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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大官人就在里面。”郓哥更急了,“干娘,不要自个吃独食,也把些汁水与我一口。”
“什么独食不独食。”王婆揪着郓哥往外拉。
“你真要‘马蹄刀木勺里切菜—水泄不漏’。我把此等事说出去,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你别瞧人家老实。”郓哥来真的了。
王婆被道着了虚处,心中大怒,喝道:“好个小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说着在郓哥头上凿上几个栗暴,将他推出,然后把一篮雪梨甩了出去。梨儿四分五落,好几个裂开口儿,流出汁儿。
郓哥吃了亏,一边拿着篮子拾梨儿,一边哭骂:“老咬虫,你等着瞧!”郓哥抹去泪,顺街去找武大。
转了两条街,就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叫卖着走了过来。郓哥迎了过去:“几天不见,吃得肥了!”
武大放下担儿:“小哥真会玩笑,我一直是这等模样,肥在哪儿?”
“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
“我屋里并不养鹅鸭,哪里有这麦稃?”武大睁圆眼儿,不知这小家伙说些什么。
“你说没麦稃,怎的赚得你这样肥的?便颠倒提你起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郓哥只顾自个吊口儿。
“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武大开始明白过来了。
“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
“怎回事?”武大越加听出名堂了,“好兄弟,说与我听,我把十个炊饼送你。”
“炊饼不济事。你做个东道,我吃三杯,便说与你听。”
“你还会吃酒?跟我来。”
武大挑起担儿,引着郓哥,进了一家小酒店。放下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郓哥早饿急了,先干了杯酒,再拣了几块肉,塞满了嘴。武大急得了不得,催他快讲。郓哥好不容易将口里的酒菜咽下去。
“你先摸摸我头上的疙瘩。”郓哥抓过武大的手,往头上痕处摸。
“这怎地来这许多疙瘩。”武大问道。
于是,郓哥便把自己知道的、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说得有板有眼,武大不得不信:“怪道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服,做鞋脚,归来便脸红。我先妻丢下女孩儿,不是打便是骂,不给饭吃。这几天是有些精神错乱。”
“大郎,你为人老实本分,可这事儿却不能绕过了,要不,一辈子戴绿帽做王八。”
老实本分了半生的武大,从没有生气的日月。今日,当着一个比自己小半拉子年纪的毛孩子,自然显出一般大丈夫气来:“我如今就寄了担儿,前去捉奸,如何?”
“那可不行。”郓哥把酒菜都吃完了,开始啃炊饼,“那可不行。你老大一条汉,却无见识。那王婆老狗精着呢。你如何斗得过她?他们也定有暗号,不等你进门,就把你老婆藏过了。还有那西门庆,也是了得的人物,打你这样的人二十个不喘气。若捉他不着,反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你还得吃他一场官司,你丢了命也是白搭。”
“好兄弟,说得在理。我却怎的出这口气?”
“不难。”郓哥咽完最后一口炊饼,“我早就想好了。我帮你捉奸,准保成。”
金莲自从同西门庆相好之后,回到家中,不时显出慌乱出错的言行来。是挂念着西门庆?是心中有愧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二者有其一,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每当告别西门庆回到自己家中,坐立不安,见武大挑着担儿进了家门,不再似过去那么冷淡,也会问上几句闲言碎语,再将饭菜端上,斟上一杯两盏的,送到武大面前。今天见武大一脸阴沉,便问道:“大哥,同谁斗气?喝点酒不?”
武大心中窝着火,只是听了郓哥的设计,才抑住不冒出来,于是随便应道:“刚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吃了。”
金莲只得安排晚饭与他吃了。
第二天一早,武大只做了两扇炊饼。吃罢饭,挑了担儿出门。金莲略加收拾,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不一会儿,西门庆推开王婆虚掩的前门,进了里屋。
这时,郓哥正在巷口那里张望。
武大挑着担儿,绕街叫一遭,也不似平时那般响亮,一个炊饼也没卖掉,就赶回到巷口处同郓哥会面。
“西门庆刚进去。还早些个。”郓哥说道,“你再去卖一遭来,在左近处伺候,不可远去。”
武大又在近处走了一圈,卖了三个炊饼。
“你把担儿放那酒店里。见我的篮儿抛出来,你便飞奔入去。”郓哥对武大交代道。武大点点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去把担儿放了。
郓哥提着水果篮儿,进了茶坊,对着王婆骂道:“老猪狗,你昨日为什么打我?”
王婆见是郓哥又来捣鬼,跳起身来,喝骂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如何又来骂我?”
“便骂你这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郓哥骂道,“值我!”
王婆火冒三丈,心想:这小王八羔子,老娘生得你出养得你大,却如此辱骂老娘。上前一步,揪住郓哥便打。郓哥也不躲避,叫了一声:“你打我!”把那篮儿丢上当街来,双手抓住王婆的腰身,看准王婆的小肚上一头撞将过去,险些把王婆撞倒,得墙壁挡住。郓哥索性死命地将王婆顶在壁上,口里还叫着:“武大郎,快进去!”
武大已是捋起袖子,扎紧腰带,短腿大步直抢入茶坊里屋来。
王婆见是武大,才知自己上当。想去阻拦,身子被郓哥死死顶住,不得动弹,只得叫道:“武大来也!”
金莲与西门庆正共枕同卧得高兴处,虽听见外面有吵骂声,以为王婆在,不妨自己的事,只顾恩爱求欢。听得叫“武大郎”“武大”的喊声,才慌忙分开起身。金莲精明,只披着一件小褂儿,趿着小鞋,顶住房门。西门庆套上裤子却便钻入床下躲了。此时,武大正用手推那房门,哪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做得好事!”
金莲顶着门,一是冷,二是慌,见西门庆钻在床下,便说道:“瞧你闲常时只好鸟嘴,卖弄自己,有好拳棒,临阵便没些用儿,见了纸虎儿也吓一跤。”
说西门庆没真本事,冤枉了他。他大概是做贼心虚,偷情私通者就怕“捉奸捉到双”的,再有拳棒本事也敌不住人们的千嘴万舌。金莲这句话一激,提醒了西门庆,激起了一股勇气。他又钻了出来,说道:“不是我没本事,一时没这智量。”说完,一只手顶住门,让金莲闪开,一手还把裤子往裤腰带里塞。他喊了一声:“不要来!”接着手一松,门便被武大撞开了。武大跳将起来要揪西门庆,西门庆飞起一脚。这一脚并不高,若武大高大一些,也许会踢中肚子,偏是武大矮小,这一脚正中心窝。武大就觉得天转地旋,眼冒金星,嗓子口发热,往后倒下,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西门庆也管顾不得这许多,扯起一件外衣,裹住身子奔了出去。郓哥见武大倒地,西门庆跑了,也撇开扯住的王婆,撒开脚溜了。王婆赶紧扶起地上的武大,见武大满口是血,面皮蜡黄,便连声呼出金莲。金莲胡乱穿好衣服,出房门见了武大模样,吓得全身发抖,手足无措。王婆要金莲舀碗水来给武大灌下,把他救醒。然后两个妇人上下肩搀着,从后门回到武大家中楼上,安排他上床躺下。小迎儿见父亲—脸血水,吓得哭了起来,被金莲小声喝住。
次日,西门庆自觉没事,依旧前来王婆家与金莲相会。金莲也同以前一样,妆扮穿戴,进了王婆里屋。二人都不提昨日发生的事,以免扫了自己的兴趣。不过,金莲欢乐之余,眉头略蹙,只是不让西门庆看出罢了。
武大可怜,卧床五日不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得,叫金莲,金莲出去时粉面红脸,归来时又是红脸粉面。小女迎儿被金莲禁在楼下,不得上来近前送汤递水。武大气得发昏,这才记起兄弟临别时叮嘱的话意。
这天早上,一夜没合眼的武大把打扮得光鲜漂亮准备出门的老婆叫过来,说道:“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又叫奸夫踢了我的心,到今日还在寻欢作乐。而我是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我死自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还有兄弟武二武松,你是知道他的本事,他早该回来了,一旦回来,肯干休?你若知道便改,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回来时,我一概不提此事;你若不看顾我,待他归来,让他找你们说话。”
武大说这几句话有气无力,金莲听了,如受重击。她一言不语,踅过王婆家来,一五一十说与王婆和西门庆听。
“苦也!”从潘金莲细声小语中说出来的“武松”二字却如五雷轰顶,西门庆叫了一声。“我哪知娘子是打虎英雄的嫂嫂?现如今,与娘子眷恋日久,情投意合,拆散不开,如何是好?却是苦也!”
王婆十分镇静,冷笑道:“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撑船的,我倒不慌,你先慌了手脚。”
“唉,我枉自做个男子汉。干娘有什么主见救我俩?”
“我只问你俩,愿做长久夫妻还是想做露水夫妻?”
“干娘,此话怎讲?”西门庆与金莲几乎同时问道。
“露水夫妻,今日便可分散,金莲自去伺候武大,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一切可保无事。长久夫妻,每日仍同在一处,不担惊别受怕,依老身妙计行事。”
“我俩愿做长久夫妻,请干娘指点。”西门庆求道。
“此计难教你们。”王婆阴沉着脸。
“求干娘再次救我俩一次。”西门庆再求道。
“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没有,天生天化,大官人家却有。”王婆轻声地说道。
“干娘快说,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西门庆急了。
“如今武大病重,正好下手。”王婆眼里闪动着凶光,金莲见了,不寒而栗。“大官人家生药铺里有砒霜,取些来。”王婆又对着金莲说道:“大娘子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把砒霜下在里面,灌给武大吃,把这矮子结果了,再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抓不住把柄,待怎的?自古道:‘幼嫁从亲,再嫁由身。’小叔子如何管得暗地里事?半年一载,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回家中去,谐老同欢,岂不是长久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