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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沈太守带着随行的衙役又出了铺子, 沈曼柔才从后头出来。满面沉郁之色, 迎着苏一在铺子里站着。两人相对而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谁也没料到的, 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石青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半句话宽慰的言辞也说不出。
苏一绕过沈曼柔,去炕上坐下,端起茶杯子吃茶。目光落在柜子上,空洞无物。在沈太守上门之前, 她还是欢欢喜喜的, 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准备自己和王爷的婚事。可眼下不成了,这事儿没了可能。
沈曼柔转了身也去炕上坐下, 看着苏一犹犹豫豫问了句,“这什么意思呢?特特点了你的名,叫你进宫去。”
苏一把杯沿口儿压在下唇上,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 这事儿怎么是这样。她知道的, 她爷爷就这两天就会通过媒人应下王府上的婚事。下面便是问名合日子,成婚过日子。本来好好的事儿, 叫沈太守上门给搅和了。
他说什么呢, 只说宫里给他任上派了任务, 叫搜罗些手艺好的手工匠人往宫里送去。这本也没什么, 宫里惯常是要添人的。三百六十行, 手艺顶尖儿的多是在宫里。可怪事出在, 宫里特特点了她的名, 叫沈太守给送过去。她有什么多了不得的手艺?比起陶师傅还差些呢!
她把杯子搁回到炕几上,指尖微微打颤,喑着嗓子说了句,“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回去歇会子。”说罢不再跟沈曼柔和石青说半句话,便起身出去了。那背影纤弱,在屏风后晃成一道细影。
一路上脚跟不着地,身形也难见出多稳。这副形容,心跌进了冰窟里,回家给苏太公看去么?是以便不回家去了。走着上了碧波桥,在桥面上凭栏看下面的湖心亭。迎湖有风,吹拂在面上劲道极强,眼睛也要眯几分。她在心底揣度这事,有些想跳脚有些想骂娘,最后都不得不一口咽下去。
为什么特特叫她往宫里去?经风一吹,脑子清醒了,自然也就想了通透。王爷等宫里松口答应他们的婚事,等了这么些日子,没个结果。现下终是有结果了,要把她弄进宫里去。王爷说过,皇上亲口答应过他,婚事由他自己做主。人家确实也没正面干涉,不过是小小施了个手段罢了。皇上的态度十分明了,就是不答应这桩婚事。
苏一下碧波桥,心里已没了波澜。想着沈太守才刚跟自己说的话,除了传达宫里下达的旨意,还有就是劝她不要跟王爷去说。这事儿没张扬,除了沈太守没有旁人知道。且皇上特意下了圣旨,送到沈太守手里,就是跟王爷说又有什么用呢?还能抗旨不成?人家也说了,时间紧迫,耽搁不得,明儿就得动身入京。她干干脆脆地走,那是最好的。
人生第一次,苏一尝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抬脚下碧波桥,不知要往哪里去。然心里是有去处的,那腿也知道,便还是走去了王府。离府门百八十米的距离远远瞧着,不知道该不该往里去。似乎她一直是这样的,每每来王府,多半都是猫在一个角落,远远瞧着。好容易觉得近了些,现下又是这样了。她也没往王府里去,看了一阵折了身子自顾又在四处走串去了。
等到了暮色朦胧的时候回了家,抬脚进门扬声一句“我回来了”。沈曼柔从正堂里出来,迎她到院子里,小声说了句,“王爷来了,在屋里等你呢。”
苏一愣了一下,想着莫不是沈曼柔和石青往王府上说去了不是?事都已经这样了,说不说又有什么打紧。她这一进宫,怕是连出来的日子都瞧不见。本也不打算与他告别了,不给他为难,也不给自己希望。可这会儿又来了,总不能不见,因抬步往正堂里去,想着随意搭搭闲话吧。
她进了屋,苏太公和石青便识趣地和沈曼柔退了出来。到院角上的小矮杌上坐着,只管叹气。苏太公掏出烟斗来点,鼻孔里哼哼出气,面色十分难看。把烟斗点着了,吐出一口烟气,语气埋怨道:“我早说,这种人招惹不起,怎样?”
沈曼柔掀了一下眼睑,双手交握慢慢搓着。这事儿原还有她在里头鼓劲的“功劳”。可原本想着,不成也就是分开两下各自过活而已。哪知道,会将苏一的一辈子搭进去。叫大庆殿里坐着的那位盯上了,还点名给弄进宫里去,还能想什么以后?没有比这样突然的事情更让人神伤憋屈难受的了。
苏一呢,在外头溜逛这么久,心头的闷气散了不少,大半算是认下了。这会儿跟许砚在正堂里坐着,微微挂着微笑,与他闲说许多话,只不提被点名叫进宫的话。说了又有什么用,他就算是王爷,也不能跟圣旨抗衡,也不能去阻挠沈太守办公事。这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皇上故意要拆了他们两个。所以辙是没得想了,只能认下。
话说了许多,弯弯绕绕,没个重点。最后倒是许砚挑开了,看着她说了句,“相信我,我会带你回来的。”
苏一表情微伤,嘴唇轻抿住,半晌提嘴角又笑了一下,“回不回来也没什么打紧,到京城到皇宫去看看,还不枉此生了呢……”说着声音打哽,“你也不必为我费神了,听上头的话,该娶谁就娶谁吧。这么耗着,一大把年纪了,别人总要说闲话的。我么,跟过你一程子,足够了……”
这话说得洒脱,可难以描摹的心情两个都知道。许砚把她揽进怀里,手轻抚她的头发,说的还是那句,“你信我。”
眼泪从眼眶里冒出来,收脸压在他胸膛上,没一会儿就湿了大块衣衫。泪意控制不住了,环住他的腰,只顾哭了一气。她不知道入京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以后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信他,不信他,都没什么所谓。从此没有自由身,一辈子都得叫人在手心儿里捏着。
可人生总该要存着一丝希望的,因选择,信他吧。
这事儿办得十分急,次日知州府上就来了人,领了苏一上车带走。亲人辞别,泪眼涟涟。苏太公白发苍苍,脸上纹路深深,也汪了满眼的泪水。他妻儿都去了,就剩这么个孙女,却也要离他远去。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她回来。
苏一在马车上闭眼咽泪,可却是越发汹涌。许砚也来送她,满目阴沉,夹杂伤愁。却不能送她进京,也只能在城门外瞧着马车远去。这一程很远,路上得颠簸三月左右的时间。而这一去,却不知得多久再能得见。
苏一先怏怏伤神几天,看着车外景色变换。后来心头松了几分弦,有时便与衙役闲说几句,问到了什么地方,问还有多久到宫里。后来话说得多了,便说起各州的风土人情,讲京城如何如何繁盛。要说宫里么,那没人去过,不知是一番怎样的景况。
苏一搭着马车床沿儿叹气,瞧着西侧大片的火烧云,心里想着不是京城的繁盛和皇宫的金碧辉煌,仍还是她的爷爷,沈三、石青,和在朝阳下从韩肃府上出来的王爷。
陆路转水路,飘一程子,再换马车。这么倒腾到京城,已到了秋日。四下都萧索起来,未入城就见得满山郊的黄叶枯草。苏一挑着马车窗帘子往外瞧,只见城外也是民舍密聚,街道四横,比之渭州城的南大街也不差什么。再到城门前,城门巍峨,四环城壕,旁侧皆栽种密密的杨柳。这会儿卷了叶子,风一吹落了满河面的黄叶。
眼见着马车轱辘辘进了城门,手心攥出汗来。这城里她谁也不识得,宫里更是半个人不识,总有些不踏实。沈太守的话,她是被招进宫里做手艺匠人的,不知是怎么几道程序。宫里不比别处,怕不是那么好呆的。走前沈曼柔与她说了许多,她也记下了。心里打好了主意,进了宫自当收敛性子,少说话多做事。旁的不指望,只承望能平平顺顺活着。兴许真有那么一天,大庆殿里那位发起慈悲来,放了她出来呢。
马车沿着御道一直往北,直达皇宫大门。在皇宫前打了个弯绕,从掖门进宫去。到底是打好招呼的,什么都顺遂,没有太多繁琐的事。马车将苏一拉到翠花坊,停车下来,自有太监打扮的人接引她,带着她去见翠花坊管事的。
管事的也是个太监,瞧着年岁不小了。苏一也不敢拿眼直剌剌瞧人家,不过都是余光下的一瞥。她便是不懂规矩,也得事事小心谨慎。低眉哈腰的,听着那太监说,“规矩还是要学的,往后主子面前儿伺候有的是时候。”
苏一应声“是”,看着眼前晃动的深绛袍摆,心慢慢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