府里全赖你操持,辛苦你了。”
冯佟氏一愣,紧接着眼圈一红,忍不住哽道:“老爷......”这夫妻间的贴心话多少年未说过了?
用完晚膳,冯元回了外书房。
冯佟氏怔怔坐于圈椅中,久久未能回神。手里的茶早已凉透,心内滋味儿复杂难言,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宋嬷嬷打量片刻她面色,忍不住问道:“太太为何还给老爷送人啊?外头一个已是够堵心的了。”
“就是因外头那个兴风作浪,我才想让人将老爷拢在府里,起码府里我能拿捏住,外头根本鞭长莫及,属于渊儿的东西都饱了那野狐狸的私囊。”顿了顿,她自嘲一声:“可惜啊,可惜咱家老爷根本就瞧不上。这般百里挑一的颜色,呵,老爷连第二眼都懒地瞧!”
宋嬷嬷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那咱们可要去寻更绝色的?”
“哈哈哈。”冯佟氏一阵大笑,直到笑得眼圈发红,才拈起帕子试了试眼角,摇摇头:“绝色?哼,绝色在老爷手里捏着呢,他哪还能瞧得上旁人。”
“太太说的是......”宋嬷嬷期期艾艾嗫嚅道。
冯佟氏冷哼:“没错,说的就是那野狐狸,也不知生得如何貌美。”
闻言,宋嬷嬷不屑一笑,安抚道:“太太莫要抬举她了,老奴可不信,一个奴才秧子,还能生成个倾城倾国样?”
“说的也是。”冯佟氏点点头,须臾又拧起眉头:“那我倒好奇起来那狐狸精到底是使了甚么手段,咱家老爷就似那被钩子黏住的鱼儿一般,忒窝囊!”
想到这里,她脑中立时浮现出冯元与个面容模糊的妖媚女子亲热的一幕,心里不由又恨又妒,使劲儿一拍扶手:“贱人!”
“太太息怒,一个玩意儿过些日子老爷就撂开......”
“奶娘!”冯佟氏打断她,不耐道:“你这车轱辘话前前后后说了不下十回了,你没说腻我都听腻了。”皱了皱眉,她无奈道:“这都好几个月了,老爷哪有撂开手的意思,反而更热乎了。你瞧瞧,从侯爷大寿那日走的,待了整整三日才回府来,哎......”
宋嬷嬷心内不住叹息,想到方才两个丫头,请示道:“那两个明儿发卖?”
冯佟氏疲惫不堪,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随意挥了挥:“先养几日罢,没准老爷会改主意呢。”想起方才下人的回禀,她立起身:“渊儿身子不爽利,晚膳亦未用,走罢,跟我瞧瞧他去。”
主仆二人往冯安院子行去,远远瞧见院子里下人寥寥,寝房外只候着一个小丫头。那丫头见了她们主仆二人后浑身一震,也未请安,急急忙忙便要进去通报。
冯佟氏心里起疑,朝小丫头狠狠一瞪眼止住她,快走几步,自个儿推门进了屋。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声,屏风后人影晃动。冯佟氏心一沉,抬脚往屏风后走去。
这一瞧差点没厥过去,只见冯安与个小丫头未着寸缕并肩躺在床上。
冯安阖着眼未瞧见她,那小丫头却瞧得仔细,脸一白浑身打抖,扭着身子期期艾艾地推他:“少爷......”
“送水来了?端过来罢。”方才开门声冯元已然听见,睁开眼,余光扫到床前似立着一人,只以为是端盆子的丫鬟,连瞧都未瞧一眼。
他侧抬起身,端起那床上丫鬟的下巴,暧昧一笑:“给爷擦拭罢。”说着话又往她脸上摸了几把,咧嘴一乐:“可要仔仔细细地擦,一处亦不许漏,否则小心爷打你屁股,啊哈哈......”
“渊儿!”
冯安被这声大喝吓得差点滚下床,回身一瞧见过来人,连忙盖被遮羞,口中嚷道:“娘,你老人家怎么回事啊,进孩儿屋也不让人通禀。”
冯佟氏不理会他的埋怨,只生气地指着那丫鬟,厉声喝道:“滚出去!”
那小丫头胡乱裹着衣裳跑出了屋,宋嬷嬷将门阖上,为她搬了个圆凳摆在床前。
冯佟氏落了座,望着冯安关切道:“晚膳亦未用,饿不饿?”
“哎呀,孩儿又不是小儿,饿了自会吃,娘莫絮叨啦。”冯安颇为不耐烦,长夜漫漫,和与自个儿亲娘说话相比,他更乐意与美貌丫鬟耍乐一番,便催她:“夜深了,娘去歇息罢。”
冯佟氏一哽,伤心道:“怎么还赶上我啦?你们爷俩一个两个的都不乐意与我说话,都嫌我烦是不是?”
愈说愈难过,她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恨声道:“就知道厮混,你就不能好好温书,争争气拿个状元给你爹瞧瞧?再不济探花也行啊。你可知,你爹在外头置了个外室,颇为宠爱,哪日给你添个便宜弟弟,你就哭去罢。你也莫觉得他一个奸生子没甚地位,你那好爹爹指不定就爱他多过爱你呢。”
想催他上进,冯佟氏想了想便又添了句:“那外室奴才出身,你乐意让个丫鬟生下的贱种爬到你头上?你不知,如今这贱种还没影呢,咱家库房里的几样好东西,就全让你爹给了那狐狸精,我本来是要留给你和你媳妇的啊......”
“孩儿才多大啊,娶妻早着呢。”冯安一想到将来要娶个端庄淑惠的木头人儿就头疼,吱哇乱叫起来:“啊呀呀呀,娘莫说了!”
“好好好,娘不说了,不说就是了。”冯佟氏只当他是羞了,都半大小子了还跟个六七八的顽皮小儿一般,心内好笑,宠溺地轻捶了下他,这一打岔,烦心事也被抛在了脑后。
天儿昏黄,一缕艳一缕浅。往下瞧去,檐角层峦,高低不同,偶尔伸上来一两枝青翠,其中娇叶点点、鸟儿半隐半现。再下头是奴仆五六,打水的、扫地的、修枝的,一片静好。
绿莺一手支腮,好整以暇地瞧着案上的画,怪不得冯元用了忒多时辰呢,这画不是轻易便画得的,画的虽只是推开窗子看到的宅子一隅,可那景致、那仆人,皆是描得惟妙惟肖。
面皮一红,那日竟以为他不过是个武夫罢了,不成想竟亦是个画中高手,她可忒门缝里看人了。
不由得想起吴清的画,她起身打开箱子,将那画取了出来。
已裱褙好的两幅一左一右置于案上,自是引人比较开来。
吴清的画描线圆润,给人温朗亲和之感,冯元之画描线硬挺,让人肃然敬叹。可其实仔细一瞧,吴的画着墨于那屋那人,山水只晕染开来,色浅墨淡。冯的画,人却只似点缀,连树枝子着的墨都比人多。
绿莺暗忖,冯元的画,便似他那人一般,高高在上,时时不忘将他人踩在脚下。于情于理,她都更喜爱那山水图。
哎......她秀眉微攒,也不知吴公子怎样了,可还在书坊门前摆摊子?
唤秋云将冯元的画拿去外书房,她则小心翼翼地卷起那山水图,甚是爱重地放入箱子中。
“姑娘,该用膳了。”
“呀!”绿莺正左手搭在箱沿儿,右手扶着箱顶,欲阖上这盖子,冷不丁一声唤将她吓了一跳,手怔怔一松,箱顶直愣愣落下来,将她左手砸个正着。
“啊!奴婢该死!”春巧脸色煞白,瞧她似疼地怔住,连忙上前帮着将箱顶掀开。这一瞧,便要哭:“奴婢罪该万死!姑娘的手都紫了!”
“无妨,莫哭,擦擦药便好了。”绿莺安抚道,这事也不赖春巧,她方才想到吴公子,心神正恍惚着。
待春巧替她上好药,她瞧了眼自个儿肿起来的手,千叮万嘱道:“我去用膳,你将箱子落锁罢。”
春巧点点头:“是。”
绿莺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回转到内室,见那箱子果然紧锁着,才放心去了膳厅。
百无聊赖地夹了块鸡胸脯肉放进嘴里嚼着,桌上摆的皆是她爱吃的,可却仍是食不知味。
心一动,放下筷子,她对立在跟前的秋云说道:“跟我去静谦斋一趟。”顿了顿,又不甚自在地添了句,“再买些话本子,手里的都看完了。”
轿子晃晃悠悠,她的心亦跟着起起伏伏,既期待又羞赧,用手拢住脸颊,温温热热直烫手。
待秋云说静谦斋已到,绿莺未急着出来,先扶了扶头上步摇,拈起帕子试了试嘴角,嗯,口脂没晕,又整了整裙摆,才红着脸下了轿。
金莲小脚方立在地上,忍着羞怯一抬眼,这一瞧,顿时傻眼。
东瞅瞅西望望,忒多个摊子,却唯独没有她找的那个。
一年约四旬的书生见她抻脖子张望,上前搭问道:“姑娘寻的可是那姓吴的后生?”
绿莺急急点头,顾不上头顶步摇叮当作响:“正是,老先生可知他为何没来?”想到甚么,她慌问道:“他是不是病了?”
那老者屡屡胡须,慢悠悠回道:“确是病了,不过病的人乃是他那老娘。一直病病歪歪,这几日似是更重了,他在家伺候着,摊子亦未摆。”
说着话伸手一指:“呶,他家便在这延喜街往南的桐花巷。进了巷口,往里走一炷香的功夫,往东第二家便是了。”说完才想起这富家姑娘是坐轿的,便又跟那抬娇小厮说了一通。
绿莺瞧这老者甚是古道热肠,道了谢后连忙坐上轿子去了吴清家。
待轿子行了须臾,她才忽地想起这般去个男子家甚是不妥,正要唤小厮回转,轿子却已然停了下来。
秋云替她掀了帘子,她下来一瞧,已到了一处宅门外。一小块破破烂烂的门匾挂在头上,上书“吴宅”。她怔了片刻,硬着头皮上前叩起门来。
开门之人正是吴清,瞧见她后,眼一亮,喜道:“是你?”连忙侧身一让,躬身相请,“快进来坐。”
绿莺脸一红,忸怩地点点头:“嗯。“
垂首敛裙轻迈莲步,经过满是柴禾苞谷的小院子,进了一间不大的堂屋。屋里简陋,除了一通好大的火炕和上头的一个小炕桌,屋里只余下一个短了条腿的饭桌子,四把老旧的凳子,外添个大衣柜。
吴清指指凳子,尴尬道:“坐罢。”
“咳咳......”
忽地一阵闷咳传来,绿莺主仆一惊,往出声处瞧去。原来炕上还躺着一老妪,甚不起眼,方才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铺盖卷儿,想必此人便是吴清的娘亲了。
果然,正是吴母:“儿啊,来客人了?咳咳。”一句话说不利索,咳个不住,“快、快沏茶招呼啊。”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绿莺连忙摆手。
吴清不理会她,兀自出门烧汤去。
“婶子,你生病了?”绿莺瞧吴母双目浑浊,轻咳不止,坐到炕上关切道。
吴母伸手探了探,摸索着将她手抓到自个儿手里,高兴道:“是个姑娘啊?好,好啊,好好好。”
绿莺一怔,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讷讷道:“婶子的眼睛......”
“呵呵,瞎啦,瞎了有几年了,老喽,不中用喽。如今又生了病,眼见是要见老爷去喽,也好,老身是极乐意的,可就是没见着儿子娶亲,定阖不上眼啊。”说着拍拍她手,笑道:“姑娘给老身做儿媳可好?”
“婶子说甚么呢!”绿莺不防她竟会这般问,羞得面皮紫涨。正埋怨她冒昧,忽地想到自个儿一介大姑娘家登人家门,可不就引人多想了?连忙红着脸讨饶道:“奴家只与令郎有一面之缘,婶子莫要误会。”
“一面之缘?”吴母如有所思:“可是在书坊门外?”
“正是。”
吴母抿嘴一笑:“姑娘不知,霖奴自从那日见了你,回家便与老身说个没完,说那姑娘怎么怎么美啊,心地怎么怎么善啊,老身瞧着啊,他是相中你喽。”笑得一眯眼,满脸慈爱,“老身亦极乐意你当我吴家的儿媳妇。”
绿莺听她说了一通,羞得恨不得钻地缝,不知怎么反驳,只不住嗫嚅:“婶子说甚么呢......”须臾又张了张嘴,轻扯嘴角,抿唇默念道:“霖奴......”
吴母眼盲却耳聪:“霖奴便是冯清的小名儿,你莫笑话他老大不小,老身还唤他小名儿,再大亦还是娘亲的宝贝疙瘩不是?”
绿莺思及自个儿的身世,心一酸,摇摇头,摇完才知她瞧不见,羞赧一笑,开口道:“正是,奴家怎么会笑话呢,婶子拳拳爱子心,冯公子忒大的福气呢。”
吴母想起许久未回的儿子:“咦,霖奴沏个茶怎么这般久?”
绿莺亦想起他,疑惑地望向秋云。
秋云尴尬地瞧了吴母一眼,才小声说道:“吴公子方才正要倒茶,发现茶碗都缺边少角,便说去外头买几个碗。”
“何至于,你怎么也不拦着点?”绿莺急道,突然来访已是叨扰了,竟还给人家平添麻烦?
秋云瘪瘪嘴,委屈道:“奴婢拦了,拦不住啊。”
“姑娘莫怪她了,霖奴是个执拗的,想做甚么啊,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吴母笑笑,须臾便眼含苦涩:“哎,他啊,不仅执拗还忒怕羞,自懂事起便不让老身再唤他小名儿啦。老身便也从不在他面前唤,这不,背后唤两声。其实啊,也唤不了几日啦,待土埋了脖儿,这世上再也没人会唤他霖奴啦。”
绿莺心内咯噔,连忙追问:“婶子到底得的甚么病?”
吴母一声哀叹:“是红蛇疮。”
这病绿莺倒是没听过,“婶子为何找大夫瞧?是银两不够还是......”顿了顿,她小心翼翼道:“还是这病......治不好?”
吴母摇摇头,“这病是富贵病,穷人治不起的,配药膏得须那极贵重的药材,不下百两银子。”
思及昔日,她哽咽说道:“我们吴家原本在江南亦算大户人家,自老爷走后才家道中落。吴家那几个吃人的兄弟将家产骗走,可怜老身一介弱女子势单力薄,那时霖奴才将将五岁。如今好不容易在这京城落脚,莫说没那银子,便是天上神仙显灵,从房顶掉下百两银子,老身亦不愿治。”
说着拍了拍她的手,吴母笑得慈爱:“老身宁愿留着银子娶媳妇,亦好过将银子花在我这个无用的瞎老婆子身上。”
没想到吴公子身世竟这般可怜,那些恶人,忒坏了!
旁的她帮不上,可婶子这病,既是有得治,便不算大事,银子她有,嘻嘻一笑:“婶子莫再姑娘姑娘地唤了,便唤奴家绿莺罢,银子之事你莫忧心,奴家......”
“原来你名唤绿莺。”
吴清端了四碗茶进屋,秋云一瞧竟有她一个丫鬟的份儿,连忙受宠若惊地接了。
几人说了半晌话,吴母病弱,说着说着便打起了小鼾。
没了她,绿莺便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不住绞着帕子,与吴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吴清垂首惭笑:“你一介大家闺秀,小生家里这般简陋,让你见笑了。”大着胆子瞧了眼她,他红脸轻道:“绿莺姑娘这般风光霁月,跟这陋室简直格格不入。”
绿莺不爱听他自贬,忙摇头,真心实意道:“吴公子莫要这般说,奴家家里亦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奴家更不是甚么闺秀。”
吴清扫了秋云一眼,能坐上轿子,有丫鬟伺候的哪能是小门小户,便以为是她自谦,对她亦更多了分喜爱之情。
待绿莺告辞后,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小轿,只觉得她出身大家却不骄不傲、谦逊良善,深感此生得遇此女子,端的是一大幸事。
日头高照,小院宁和。
“你歇会罢。”
一句柔声响在耳畔,绿莺诧异地抬头。吴清正立在跟前,眉目清朗,温言劝道:“歇会罢,瞧你手都红了。”
她低头一瞧,手里正搓着衣裳。
“过来吃口圆子,娘方做好的。”吴清拉起她的手,二人进了屋。
屋内吴母听见动静,笑眯眯道:“都晓得你能干,可亦要顾着自个儿身子啊,来来来,吃圆子嘞,你最爱吃的呀。”
绿莺怔怔坐下,桌上摆了碗热腾腾的圆子,白白胖胖煞是可人。
端起碗舀了勺吃进嘴里,软软糯糯香甜粘牙,上下牙咬紧时,一股子香汁儿弥漫开来,真好吃,她一乐:“你们也吃啊。”
吴清便笑,亲昵地拍拍她的手背,宠溺道:“都吃过了,就差你嘞。”
“爹爹是坏人嘞,明明秩儿还未吃过嘞。”随着一声稚唤,一三四岁的垂髫小儿颠颠儿跑进屋来,攥住吴清衣摆撅着嘴抱怨。
吴清一乐,抱起那小儿,促狭道:“你这淘气包,耍完回来了?哪能忘了你,锅里给你留着嘞,爹爹这便给你盛去。”
绿莺一惊,腾地立起身,眯起眼细细打量那小儿。
脸颊肉嘟嘟,眼儿圆大,似是跑了半晌,白嫩的脑门子上全是汗,模样五官竟如此眼熟。她身子晃了晃,呆呆地望着吴清,颤巍巍问道:“这、这是你儿子?原来你已成亲了......”
声若蚊呐,没人听见。
那小儿似是已等不及,指着绿莺的碗,朝她撒娇道:“娘喂,娘喂,喂秩儿吃圆子。”
“娘?你唤奴家......娘?”绿莺不敢置信,瞪大眼珠子盯着那小儿,手也紧紧抓着他。
“娘,疼......”那小儿被抓得直哭,哼哼唧唧埋怨她:“娘凶秩儿,娘坏!”
吴清一手抱着小儿哄着,一手探了探绿莺额头,关切道:“娘子,可是病了?”
娘子?!
绿莺将他手拿下来,包在自个儿手心里,满怀期冀地问道:“这秩儿真是奴家的孩子?是奴家所出?是奴家十月怀胎诞下的子嗣?”
“自是十月怀胎,难不成还是八月怀胎?”吴清好笑地摇摇头,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满脸温柔。
“走,秩儿,娘领你盛热乎乎的圆子去!”
绿莺欣喜若狂,从吴清怀里接过秩儿往灶房走去。
方走到院子里,秩儿就挣扎着要下地,他身子圆滚滚,绿莺哪能抱得住,只瞧见他撒腿往门口跑去。
须臾,他便抱着一只狗儿走来,憨憨求着她:“娘,能不能给它吃两个?”
“快抱走,快抱走!”绿莺平日最怕狗儿,吓得脸色煞白,又担心儿子,忙唤他:“秩儿,狗儿咬人,你快将它放下,莫让它咬了你!”
“哦。”秩儿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不料,那狗腿一着地便朝绿莺猛扑过来。
她大惊失色,想跑已来不及,腿一软瘫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狗张着大嘴呲着獠牙,一股腥臭浊气扑面而来......
“啊——”绿莺猛地坐起,眨了眨眼才知方才只是梦一场。
抽出枕下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有些恍惚。
自那回去过吴家,之后的日子,她闲暇时便常去探望,去时兴高采烈,回来后却时而觉得怅然若失。吴母对她愈加喜爱,吴清对她的情意也愈来愈明显。可她晓得自个儿不配,清白人家谁乐意娶个旁人的外室呢?况且还是奴籍出身。就算他不嫌弃,他娘也不嫌弃,冯元又能答应么?
若跟冯元说,自个儿与旁人互生情愫,求他成全,他会做何?是成人之美还是将她......生吞活剥?她不敢想。
她愁的还有吴母的病。经了这段日子的相处,吴公子的为人她也清楚,清高却不傲,质朴却不呆,穷困却不受嗟来食,那她该如何让他接受她的银两给婶子瞧病呢?这病可不能拖啊!
浑浑噩噩到了晌午,午膳摆好桌,红烧鲫鱼、香醋瓜片、焦烧茄条、炸小羊脆骨。
“嘶——”被烫了嘴,绿莺连忙舔舔舌头,茄子灼热,直烧舌根。伸筷子戳下一块白嫩嫩的鲫鱼腹,她收敛心神,告诉自个儿,可莫要再走神了,好好吃完这顿罢,被鱼刺卡住遭得可不是小罪啊!
鱼刺虽扎人,可小心些,定能安然无恙的。顿了顿,正欲把鱼肉送进嘴里,忽地听见一阵蹬蹬脚步声,只见秋云捧着个东西慌慌张张奔到她面前,眼含质问,带着哭腔朝她哽道:“姑娘是要跟吴公子私奔?”
“啪”地一声筷子落了地。绿莺心一慌,怔怔望着她怀里物事,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