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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空冥山上云缠雾绕,天光朦胧,正是灵气最浓郁之时。
一处云上绝壁之端,站着熙熙攘攘数百名修士。
许落这一回下山已经过了整整两夜,空冥山上翘首期盼的同门议论纷纷。少数人欣喜,多数人哀叹。
“许落师兄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若不然早该回来了。”
“是啊,是啊,那小子我看着长大的,本性难移,我还就不信了……来,我再下八块中品灵石,赌许师弟五日内回山。”
“我也一样想的,可是已经输光了。师妹借我两块做本如何?赢了即刻还你。放心吧,此局赢定的。”
赌局其实早已经结算过一遍了,眼下这第二轮开的期限是五日,赌许落能否在俗世里呆满五个日夜。
多数人输了第一轮的人再次下注,赌的都还是许落五日内必定回山。这不怪他们……毕竟过往他们靠这个赢过不少灵石。
……
空冥后山,云深处一座小峰。
许落口中的那位老伯,师伯李还河,空冥两大问鼎期大能中的另一人,世称空无道长。
粗布道服搭在肩头,脚下趿一双草鞋,老道状若寻常老农,行走在一山药苗之间——也只有药苗了。
山间浓雾凝聚如龙,随他而行,每行一步,皆有露水从雾龙身上滴答落地,灌溉药苗。
禁制波动,有人进入药山。这禁制是李还河在被许落拔了一山灵药之后布下的,问鼎以下不能踏足,所以,来的人只能是他的师弟,空冥掌教傅山。
两人前晚刚借醉“切磋”了一架,李还河并不很欢迎他。
“还打?”李还河说。
“不打不打”,傅山嘿嘿笑着说了前半句,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道,“我来是想跟你说,老五闭关了,待他出关之时,当可问鼎……或许,还赶得上。”
“哦,那很好,终归时间也不多了。”李还河说很好,脸上却没有欣喜之色,又问道:“就说这个?”
“顺便说说小落的事。”傅山笑了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似是要长谈的样子。
“小落?小落怎么了?”虽然没少被折腾,李还河自小看到大,对许落仍然十分关爱。
“原先忘了告诉你,这一次我封印了他的修为……嘿嘿,哈哈……昨日里看了一眼,他被一头小狼压在地上啃,还要那个女娃子几次三番扑过去救他,估计快气疯了,哈哈哈哈。”傅山幸灾乐祸的大笑。
李还河知他在故作轻松,并不理他。
傅山最后无聊的干笑几声,终是认真道:“我刚刚斩断了最后一线系在他身上的神识牵引。”
“嗯?你,不怕出事?”李还河略微有些诧异,望了望傅山,又自说道,“你放心便好。”
“无妨的,空冥山外,便无几人知他容貌。再者,即便空冥之内,也无旁人知他去向。更不知我封印了他的修为。”或因为心虚,傅山偏过头去看远山,沉声道:“师兄……其实,有时候我会想,他若来不及才好……他的性格,终究是不适合的,我不想逼他。”
“那个女孩子也很好,就让他陪着她,做个凡人,挺好的。”傅山又说了一句。
“你这是徇私……空冥之将来,他不担当,谁来?”
李还河说完笑了,亦如当年那般关怀的笑。
那时候,天塌下来自有师尊顶着,那时,问鼎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那时,他还是空冥宗内门大师兄,有一个离经叛道、莽撞执拗的师弟,名叫傅山。
后来,当他们不得不并肩扛起整个宗门,当那件事越来越近,便很少再有这样的笑了。
李还河解下腰间酒壶饮了一口,略有些感慨的说道:“其实,当年师尊对你也有过类似的考虑,想你便不要参与这些事了。那时,你和北原那个狐族女子……”
“咳咳……甚么北原,年少时去过,去过而已。”傅山尴尬的打断了他的话。
“听闻北原狐族宗主之争,甚烈。”李还河说得意味深长。
“既是妖族内斗……那无论结果如何,都算好事一件。”傅山表现得立场鲜明,绝口不提李还河口中那个狐族女子。
既如此,就不必说下去了,李还河摇了摇头,专注给药苗培土不说话。
傅山双目望着远山良久,似是因为李还河的话而陷入了回忆,亦或其实有些担忧却要藏住,隔了一会才缓缓说道:“跟师兄讨杯酒喝。”
李还河挥手,把手中的酒壶抛了过去。
【空冥山间一壶酒,绝尘路上谁无旧?】
【此情不堪与人说,只道少年曾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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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空冥山上的那个老头彻底“抛弃”了。
另一山的清晨。
山间积雪消融,生机便又盎然起来,虫鸟啼鸣,泉水叮咚,风过,树木枝叶舒展。
山道上,岑溪儿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她今日为了进山方便,也穿了一身青色布衣,紧身的短衣长裤,小腿上还打了绑腿,显出来修长的身形,干净利落。
“溪儿你哼的什么小曲?我一个字也没听清。”许落说。
“冬寒时候记得归来,一人怎能眠,你知我最怕清冷……春暖时候不许离开,一人无力耕,怕来日没有收成……夏日炎炎哪里能走,毒辣辣个日头哦,狗也吐着舌头……”
岑溪儿壮起胆子,把一首不知哪里来的小曲哼得清楚了些,想来这曲子是乡间哪个妻子为了留住丈夫做的,不求高雅,词儿也直白,她哼到一半便红了脸,笑着小跑开去。
她今日没有盘发,一头秀发简单的束在脑后,发尾伏在肩头,伴随着奔跑的脚步,荡啊荡,荡啊荡。
许落几步追了上去,偏头看她,晨曦从她鼻尖上打过来,折成了睫毛上挂着的,脸颊上映着的一团团光晕,明净的绚丽着,风从她发丝间拂过来,仿佛温柔的抚摸……
风景在她眸子里,羞涩倒是藏住了,藏在耳垂后面那一片雪白里,染成了粉红。
他两人进山已经够早了。
却还有人比他们更早。
一名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老妪从山道旁拐出来。她身上背着一捆拾来的枯枝,看似不重,却把整个人压得只有许落腰部高矮……整个人,瘦小干枯得就像是一截早已失去生机的朽木。
她低着头,正挪动双脚,颤颤巍巍的前行,看似无比艰难。
许落看见她凌乱白发上粘着的枯叶、野草。天气犹是寒冷,但她身上,却只有一身破旧的青色布衣,另把一些破碎的棉絮,塞在了衣服里。
“孙婆婆,你背太多了,山道滑,小心些。”岑溪儿拉着许落让到一旁,问候了一声。
“嗯。”老妪闷声应了一声,或是因为肩头沉重,没抬头。
三个人就这么错身而过。许落有些木然的跟在岑溪儿身旁,继续走着。
“孙婆婆家在村子西头,咱们这村子人家零散,相公住的时日也短,怕是不曾见过吧?”岑溪儿边走,边在旁介绍说,“她好像,有七十多了,这在咱们这里可是难得的高寿,好多人都说,她是有福气的呢。”
意外的,许落没有从岑溪儿口中听到同情或可怜,她反而说,老妪是有福气的。七十多岁而已,又过着这般生活……竟是高寿,有福气的?
“不觉得可怜么?”许落不禁问了一句。
“嗯?”岑溪儿微微有些诧异,继而道,“是辛苦了些,可是,人老了都是这样的呀。除去那些家里殷实,子孙多,又孝顺的,咱们农家,就都是这样的,而且多数人还活不到这样年纪呢。”
“以后,溪儿若是长寿,也会是这般模样呢。”她又说了一句。
许落明白了,这里头并不存在善良或同情与否的问题,因为这些在于岑溪儿的见识里,都只是平常……不止对别人,对自己,她也会一样认为。
面前的她,正是十八岁,最是健康,青春美好的年纪……但是正如她所说,岁月,很快就会把她变成另外一副样子,白发苍苍,生机不再。
岑溪儿的体质,是不能修行的。
这一点,傅山和许落最初就都知道,甚至,这还是傅山为许落选择她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这样,许落才能经历更多人世情感与沧桑。
“相公在想什么呢?”被许落定定的看了一阵,岑溪儿有些困惑的问道。
“我在想你老了之后的样子。”许落不加隐瞒开口说道。
“哎呀,怎的想那个……那相公会嫌弃么?”岑溪儿不以为意,笑着说,“到时候,相公也是白胡子老公公了哦。”
可是,许落分明不会!
修士进入元婴期之后,便自不断新生,哪怕不用驻颜丹药,容颜变化也会变得很小……许落日后形象气质或许会有变化,但是,绝不会苍老,直至飞升,或者寿限来临。
而他在空冥山上曾见过的那些形象上的“老头”,分明个个飞天遁地,生机勃勃啊!
“苍老,原来如此可怕。”望着身前脚步轻快的岑溪儿,许落有些无措的感慨。
两人很快拐过了之前老妪走来的那个路口,视线所及,豁然开朗。
一束阳光打在对面的一处岩壁上,意外的,在荒僻之地的绝壁上,竟存有摩崖石刻。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句诗,两行字,似是用剑凌空划下的,初看起来遒劲有力,但是再看……却分明藏着几多悲愤,还有痛心和无力。
见许落突然站定下来,岑溪儿也停住脚步,站在他身旁。
“这石刻,村子里老人们传说,是一位会飞的仙女娘娘刻下的呢,只是年代久远,也没人知道真假。”岑溪儿说道。
“相公,这诗,是什么意思啊?”她又问。
许落没有回答。此刻,他的脑海中,有一幅画面:
曾经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走过岁月流年,不能修行的夫君,终于还是埋骨地下,腐蚀消亡,归于尘土;而他走上了修行之路的妻子,那个别人口中会飞的仙女娘娘,正立在坟头,悲痛,却无力。
她是修士,或能飞天遁地,却改变不了这一切,于是她放弃了驻颜,任凭自己,也白发苍苍……这样至少,与他曾经共白头。
这分明,就是许落与岑溪儿人生未来的提前演绎。
心中若有雷劫……
许落耳中嗡嗡作响。
他是自出生就进了山门的,所以,一直以来,他意识中的苍老与死亡,就是修士在度过了漫长岁月之后,寿限来临,未能突破飞升而已。
原来,岁月里会是这样,人面沧桑,白发,尘土。
这是许落第一次,真正见识岁月沧桑有多可怕。因为这一刻,他身边站着一个,他不愿她老去,不愿她消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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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几分钟,回家晚了。抱歉。文中我自己胡编的那四句,请勿当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