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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容绍唐带了容绍宋一径走回汽车里,容绍宋自少时便怕极了这个凛冽如祖父的六堂兄,先时他在大乐园闹出那样大的阵仗,已让容绍唐心生不悦。而今尚未隔一日,就又把李家给招惹上了,心里头难免忐忑不安。由是一进车里,身子尚未坐稳,便忙向容绍唐辩解道:“六哥,他们李家简直欺人太甚,也亏得你来救我,若不然,我这能冤死在这里。”说时,又将袖子挽起,露出一节被打出红痕的胳膊来。
容绍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命人开车,道:“回和平饭店。”
他神色无波,语气也同方才无甚变化,容绍宋心中惴惴,不知他的想法,只好稍稍坐正身子,不敢再多嘴一句。
车子发动起来,容绍唐微微偏过头去,余光从窗外掠过,恰见了风起,吹动远处一片英红柳绿,亦吹动佳人云鬓,丝丝袅袅,分外婀娜。他薄薄抿住唇,眼前晃过宛春同梅若兰相握的一双玉手,脑中思绪翻涌,待到回过神,听了片刻也不再见容绍宋言语,方轻笑了一声:“七弟今日也该长个教训了。”
容绍宋闻言,那瘫下去欲要倚着靠背的身子立时就直了起来,侧过脸发誓一般道:“六哥,我这回是真长教训了,再有下回,保管叫我不得好死了。”
他这话也说了不止一次两次,偏他自己不记得一样,回回都说得这般急头白脸,仿佛真的要不得好死一样。
只是这话拿去哄一哄他爹娘老子倒是可以,要哄容绍唐未免太儿戏了。于是,容绍唐鼻翼一动,眉目霎时便冷凝下来:“既如此,七弟倒是说说都长了什么教训?”
“我……那个,我……就是……”容绍宋不提防容绍唐当真要他说出个一二三四来,眉毛一耷拉,只得恹恹道,“不就是不近女色么。从今往后,我改了还不成?”
“你改?呵!”容绍唐少不得冷嘲,亏得外人都道他们容家书香门第,偏生就能有容七这等扶不上墙的子弟。色字头上一把刀。容家人人都记得,唯独他容七记不得,记不得便也罢了,偏他又极爱在色字一事上生出是非。前时有林可如事件在前,如今。倒又添了李家四小姐的一笔帐,且还是个闷亏帐。
“倘你能早该两三日,今日也不会自投罗网到人家的陷阱来,让别人现做了一个瓮中捉鳖。”
“捉鳖?捉……捉什么鳖?”
容绍宋想挠头了,他知道他的的六哥惯常不会口下留情,又因在老爷子跟前长大,说话总免不了弯弯绕,不过往时他还能听懂几句,眼下可就一句都听不懂了。倘或六哥骂他是鳖,那只有鳖才可生鳖。这岂不是骂容家上下都是鳖么?
他委实是愚钝,容绍唐早见怪不怪,兀自将衣领理平顺了,才道:“我昨日才帮你拿住杜九煞煞其威风,今日那大乐园的台柱就邀你一叙,你就不思量思量这里头的蹊跷?”
“我思量了啊。”容七不无委屈,他正是思量着杜九被拿下了,梅若兰求他也是情理之中,这才慨然的去大乐园赴宴,且为保险起见。还带足了侍从。那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李家什么四小姐也会去听戏了呢?不早不晚的,偏挑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
容七脑中一蒙,这才反应过来:“六哥。你说梅若兰和李四小姐设局诳我?”
总算他还没有笨到家,容绍唐摆一摆手:“不,是设局诳了你我。”
昨夜捉住杜九后,他曾想过会有人来为杜九求情,那人或者富贵,或者权贵。总之,会是一个足够他们容家看得起的人物,带着诚意登门道歉后再将杜九要回去。那时,他虽不会善了,却也能提一提要求,譬如大乐园的产业也该易主了,青帮洪门也得到他们面前示个软,这样方不亏他们兄弟到上海走一趟。
谁都知上海的繁华与富庶,亦知其乃全国经济的重中之重,若非如此,北岭李家也不会将二小姐嫁到上海来。他们容家想要在上海插一足,且插得震撼人心,从杜九开刀最是妥当了。也亏得容绍宋“不负众望”,他不过使人撺掇他两句,只言一声上海大乐园两大台柱色艺双绝,便叫容绍宋失了魂魄,真去大乐园闹腾了一回。
原本,他只需再押着杜九两日,便会让整个上海官商两界都不得安宁,却不意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真是好一个李家四小姐,年纪不大,城府却深。他拿了容七做饵,诱敌上钩,她便一样地套路,改也不改得使回来。怪道人都言李家的二小姐是“芙蓉大锤”,单看其妹做派,便可窥一斑了。
他既是言尽于此,容七前后一联想,猛然将膝一拍,啪的一声恨道:“兀那贱人,竟敢如此戏弄我们两兄弟,看我不回去砸了她的场子。还有李家那个小姐,想也不是什么好人儿,莫不是同那杜九有什么牵连?平白无故,帮杜九作甚?”
“她同杜九是何关系,帮与不帮,都不是你我可操心的事。我只劝七弟你一句,明日就是我们回程的日子,我不想再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了。”
“可我……”容绍宋心下不甘,然而容绍唐双目微合,一派老松入定之态,显然方才那席话并不是与他打商量,而是委婉的下个命令罢了。他嘴巴仍开合着,喏喏片刻,只得低声嘟囔一句‘倒便宜他们了’,便住了嘴。
可不是便宜他们么?容绍唐虽是心里如明镜一般,但到底年轻气盛,让两个丫头如此作弄,坏了一盘大棋,心中岂能不气?幸而他比之容绍宋沉稳有余,亦睿智有余,当即就把这口闷气咽了下去,算了算心道只怕这便宜还要有一阵功夫才能占回来了。
宛春她们是看着容家的车开出门去的,见走得远了,梅若兰才婉转向宛春道了谢,告辞离去。陈芳菲同秀儿陪着宛春回到楼上房里,余氏正命娜琳将东西收拾齐全,瞧着小女儿回来,便命她坐到自己跟前儿,摩挲她的面颊笑道:“同你妹妹看过戏了?”
宛春点一点头,悄然地将方才那些个不愉快置于一旁,望着余氏道:“看过了,金丽和二姐在楼下说话,我上来看看妈妈收拾的如何了。”
“都收拾好了,咱们这一趟没带多少东西,倒是你姐姐有心,给季元捎带了些奇巧玩意。”
“什么样的玩意?”
宛春自然地接着余氏的话问了一句,她重生这些时日,与季元最为要好,也有心想给季元带些上海的新鲜东西回去。不想这几日生出这般多的变数,倒是让她一时抽不开身去想这样的事,难为仲清有心,她好奇地问,余氏自是不瞒着她,就让娜琳把仲清买的东西拿过来,给宛春看道:“倒也没甚新鲜,胜在奇巧。”
宛春将那描花望远镜接在手中,覆眼朝里望了望,见里头花花绿绿着实精彩,唇边露了笑道:“可真有意思。”
余氏听见,正喜小女儿的娇憨,便走上前道:“还有更好玩的呢,你瞧。”她伸手在望远镜铁手柄处转了转,果然镜筒里又成了另一幅风景。
宛春笑容愈深,自个儿又播弄一回,看遍一圈方放下镜筒道:“二姐选的这个礼物连我都喜欢了。”
“喜欢你便自己留着,季元想是不会同你争的了。”余氏摸摸宛春的额梢,衣襟前的盘扣一粒粒,正红的分明。盘扣之上的画珐琅怀表,便也衬得夺目起来。
宛春蓦地伸手在怀表上摸了一摸,道:“妈妈身上这块表,倒看着熟悉。”
她不提尚可,一提便触动余氏伤心处,便伸了手覆在宛春的手上,微微压抑住心内的涩然道:“这是妈曾经弄丢的,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你见着熟悉,也是你同她的缘分使然。”
“妈妈何时丢的,又何时找回来的?”宛春仰起头轻声地问,不怪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是这个表她的的确确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印象里似乎还是谢雅娴的时候,她就见过。
余氏叹口气:“丢了二十多年了,不成想如今这样的找回来。”她这话说的很是没头没脑,然而宛春竟听明白了。
若这怀表当真丢了二十多年,她小时见过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她小时是在哪里见得呢?她同母亲住的地方那样窘迫,再没有一户人家能买得起这样精致的怀表。
若说是在陆家,那倒更不可能,陆家虽比她们谢家境况好一些,倒还没好到能买得起怀表的地步。
她盯着怀表只管沉思着,余氏还当她是喜欢,心底微微一恸,想着那个许久不曾蒙面的女儿,眼眶不期然红了一圈,便将怀表从脖子上取下来,轻轻套在宛春脖子上道:“你既是见着熟悉,就送给你罢,你仔细戴好了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