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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章若愿十二岁,随同姐姐跟着大姑母一同入凤栖宫,拜谒皇后娘娘。
大姑母章彦华,性情大方,玲珑通透,尚未出嫁之时便素有闺名,甫一及笄即被太上皇指给慕成亲王做正妃。
当今圣上没有同胞兄弟,对慕成亲王这个同宗堂兄格外优容。因着这层关系,章彦华时常以慕成王妃的身份进宫走动,在皇后面前很能说上话。由她带领入宫,再合适不过。
虽然是第一次入宫,但十二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章若愿官家嫡女的气度修养已是大体具备。再加上前不久又有专门的宫嬷嬷过府,教导宫规,提点注意事项。因此初入宫闱,她并不怯场,亦步亦趋跟在章彦华身后,微微低头,敛眸观心。谨守分寸,并不过多赘言。
来之时,祖母特意耳提面命一番,宫中不比府上,稍有疏漏后果不堪设想。一切当以姑母的旨意行事,不可肆意妄为。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给姐姐添乱。
举国皆知,储君年方十九,即将在十月末行加冠礼。而紧随着成人礼之后,要操办的头等大事,便是太子殿下的大婚。
天启皇朝身份足以与太子匹配的适龄女子,总共一只巴掌数得上来。而这几个世家女之中,无论德容言功,还是家世背景,姐姐均为其中佼佼者。
帝后近几年为了太子妃的人选,着实费尽心思。不提私下里勘察计较,只说明面上由皇后娘娘亲自主持大局的宫宴,相较以往次数便频繁了不少,规模也日趋扩大。宴请人员无不是四品京官以上的主母及嫡女,其背后深意,昭然如揭。
几番观望权衡过后,姐姐早已是帝后心中内定人选。今日入宫,实际上不过走个过场。不出意外,回府之后,就会有赐婚的圣旨颁布下来,届时,姐姐将成为御赐的准太子妃。
她由衷为姐姐感到高兴!
如果说她是章家最受宠爱的一位小姐,那姐姐则承载了章氏一族的荣誉与期望。身为章家嫡长女,姐姐从小便以太子妃的标准来培养,吃穿用度,才貌学识,行为举止皆是高门贵女的楷模,一生注定贵不可言。
为了这条储妃之路,姐姐准备了十六年,背后的艰辛磨砺,不足为外人道,而如今正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章若愿深知这次入宫的意义所在,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静默无声尽可能减轻存在感,透明得仿佛不存在。只是毕竟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得见凤颜,心中的雀跃与激动自是不必说。终究还是从俯首间眼角的余光里,悄然向皇后娘娘的方向望去。
只见皇后穿着正红色曳地长袍,两袖间描绘着赤金凤凰,五彩的尾翼点缀其中栩栩如生,似是要振翅跃起。端庄雍容,雅然高贵。
五凤朝阳髻中后方斜插一只鎏金牡丹朝凤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其颜若沃丹,面容明媚粲然,竟如二八少女一般。
世人皆道,帝后情深,想当年皇上为迎娶皇后,废除后宫,视三千佳丽六宫粉黛于无物,独宠一人,震惊朝野。
其中那份难能可贵的情有独钟,她不知情为何物,尚且不能体会。单凭这份绝代风华,便当得圣上弱水三千,独取一瓢。
皇后与姑母闲话家常,其间状似不经意问起章家的一些情况,虽然始终不动声色,但可从柔和的眼角眉梢间看出,她对姐姐的回答十分满意。
季语婵威严中不失慈爱,一眼瞧出章若愿的局促,允了她出去放风。章彦华疼她,见此只是笑骂了句“胡闹”便不拘着她的性子,派了身边几个灵巧的大宫女带她去御花园散步。
当时的天气与现在一样,盛夏的天气已如流火一般炙烤起来,哪还有那个闲情雅致赏花游园?章若愿不过是想寻一处清凉的去处歇歇脚,总比在凤栖宫那般拘谨着从头旁听到尾要好得多。
于是她晃晃荡荡了一阵,在花团锦簇中总算找到一处僻静的凉亭。见四下无人干脆坐在石凳上,身后的宫女端来一盘冰镇的瓜果。
那一块块碧色的小蜜瓜被极好的刀功,雕刻成一个个翠玉的小灯笼,盛在水晶蚕丝盘中。颜色鲜亮地仿佛在清凉的甘泉水里漂洗过,晶莹剔透,水嫩可爱。
炎炎夏日,面前摆着的碎冰蜜瓜,简直就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章若愿顾不得矜持,捧起一块津津有味吃起来。水玉般的双手托举碧色的果皮,十根手指白净如鲜嫩的菱白,瞧着格外赏心悦目。
嗷的一大口放进嘴巴里,咀嚼了两下还没来得及下咽,这时候原本围绕在四周的几个宫女悠地齐刷刷跪下,望着地面,异口同声道。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
她双眼瞪大,抬头望去,正对上那人如寂寂冷月遥挂苍穹的清冷目光。视线下移,触及他身着的杏黄色四龙五爪图纹黄袍,顿时咯噔了一下,立刻起身行礼。
嘴里鼓鼓囊囊的食物卡在喉咙口,吞不得咽不得,章若愿只能刻板地行了个礼,请安的话一个字吐不出来。她低下头把手中的菱帕绞了又绞,脸颊红的要烧起来,简直丢脸到家了。
宫女紫鸢察觉到太子停留的眼神,急忙出声解释:“这位是慕成王妃的侄女,今日随王妃一同入宫拜见皇后娘娘。”
紧接着一道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充满了威慑力,犹如芒刺在背,令章若愿脊背发凉。她盯紧了眼前的果盘,目不斜视,看似淡定如常,实则心中已起了寒颤。
“尚书府的大小姐?”
声音低沉,一如上等佳酿甘冽醇正,轻轻上挑的尾音,勾勒出耐人寻味的弧度,撩拨人心。
詹景冽面无表情,淡淡从章若愿身上扫过,心里暗忖:父皇母后定的人选就是她?
女子身着烟水碧绶锦缎裙,除了腰间别一只小鹿锦囊外,没有其他装饰。发间也只缀着支蝶恋花簪子,莹润的耳垂儿各戴一只皎月铛,耳后那截粉嫩的肌肤,比羊脂还要细腻。
装扮本过于素净了些,可抵不过她容颜绮丽,臻首娥眉间娇俏水灵,未施粉黛的小脸粉雕玉琢,精致非常,硬是将一身再简单不过的行头,衬得相得益彰。
很快,他便否决了当前的假设。眼前这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分明连及笄也未曾。
果不其然,紫鸢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话,当即补充道:“奴婢说得不仔细,这位小姐是尚书大人的嫡幼女。”
嫡幼女?詹景冽记忆超群,很快想起章廷居的小女儿今年不过金钗之年,顿时了然。不怪乎方才那笑脸如此纯粹而粲然,脆生生似是要与枝头的夹竹桃一较高下。
章若愿好不容易将口中的东西尽数含下,赶紧越过石桌走到太子跟前,屈身把礼数行周全。
“臣女章若愿,参加殿下。”
詹景冽俯视眼前这个身量不及胸前的小姑娘,由于半蹲的关系,整个人显得更娇小了。她怯生生低着头,看不到惴惴不安的模样,只见头顶乌鸦发髻上,那只蝴蝶状簪子坠着的花色流苏来回颤动。摇晃作响,如鸣佩环。
章若愿?是个好名字,希望这个小丫头一生都能能如自己名字,遂心如意,诸事若愿吧。在这云谲波诡的深宫之中,这样没心没肺的肆意欢颜,确实罕见。
“起。”
詹景冽挥动衣袂,面无表情径自穿过凉亭,直往凤栖宫方向走去。等章若愿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从身畔掠过,似踏水浮影的翩然惊鸿。
回头望去,那卓越清隽的身姿早已渐行渐远,任周糟如何的姹紫嫣红,依旧无法削减他半分的冷漠孤傲。
只一个背影,便昭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不可攀。
那时章若愿的想法是什么?
这个即将成为她姐夫的男人,貌似有些不好相处啊!不过转念一想,一国储君若是平易近人,没有半点气魄,如何威慑天下呢?虽然没仔细看太子殿下的正脸,仅就气势而言,已经高人一等了。嗯,不错,她的姐姐理应匹配那样霸气非凡的男子!
当时的她哪里能想得到,日后与这个男人共度一生的那个,是她。
从回忆中渐渐抽身出来,章若愿定定注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詹景冽,他身上那种凛然清冽的气势与当初别无二致。
不管在哪一个时代,同样的人物,以前所历经的那些事情还是会发生。所以,这次皇后、大姑母和姐姐聚在一起的目的,应该也跟以前一样,是为了撮合姐姐跟殿下吧……
“发什么呆?”
眼看那只又开始魂游太空,詹景冽直接简单粗暴敲了敲她白皙光洁的脑门,追问道:“说吧,为什么躲在这边偷看?”
唔……章若愿双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灵气十足的大眼睛,无声又哀怨控诉着詹景冽的暴行。偏偏没胆子做什么实质性反抗,在他满脸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威迫下,只能瘪着嘴,不甘不愿回道。
“我没有偷看,只是看到我姐姐,然后过来打声招呼而已。”
虽然她描述的确实是事实,不过很显然,詹景冽只当她骗鬼。当下将怀中的章若愿架起来拎到一边的墙壁那,大有再敢胡编乱造直接把她丢下去的势头。
章若愿可没以为殿下在逗她玩,天知道,他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她紧张的要命,双手紧紧抓着詹景冽的胳膊,不敢松开,急急忙道。
“我真的没骗你,就是跟着姐姐过来的。”
詹景冽冷眉轻挑,好整以暇盯着她怯生生的脸:“那怎么不上去?”
“我也是走到这才发现里面还有别人,忽然发现这样上去不太合适。”
章若愿斟酌了一番,勉强回答。可惜她的可信度在詹景冽心目中明显不及格,闻言步步紧逼道:“有什么不合适,不就是多添一双筷子?”
瞥见她迟疑的神色,詹景冽冷哧一声,作势要架着她上去。章若愿立刻挣扎着往后退,两人的身体以无比亲密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我不……”
假使完全不知情上去打个照面倒没什么,可现在她明明知道这次见面的目的,怎么能如此不合时宜的出现,好端端破坏气氛。
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二岁的章若愿,无论怎样的情况都不会觉得尴尬,因为她不知道那时的姐夫会成为将来的夫君。
而现在,她已经与眼前这个男人同床共枕三年,却要眼睁睁看着他跟姐姐凑成一对。还要瞒着姐姐,跟他装作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她真的没有办法。
“我不去,我不想去……”
詹景冽本来没想逼她,只是看她每次都鬼鬼祟祟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存心摆出姿态,引她招供。谁知麻烦蛋这么经不起激,随便吓吓她,已经方寸大乱。
瞧她那个萋萋楚楚的模样,逼真的瞧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仿佛四楼是地狱,真让她进去就是在刻意刁难她一样。
算了,真是怕了她。
詹景冽没好气的命令道:“随便你。”就在准备放开她的同时,两人头顶上方传来一道不容忽视的声音。
“景冽你在做什么?”
两人默契抬头,季语婵正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们,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只是等了好久没瞧见人影,出来打个电话催催,怎么就看出了如此劲爆的一幕。素来冷漠寡淡的儿子居然跟个土匪一样,动作粗鲁地将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抱在怀里,还恶声恶气语带威胁。
自上而下的角度,小姑娘的模样被完完全全遮挡住,只能看到儿子俯身抵着对方的额头,双臂把人家小腰掐得紧紧的。
以一个成年人的思维方式,季语婵实在无法将这动作理解为男女之间的纯聊天。如此让人想入非非的姿势,怎么可能不是在接吻?
“你们……”
眼前的情景令人匪夷所思,季语婵僵在原地,甚至不知道该制止两人暧昧的举动,还是为他二十多年没开过荤的大儿子,难得的一时冲动放一次水,假装没看到。
这究竟是多大的运气,才会被皇后娘娘亲自抓包!章若愿脸都红到耳后,根本不敢抬头,头低得快贴到胸口了。
相比之下,另一个当事人的表现则平淡的多。在亲娘的强力注视之下,詹景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拉开与章若愿之间的距离。确定某个脑袋时常脱线的家伙,不会再次摔下去后,放开了手,略微整理有些褶皱的衣领。
一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坦荡姿态,好似只是路过打个酱油,一不小心路见不平帮了个小忙。这过硬的心里素质,淡定自若的表情,让人觉得刚才的事情认真才是输了!
“怎么了?”
就在季语婵对儿子“吃完不认账”的行为叹为观止时,章彦华和章若仪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有些疑惑正要走过来。
季语婵即刻收敛了心神,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没事”,随即重新看向两人,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们两个先上来。”
詹景冽已经习惯了只要跟这个麻烦蛋在一起,无时无刻不胆战心惊的命运。反正被莫名其妙误会不是第一次,他也懒得反驳了。况且眼下,并不是解释的合适时机。思考的同时,詹景冽迈开长腿,踏上台阶,几步走上去。
在威严的皇后娘娘面前,章若愿一贯乖巧听话。此刻连遁逃的心情都生不出来,只能服从她的命令,跟在詹景冽身后上了楼。
三人依次走进六角星形的玻璃房中,章彦华看到最后的章若愿,眼光一亮,立刻惊喜道:“小愿,你怎么会来这里?”
章若愿颇为不自在地笑了笑,低声开口:“我跟朋友一起来玩。”
这时候章若仪已经起身走过来:“差点忘记了,果仁会所的老板正好是绾绾的妈妈。”说完便拉了章若愿的手,自然道:“来,小愿坐到姐姐身边来。”
边牵着她入座边笑着提起:“前几天去外地出差,带了许多当地的特产给你,都是你喜欢的小玩意儿。我今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送去,晚上带回去给你瞧瞧。”
有多久没享受过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了,章若愿心头五谷杂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等那股酸涩的泪意的过去,她掩饰地擦拭眼角,强挤出一个笑脸,认真道:“谢谢姐姐。”
万般滋味涌上心间的岂止她一个,连生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季语婵,此刻也是感慨不已。这可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家大冰块似的儿子,与一个女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作为一个母亲来讲,她既存在“离含饴弄孙更进一步”的欣慰,又有种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即将胳膊肘朝外拐的失落感,可谓矛盾至极。
本来让彦华把小仪叫来一起吃顿饭,她是起了意思的。小仪温柔体贴,细心周到,由她照顾景冽,她放心不少。
而且小仪本身在嘉天工作,也算是景冽的下属,平时两人相处的时间肯定比一般女孩子要多。能做到财务总监的位置,想必景冽多少会存欣赏之意,互存好感正是一段感情的开始。
季语婵并不指望,两人一拍即合,毕竟自家儿子的性格她很清楚。他不是那种会对女孩子一见钟情的男人。
景冽理性、清醒且足够挑剔,很多时候他能一眼看透本质,外表带给他的诱惑,或许有但绝不会影响他基本的判断。所以,他会选择的,一定是那种看起来没有攻击性,舒服顺眼同时又不缺乏鲜明个性的女孩子。
入了他的眼,才会容忍。共甘共苦,才会非她不可。
正因为太过了解,季语婵才决定提前出手推一把,满意的话皆大欢喜,不合适也可以交个朋友。不然,以儿子冷感的性格,二十五年没交过一个女朋友的经历,好怕他继续被动下去,最后跟工作过一辈子啊!
不过目前看来,这个顾虑倒是不存在了。
章彦华注意到季语婵的眼神,从头到尾没从小侄女的身上离开过,想起来还没把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于是含笑对章若愿说道。
“小愿,这位是大姑姑的好朋友季阿姨,这位是季阿姨的儿子詹景冽,你叫他詹哥哥就好。”
只是普通的好友聚餐,章彦华很有分寸,并没有过多介绍詹景冽的身份,同时也恰到好处拉近了几人之间的距离。
詹哥哥?章若愿被这称呼雷得外焦里嫩,眼看所有人都在看她,别无选择的站起来,对着季语婵的方向拂了拂身。
“季阿姨好……”
轮到詹景冽的时候,她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以前也不是没喊过他哥哥,但那些情况特殊,一般都是床纬之间被他无赖的做法,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弱弱的叫出声,捂着被子在他释放到极致的大片空白中抽泣。如今这般光天化日,还是头一遭。
见詹景冽无甚表情的握着杯子,明粹的俊脸分明写满了索然无味,大姑姑还在一旁看着,章若愿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詹……哥哥……”
口吻如常,可因着章若愿一贯轻柔的音线,听起来又娇又软,仿佛被小奶猫的爪子不轻不重挠了一下,随之串联起一片酥麻入骨的痒。詹景冽不自觉,别开目光。
季语婵暗中观察儿子的神态,至此无比确信,两人之间绝对有猫腻。景冽从来没兴趣看别的女孩一眼,平常肯点个头就算很给对方脸面了,可刚才他不经意见看了章家小姑娘好几眼,还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味。最后竟然还回避似得,移开了视线。
最近很流行的一个词叫什么“活久见”,果然人活得久了,还真是什么都能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