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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顾家二女顾簪缨三十岁的生日。过了将近十年的寡居生活,这个三十岁的生日,顾簪缨自己并不在意。但顾太太怜惜不幸的女儿,还是决定为她办个生日宴。知道她平时喜好清静,房里最多的摆设便是书籍,不愿和外人有过多接触,便没邀别人,只在自己家中置办了一桌酒宴。
顾簪缨的夫家派人送来了生日贺礼。除了必备的寿果糕点,还有一对玉镯以及一副字画。顾太太打发人过去表了谢意,但没邀夫家人来。
晚上,顾家长女顾玲珑马原汉夫妇、三女顾云岫何静荣夫妇,还有顾玲珑的一双儿女全都到齐。
顾长钧刚也准时赶回了家,上楼去换衣服了。
顾家人齐聚一堂,就少了一个五小姐顾诗华。
顾太太看了眼时钟,知道丈夫顾彦宗快从书房出来了,急忙问顾家总管事顾荣:“五小姐怎么还不回来?你打发人去她那个朋友那里问了没?真是急死了!全家都到了,就等她一个人!”
顾荣是顾彦宗的本家兄弟,排行三,一条腿略瘸,人稳重而能干,在顾家已经二十余年,连顾长钧对他也很敬重,一直称呼他“三叔”。
顾荣这会儿也挺急,说道:“大嫂,早叫人去找了。五小姐那个朋友说五小姐没去她那里。我又叫人去别的地方找了。你别急,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三姐顾云岫烫着一头精致短发,身穿赭红起暗金花的软缎旗袍,脚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坐在顾簪缨的边上,原本正在给顾簪缨展示着自己从京城老字号吉香斋定来的给她贺寿的一套首饰,听见母亲和顾荣对话,便抬头笑道:“妈,不是我这个做女儿的犯上,都怪你和爸,平时对小妹太宠了,把她惯的无法无天,这才连二姐生日都忘了回来……”
“谁说我忘了?三姐你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门口一个清脆声音传了过来。顾太太抬眼一看,小女儿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哎了一声,急忙迎了上去,埋怨道:“总算回来了!一大早出去,不是说去找你那个朋友吗?你到底给我去哪儿了?”
顾诗华脱外套递给上来接衣服的王妈,搓了搓手,冲母亲笑嘻嘻道:“外头好冷!差点冻死我了!姐姐姐夫还有小云小哲他们全都到了啊?”
顾太太见她回来了,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催她赶紧回房换衣服。
顾云岫走到顾诗华面前,伸出染了鲜红指甲油的一双保养的极好的手,轻轻拧了下顾诗华冻的红通通的苹果脸蛋,笑道:“小妹你可是爸妈的心头肉,比小哲小云还要受宠,三姐胆子再大,也不敢说你说你坏话啊!就是埋怨了句爸妈,嫌他们偏心而已!”
顾家客厅中间那道宽大的橡木楼梯上,顾彦宗正带着两个女婿从二楼下来。
“三姐夫!”顾诗华冲何静荣嚷道,“你看你家的好太太,专门拣我欺负!你也不说她!”
从事金融业的中央银行经理何静荣面皮白净,西装革履,长得一表人才,见状来到妻子身边,伸手轻轻挽住她胳膊,笑吟吟道:“小妹,你要姐夫做别的,姐夫全无不应。就这一条,姐夫是万万不敢的!”
客厅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包括顾簪缨。
连几个老妈子也在边上捂着嘴偷乐。
顾云岫推开丈夫,轻轻打了下他胳膊,嘴里啐了一声,骂他不正经,脸上却露出微微自得的表情。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夫妻恩爱!别显摆了!小妹,快去换衣服,下来就好开饭了!”大姐顾玲珑笑道。
顾诗华应了一声,飞快往楼上去。
……
生日家宴摆在顾家饭厅里。在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琉璃灯的照耀下,顾家人围桌而坐。
顾家百年世族,到了现在,更是门庭辉荣,在北平是首屈一指的华堂大家。
现任司法部总长的顾彦宗五十出头,两鬓略带花白,身穿传统黑色马褂端坐主位,平时严肃的脸上此刻也带着慈和的微笑,和两个女婿叙着话,听女婿向儿子顾长钧询问航校分校筹备情况,中间夹杂着外孙外孙女时不时的一两声稚言稚语。整个饭厅里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而轻松。
“爸,你上任国务总理板上钉钉了吧?”
宴席过半,顾云岫喜笑颜开地问:“我好些朋友都向我问这个。等您上任了,咱们好好庆祝下,家里开个派对。你们要是没时间,就由我负责,保准办的风风光光!”
顾彦宗看了眼三女儿。
“云岫,大喜易失言,大话易失信。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不要和外人议论。况且,即便上任,在职也只是为国民谋取更大福利,责任更重而已,庆祝就没必要了。”
顾云岫一怔。
何静荣看了眼面露惭色的妻子,急忙笑着打圆场:“爸您说的是。云岫也只是在为您感到高兴,说说而已。”
顾彦宗点了点头。
“一家人团聚给簪缨过生日,难得高兴,就你,总是扫兴!”顾太太略微埋怨了句丈夫,随即扭头让门口的张妈再去厨房催菜。“吃菜!都别停下来!”
“二姐,我敬你。祝你生辰快乐,芳诞安好!”
刚才除了应两个姐夫问询,说了几句航校筹备情况之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长钧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顾簪缨敬酒。
顾簪缨因为守寡,常年着素色衣服,今天生日才换了件茄紫色的新衣,脸上也略施脂粉,加上刚才喝了几杯,两颊略微泛出红晕,衬的她那张十分秀丽的瓜子脸也终于多了几分娇活之色。见顾长钧向自己贺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站了起来,端起自己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谢谢长钧,有心了。”
顾长钧饮了杯中酒,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坐下去,自己也坐了回去。
顾太太笑道:“簪缨,长钧可是为了你这个二姐的这个生日家宴才回的北平。要是没你面子,我还见不到我自个儿的儿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大姐顾玲珑也说道:“长钧,不是我做大姐的说你,爸妈年纪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自己事再忙,好歹也要时常回家。”
顾长钧笑,“大姐说的是,我记住了。”
“你记的住才怪!”
顾玲珑带了点疼爱地白了他一眼。
那边顾诗华和顾玲珑的一双儿女坐一块儿。小云十二岁,小哲九岁。低声嘀嘀咕咕着时,小哲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咦了一声,冲刚坐下去的顾长钧问道:“舅舅,我舅妈呢?她去了哪儿?怎么她不在?”
萧德音嫁进顾家这四五年,在闹出离婚丑闻之前,性格谦恭而柔顺,如水的一个女子,外甥女和外甥都很喜欢她。
饭桌上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下去。全部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顾长钧。
顾长钧微微一笑:“她啊,身体不好,所以舅舅送她去别的地方休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点的外甥女小云也问,“我还想继续跟她学画画。舅舅她在哪里养病?你带我去看她好不好?”
顾长钧咳了一声。
顾玲珑急忙打断一双女儿:“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你们谁也不能靠近她!以后也不要再提她了!”
小哲仿佛还要再问,顾玲珑扭头叫老妈子带走两人。
小云兄妹离开后,家宴还在继续,只是气氛忽然就没了刚才的融洽。
萧德音这个之前谁也刻意不去提的名字,仿佛一只突然而至的幽灵,完全破坏了家宴的气氛。
顾彦宗神色凝重。顾太太虽然还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有点勉强。
整桌人,就只顾长钧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你们看我干什么?”他笑了笑,“晚上二姐才是主角。都向她敬酒啊!”
两个姐夫马原汉和何静荣对视一眼。马原汉打着哈哈笑道:“长钧说的是!来,簪缨,刚才长钧敬你这个寿星了,现在该轮到姐夫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全都在装!”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顾诗华忽然出声。
“我知道晚上二姐过生日,我不该说话扫你们兴的!可我就是受不了你们!全都那么会装!”
满桌人看向神色突然变的激动的顾诗华。
“五妹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马原汉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问。
“大姐夫,我没怎么了!我就是想说话!趁着你们大家都在!我实话说了吧!今天白天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去承德了!我刚看过我四嫂回来!”
满桌人都愣住。
顾长钧眉头微微皱了皱。
“可笑我之前还以为四嫂现在在娘家呢!才知道她竟然被四哥你关在了承德老房子了!你还不许她走出去一步路!我四嫂之前是做错了事,但她再怎么错,也没杀人放火,她就是想结束没有感情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凭什么遭到犯人一样的对待?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女人有追求自己自由的权力!四哥,你太令我失望了!你……”
顾诗华脸涨得通红,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就是封建余孽的帮凶!”
满桌哗然。
顾彦宗眉头皱了起来。顾太太面露气恼无奈之色。
“五妹!”
顾云岫立刻出声阻止顾诗华,“有你这么说哥哥的吗?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五妹,快住嘴!小孩子懂什么,在这里乱说话!”
大姐顾玲珑也站了起来,阻止顾诗华。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知道!”顾诗华瞪着坐自己对面,手里拿着个空酒盏在把玩的顾长钧,“四哥!你以前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为我有像你这样一个哥哥而荣!但现在,我算是彻底认清你的真面目了!无情又专断!你就是个披了一身西方皮的典型封建暴君!我嫂子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想不开要离婚?还不是你逼的?她的错有一半也是你造成的!嫁给你这种封建暴君,她也是太不幸了!”
“诗华!你给我住嘴!你太放肆了!”
顾太太生气地站了起来。
“妈!我就不住嘴!你们都一样!你们再这样,我嫂子会被你们逼疯的!”
马原汉和何静荣面露尴尬之色,瞟了眼坐那里始终没什么表情的顾长钧,站起来要拉顾诗华出去。
“啪”的一声,刚才一直不作声的顾彦宗忽然拍了下桌,饭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全都给我住嘴!坐下去!”顾彦宗生气地道,“今晚家宴,是为簪缨贺寿所设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顾诗华眼睛里沁出隐隐泪光,咬了咬唇,冲顾簪缨说了声“二姐对不起”,转身就跑了出去。
顾簪缨哎了声,急忙起身要去追她。
“别管她了!”顾彦宗说道。
顾簪缨只好停住脚步,慢慢坐了回去。
……
家宴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彻底不再,再坐片刻便草草散了。
顾长钧从座位上起来,朝父母和几个姐姐姐夫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时,顾彦宗在身后叫住他。
“长钧,跟我来书房!”说完转身走了。
顾长钧看了眼向自己投来忧色的顾太太,跟着父亲而去。
两人前后入了书房,一关上门,顾彦宗看着儿子,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面带浓重的不悦。
“德音现在被你关在了承德?我还以为她在娘家!”
顾长钧神色轻松,耸了耸肩。“是。只是件小事。我觉得没必须让您知道,所以之前没告诉您。”
“这怎么是小事?”顾彦宗神色更加不快,“萧家人知道吗?他们就没任何微词?”
“他们敢说什么?”提起萧家人,顾长钧神色里露出一丝厌恶。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长钧一顿。在父亲威严的目光逼视之下,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把数月前萧德音回娘家后私逃到上海找丁白秋私奔不遂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说完看着父亲。
“她在那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萧家人还想说什么?他们也配?”
顾彦宗有点意外,皱眉沉吟了半晌,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德音这个孩子,也算是我知根知底的,大方柔顺,我以为你会喜欢,所以当年才做主替你娶了她进门。原本以为你们能白头偕老,没想到现在竟成了一对怨偶……”
顾长钧面无表情。
顾彦宗摇了摇头,再次长叹一声。
“毕竟两家世交。德音虽然做的不对,但没离婚,终究还是我们顾家的人。你们夫妻一场,德音以前侍奉我和你妈也很用心。你也不要做的太过绝情。有些地方,能让步就让一步。”
他沉吟了下。
“我知道你也想离婚。只我觉得不妥。我们顾萧两家世交,这次德音出事,她父亲数次来我面前赔罪,言辞恳切,这时若是离婚,未免扫人颜面,往后恐怕两家就要交恶,于我们两家名声也不好。德音若有悔改之意,这事就过去算了,往后不要再提。”
顾长钧眼眸掠过一丝淡淡阴影,但面上恭敬地道:“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顾彦宗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微笑。
“长钧,航校那边的事差不多了吧?这次你应该能在北平多留些时候了。”
他顿了下,“总理院的任命应该快下来了。到时候会很忙。现在局势也很复杂。有些地方,我需要你给我搭把手。”
“知道了。”
顾长钧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