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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京某地,有人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女子的冲天剑气,一个充满焦虑的苍老声音在极远处响起,如绽春雷,“不可!”
刹那之间,甘露台上下,无论是权贵公子,还是武道宗师,或是供奉修士,都吓出一身冷汗。
匣内有剑鸣不平。
袖中青蛇胆气粗。
黄东来盯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杨顺水,面无表情道:“那个傅扬,我在入城之前,就听说了你和他的冲突,我觉得他一个姓傅的外人,你杨顺水再不是个东西,也没资格教训你,何况他还敢公开质疑杨家的家风不正,所以我就去了趟七千里之外的南疆边境,当着他爹的面,用我的道理,也是你们最喜欢的方式,让他低头认错了……”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当时他躺在地上,最后他还请我帮忙,给你杨顺水捎句话,说他傅扬错了。”
很多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也有人觉得这娘们莫不是失心疯了。
杨顺水不愧是杨家子弟,此时仍是保持镇定,只是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死死盯住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黄东来抬起手,没有转头,只是用手指了个方向,自顾自说道:“入城之后,我听人说那个‘京城及时雨’祁常春,曾经私底下说过一句,‘杨家的杨,是水性杨花的那个杨’,所以我就去登门拜访,只不过他不肯承认,没办法,我只好打碎了他满嘴的牙齿,坏了他的修道根基,敲碎了他的膝盖。”
然后她手指向另外一个方位,“弹劾杨家最凶的那个御史甄嘉,都说他是‘青白御史’,这个我管不着,听说他家有一座祖传书楼后,我去看了看,还真不假,也的确挂着两块皆由皇帝亲笔手书的御赐匾额。”
她一脸平静,轻描淡写道:“所以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女子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若是稍加留意,就发现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杨字。
黄东来扯了扯嘴角,看着额头渗出汗水的杨顺水,“所以,杨家的人情,我已经还完。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的算账了。”
一名负责坐镇向阳山杨家别院的家族大供奉,御剑悬停在甘露台外,离地七八丈,俯瞰着那名剑意昂然的年轻女子,说道:“这位姑娘,不管你是谁,都不可在此肆意妄为!这里是杨家!”
她斜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剑道宗师,讥讽道:“站那么高,不怕摔死啊?我数三声,要是还敢在我头顶待着,你就去死吧。”
“一。”
她才说完这个字。
一抹璀璨虹光划破夜空,几乎所有人都被刺痛得闭上眼睛,很多人当场就泪水涌出眼眶。
扑通一声,铿锵一声。
分别是身体摔地和长剑坠地的声响。
人死剑坠。
那名胸口被洞穿出一个大窟窿的杨家供奉,直挺挺躺在血泊中,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不是说好数三声吗?
所有人都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家族供奉和高手扈从,瞬间纹丝不动,木头人一般。
黄东来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本座一贯的道理!谁不服,说出来,我们说道说道。”
无人应答。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当初弹筝少女摔落的地方,对杨顺水问道:“小浅最后是摔在那里的,对吧?”
杨顺水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南唐俯首款案几上,嘶吼道:“一个贫贱如烂泥的女子,你拿她来跟我比?!”
黄东来笑了笑,“你觉得小浅贫贱如烂泥,这是你的想法,我不拦着你。”
黄东来伸出拇指,朝向自己,“但本座觉得你连烂泥都不如,你有没有本事来拦我?你不答应话,试试看?我数三声。”
她身后,悬浮“横放”着一柄极长极大的古剑。
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在毫无气机牵引的前提下,它竟然开始自行缓缓游动,如蛟龙拖曳云海中,它颤鸣不止,刺人耳膜。
当“我数三声”这句话,再次从她口中说出口后,甘露台上众人面无人色,全部吓得屁滚尿流往后退去,杨顺水尤其惊恐,但仍是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这位在鎏京耀武扬威了二十年的男人,咬紧牙关,双眼发红,喘气如牛,汗流浃背。
甘露台下,那些效忠于各个世家的人物,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纷纷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随时都会扑杀向甘露台。
“一。”
这个字被女子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杨顺水几乎本能地闭上眼睛,那副颓然架势,已经无异于引颈就戮。
台下那些身形几乎同时暴起,掠向甘露台。有前有后,既是武道实力或是练气修为的高下立判,也或许有人实在是忌惮畏惧那年轻女子的御剑术,用心险恶地放慢了速度。
说到底,女子当下所杀之人,是个杨家人,最少暂时还不是他们各自必须要誓死保护的那个。
只不过这个索命符似的“一”字之后,女子和长剑,两者好像都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那些已经冲上甘露台的高手扈从们,吓得又赶紧纷纷停下身形,两脚牢牢钉在甘露台边缘地带,一步都不敢越过雷池。
杨顺水不知为何,爆发出一股胆识气魄,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脸庞狰狞扭曲,撕心裂肺地猖狂大笑道:“小娘们,有本事就来杀我!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了!竟然有人敢在鎏京杀我杨顺水!”
黄东来哦了一声。
然后她微微仰头望去。
一道魁梧身影从天而降,轰然落地,恰好挡在了她和杨顺水之间。
一身简朴至极的粗布衣衫,天生面容苦相。
但是没有人可以小看此人,因为他是号称“一拳镇鎏京”的武道大宗师程邛!
这位貌似穷苦庄稼汉的老人,是整个南唐寥寥无几、将来有望跻身“止境”的当世雄杰。
除此之外,又有两人落在甘露台上,一名是御剑而至的中年胖子,身材臃肿,红光满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刚刚收剑归鞘,谁都不敢相信这么个富贾装束的胖子,会是个御剑如虹的剑家仙人。
胖子悄悄缩回搀扶身边青衫男子的手后,满脸笑嘻嘻,一副看热闹不嫌大的欠揍表情。
那名被“拖拽”而来的中年儒士,双鬓双白,满脸疲态,既是不得已尝试了一回御剑飞行,而带来的强烈不适感,更是耗神过度带来的心力憔悴。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年轻女子,嘴唇微微颤动。
当这位青衫男子出现后,甘露台上几乎所有人,胆子哪怕被黄东来吓破的公子哥们,也都立即站起身,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颍山先生。”
被尊称为颍山先生的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往下虚压两下,示意在场晚辈都无需多礼,放心坐下便是。
杨家能有今日地位,当然最大功臣,是那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谦抑恪礼”的杨皇后,不过这是内。
外,则是众人眼前这位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了。
国舅爷杨清茂。
虽然杨家名义上的家主,是他那个顶着国丈头衔的父亲,但事实上谁都明白,真正扛起杨氏大梁的人物,只会是眼前这个看似常年深居简出、也无一官半职的男人,甚至都不是那几个官职不低的同辈兄弟。
杨茂清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科举功名,有,但不过是同进士出身。当过官,却不大,只做到了礼部员外郎,就因病辞官。有文采,却从无诗词歌赋流传于书楼之外,一辈子只专注做一件事,收藏并且批校善本古籍,用的是最笨最费力的“死勘”之法,锱铢必较,不允许有丝毫纰漏疏忽,否则像是愧对自家先祖一般。
但就是这么一号寡淡无味的人物,三次在家族位于拐点的时候,力挽狂澜,几乎是以近乎蛮狠不讲理、不惜撒泼打滚的姿态,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帮助家族,做出了事后证明最英明的三个决策。
一是早年替妹妹拒绝了一桩娃娃亲,当时让家族蒙羞,沦为京城笑谈,三年之内,杨家被那个原本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怀恨打压得抬不起头,连他自己都不得不借病退出官场。
二是他极力结交当时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促成了他妹妹与其结成连理,后来这个籍籍无名的皇子,成了南唐的九五之尊。
三是杨家可以权倾朝野的时刻,他大义灭亲,以私占京畿南皇家土地的罪名,揭发了官至吏部尚书的大伯,其大伯一脉,全部被抄家流徙,朝野哗然。一年半之后,藩王黄阳河谋反失败,牵连甚广,那是当今天子唯一一次以血腥手腕,大肆清理门户,其中就顺藤摸瓜发现了杨茂清大伯当年的首席幕僚,竟是叛乱藩王的心腹谋士。因为大伯一房子弟早在之前就流徙千里之外,之后安分守己,所以皇帝陛下并未追究此事。
所以这个叫杨茂清的清瘦男人,鎏京城内外,哪怕是杨家的政敌,或多或少都怀有几分由衷的钦佩,以及多半有些不愿承认的惧意。
杨顺水早已起身,老老实实站在父亲身后,与那个胖子并肩而立,他也纳闷,这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神秘家伙,与他爹会是什么交情。
不管怎么说,杨顺水此时是终于卸下心中那块巨石了,整个人重新焕发神采,眼神熠熠,带着浓烈的挑衅,望着那个心狠手辣的臭娘们。
黄东来看到杨茂清之后,没有半点情绪波动,语气生硬道:“我已经在信上说得明明白白了。”
杨茂清苦笑道:“哪有那样孩子气的家书啊,你是写了,但我可不认。”
黄东来皱眉道:“别来这套,对我没用。”
杨茂清犹豫了一下,说道:“在你到鎏京没多久,你的朋友就被恰好来到这里的杨家别院,最后……死在这里,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之前还得意洋洋的杨顺水心口剧震,如遭雷击。
他身边那个衣衫花里胡哨的胖子,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杨茂清的儿子,还真是传说中的闻名不如见面,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他就奇了怪了,以“杨家酸菜缸”堪称学究天人的那肚子学问,是咋教出来这么个小王八蛋的,混账倒不怕,关键是蠢啊!这完全就是病入膏肓,彻底无药可救了嘛。
胖子叹了口气,原本看杨茂清笑话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杨茂清凝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可谓自己的嫡亲晚辈。
别人可能根本看不出,她与那个她是何其神似。
容貌仅有三四分相像罢了,但是她们眉眼之间流淌的独有风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是她接下来的回答,一下子让暗藏心酸的杨茂清愣了愣。
“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这重要吗?我的朋友死了,一半责任在我,可我总不能自杀吧?而且另一半的责任,我得先算清楚。剩下一半的一半,他杨顺水跑不掉的,至于躲在幕后布局的那个人,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揪出来,杀了。提着他的脑袋,送去小浅的坟上。在那之后,我如果过得去心里的坎,就活,过不去,就死,去当去陪陪小浅好了。”
杨茂清语气坚定道:“那个人,我来帮你找。给我半年时间,好不好?”
黄东来摇了摇头,“不用。今天恩怨今天先了了!本座与人从无过夜仇……”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难得出现片刻的恍惚失神。
曾经有个马屁虫对自己说过:黄师叔已经非常、极其、十分讲道理了,如果有人还他娘的不跟你讲道理,那么的法子喽,咋办?三个字!做掉他!
异象横生!
这短短一瞬间,那柄大圣遗音划出一道流萤般的光华,护在了自己主人身前,剑尖直指那名武道大宗师程邛!
程邛脸色微变,体内那股汹涌澎湃的气机,稍稍平缓几分。
方才他并非真正想杀黄东来,更多是出于巅峰宗师的恐怖本能,敏锐察觉到了能够一击毙命的机会。
程邛最著名的的一场厮杀,便是酣睡之时,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一拳击杀了那名已经潜伏至床前的宗师级刺客。
这就是传遍南唐江湖的一个精彩传奇,“程邛梦中能杀人”!
胖子如采花贼遇见大美人,垂涎三尺,感叹复感叹,低声喃喃道:“厉害厉害!果真是那柄名列天下十大剑器的大圣遗音!这才是比美人更绝色的美人啊!若能让我摸上一摸,最少能跟人吹十年的牛皮啊!”
黄东来板起脸,“杨顺水必须死,谁拦阻谁也死。”
杨茂清愈发神色憔悴,轻声苦涩道:“东来,他是你的堂哥啊。”
黄东来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这种垃圾,也配做本座的亲戚?!”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这娘们真是骄横到无法无天了,直接当着颍山先生的面,啪啪啪扇耳光?
真正心思玲珑的聪明人,如嵇建康,还有那名手持竹扇的郡守之子,或是行走在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如某些有资格接触到南唐顶层秘闻的供奉和宗师。
这些人物内心都开始翻江倒海。
名叫“东来”。
还是杨家的亲戚。
整座南唐,独一份!
只能是那位传说在观音座修行的天生剑胚,板上钉钉的女子剑仙!更是让皇帝陛下一直惺惺念念的那颗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黄东来!
杨茂清面容悲苦,仅是与人说话,就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缓缓道:“犬子杨顺水,他确有大错。但罪不至死,对不对?”
这个对于南唐而言可谓举足轻重的男人,说到最后,已是近乎祈求。
黄东来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对!”
杨茂清颤声道:“公主殿下!”
黄东来面无表情,对这位家族长辈的苦苦哀求,视而不见。
程邛一身气势磅礴浑厚,怒容道:“老夫今天不知道什么南唐公主,只知道眼前是一名剑道修士!你敢在鎏京城内擅自杀人,我程邛一样敢杀你!”
黄东来心如止水。
一瞬间,原本锋芒毕露的大圣遗音,随之寂静不动,这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几乎到了世间已无此剑的超然境界。
剑心透彻,明亮澄澈,净如琉璃。
本就是剑道巅峰宗师的胖子受到的震撼,最为直观,脸上再没有半点轻松闲意。
飞剑千里之外取人头颅。
这并非痴人梦话,这就是剑仙之力。
但是在这之上,传说中还有一种境界,只需有人在此心意一动,千万里之遥的地方,便可凭空出现一剑,当真是杀人如探囊取物,真正的防不胜防。
这和一名剑士,是不是修为达到陆地剑仙,是不是气机充沛足以支撑飞剑远游,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位小公主殿下黄东来,虽说尚未真正跻身此境,但可谓已见大道雏形,按照兵家老祖宗的说法,就是有些剑士,属于“走过了天堑、且摸着了门槛”。
在这一刻,胖子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今夜赶紧趁机杀了她,那么以后世间剑道之巅,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物,就会少去一个!
死活都得护住她,南唐需要这样惊才绝艳的“得道之人”,需要她在未来,以一人一剑,抗衡南瞻部洲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
于是胖子走到杨茂清身边,并肩而立,脸色无比凝重,秘密传音道:“老杨,听我的。今晚决不可再捣糨糊了,要么彻底撕破脸皮,什么亲戚什么公主都不管!要么直截了当,认栽!你就当……没生过杨顺水这个儿子!”
杨茂清动作僵硬地转过头,视线里满是痛苦之色,嗓音沙哑,苦笑道:“这不是我杨茂清、甚至不是整个杨家有无面子的事情,杨顺水是我的儿子啊,每年清明,要我如何向他早逝的娘亲交代?”
杨茂清转过头,眼眶泛红,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杨顺水,“他,你表哥杨顺水,从小就喜欢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所以他杨顺水就是混得再一滩烂泥,这辈子也能挺直腰杆做人。他自十二岁起,这么多年来,每年都会亲手为你埋下一坛女儿红,说以后哪天妹妹回家了,出嫁了,他就一坛坛拿出来,做你的嫁妆。
东来,就算舅舅求你了,舅舅这辈子几乎就没有求过人……”
黄东来打断他的殷切言语,说道:“跟你们好好说道理的时候,你们要么装聋子,要么用拳头回答,哦,现在打不过了,你们又开始讲情义。”
然后她向前猛然踏出一步,破天荒大怒道:“你们烦不烦?!”
一直躲在父亲身后的杨顺水身躯一震,伸手摸了摸脸庞,向前走去,最终与那个胖子一左一右站在杨茂清身边,这位飞扬跋扈的皇亲国戚,望向那个比他更骄横霸道的年轻女子,咧嘴微笑道:“表妹,或者说公主殿下,你就别为难我爹了,天底下只有父债子偿的说法,咱们杨家别的不说,最少没有子债父还的道理,还没混到那么惨的份上,今儿,就是你跟我的事情,接下来我爹不会插手,东来,你也别记恨咱们杨家,血浓于水,别让我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泪流满面的年轻人转头望向自己父亲,扯起一个笑脸,哽咽道:“爹,你也别怪东来,这些都是我自找的,这么多年,让你失望了,害得整个鎏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话。
但是今天,我不给你丢脸了。”
杨茂清似乎放弃了说服黄东来的念头,对这个儿子摇头说道:“不要意气用事,何况也不用你意气用事。”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雏凤长鸣。
御剑七八人,皆身着白衣、头戴朱红高冠、腰悬幽绿玉佩,宛如自仙境联袂飞出的仙人神女。
这拨潇洒剑士整齐飘然落地,落在甘露台上,一线依次排开,占据了甘露台一侧。
鎏京作为南瞻部洲最繁华的都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修行法器、灵丹妙药都会在此公开交易,除了正统宗门、仙家府邸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来此浑水摸鱼的各路野修、散修,总有人会不按照约定俗成的修行规矩行事,喜欢打破那些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铤而走险,希冀着以此牟取暴利。鎏京刑部管不了这些飞来飞去的超脱仙师,就算是禁军,也很难真正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造成威胁,尤其是一些喜好单枪匹马的魔头歹人,一旦得逞立即遁走,来去如风,如果只是刑部和禁军来办案,难如登天不说,最重要是耗时耗力。
鎏京的兵部,曾经一直被朝野讥讽为冷板凳衙门,比户部还要清汤寡水,但是当今天子在登基后没几年,就力排众议,给予兵部打造“骑龙台”的巨大权柄,仅是一座鎏京城,就有近百位大大小小的南唐修士驻扎其中,担负起“以修士震慑修士”的重任。骑龙台分内外,鎏京城外的骑龙台修士,除了地方上各大宗门修士兼任,也吸纳了许多口碑较好的野修、武道宗师和江湖散人,朝廷会按照兵部评定的不同品秩,送出对应份额的修行资源。鎏京城内的骑龙台,筛选更为严格,一律没有宗门背景,所以多是近三十年内火速崛起的修士俊彦。
这些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获得了南唐皇室内库的倾力支持,加上骑龙台内部竞争极为激烈,每三年便有一场内部武斗,获得“皇商”身份的南唐巨贾,会有资格进行押注,最关键一点,则是被选为“准皇商”的一小撮商人,如果想转正,必须在骑龙台武斗中赢得一笔足够的赌本,这些巨额财富,都会以奖赏方式赠给那些天资卓著的年轻修士们。不知道多少富甲一方的准皇商,为此家产散尽,也不知有多少豪赌赌赢的准皇商,垄断某个领域的商贸,一飞冲天,好比修士的证道飞升。
看着那些白衣剑士,武道大宗师程邛心情复杂,杨先生之所以带着他们两个匆忙赶来,为的就是抢在这拨骑龙白衣人之前,将事情做个了断,既然是一桩家务事,希望能够在自家的家门内解决,以免家丑外扬,更担心躲在幕后的一些鬼祟之徒,趁机火上浇油,到时候一把大火,烧得本就日薄西山的杨家,愈发元气大伤。
杨茂清在看到这些搅局之人后,反而开始神色平静。
南唐京城骑龙台内部,又分出三个机构,“雷池”负责巡视京畿地带,“龙门”负责京城内的修士作乱,“斩龙”专门负责对阵、镇压、灭杀违反律法的大神通修士,拥有皇帝陛下亲口御赐的“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超然特权,哪怕事后刑部也无权干涉,唯有兼领骑龙台的兵部尚书一人,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事务。
眼前这八位白衣剑士,正是南唐骑龙台最精锐的斩龙士,绝大多数人,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只有一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站在一群年轻修士当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目含精光,如双眼蕴含着两缕剑气一般。
见到这些人后,杨顺水再度脸色微白。
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可以在鎏京权贵子弟的圈子里,目无法纪,称王称霸,便是六部侍郎的面子,也敢不卖。
但是面对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惊艳人物,杨顺水只要与之发生冲突,也只得绕道而行。
三十余年来,京城和地方,被秘密斩于剑下的南唐大人物,有坐镇边陲的大将,有经常出入御书房的中枢文官,有仙家宗门的一家之主,事后对外皆以患病暴毙为理由,至于愿意相信与否,渐渐淡出朝野视线的皇帝陛下,根本漠不关心,更不会追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白衣斩龙士,一旦选择从重重帷幕之后的阴影中现身,肯定就是一场逃不掉的腥风血雨。
一名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士率先向前走出,微笑道:“骑龙台韦小,见过杨先生。”
既没有文人作揖,也无武夫抱拳,就像是熟人之间随便的打声招呼。
可问题在于此人与杨茂清根本没有关系。
按照官场的认知,这无异于挑衅。
杨茂清点了点头,不冷不热。
八名白衣剑士当中,有两位女子,年轻一些的,腰佩双剑,脸蛋仍是有些婴儿肥。年长些的美妇人,除了佩剑,也挎有一柄短刀,身姿妖娆,眉目含春,瞧着不像是斩龙士,倒像是青楼的当家花魁。
显然是领头人的韦小约莫三十岁,器宇轩昂,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无疑都力压甘露台那帮纨绔子弟一大截。
他望向黄东来,沉声道:“鎏京城内,修士一律不得杀人。”
他突然笑了笑,“哪怕那些人死有余辜。”
那名古稀剑客冷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一位尚未被宗藩府认定身份的女子?”
杨茂清眯眼道:“聂雨,不要得寸进尺。”
不但是被直呼其名的老人,所有斩龙士都微微悚然。
骑龙台修士虽然算不得与世隔绝,但确实机会寥寥,而且参与武斗的年轻修士,对外只冠以骑龙台的特定绰号,姓名,身世,履历,全部存入兵部衙门的天字柜密档,钥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兵部尚书手里,哪怕是两位兵部侍郎都无权擅自翻阅。尤其是这个被一口叫破身份的聂雨,在本就云遮雾绕的骑龙台内部,又属于身份更加隐蔽的那拨人。
所以当这个退出朝堂很多年的国舅爷,一语道破天机后,无法不让人心生警惕。
那个胖子笑嘻嘻道:“聂老弟,你啥时候从那扬言‘天下剑起之处’的地方离开,跑到咱们鎏京厮混了?”
聂雨脸色阴沉,“你是?”
胖子故意愣了愣,装傻扮痴,一脸贱兮兮道:“我啊,鎏京这座大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而已,说出那点屁大的名号来,怕脏了你老人家的耳朵,还是算了吧。回头啊,咱哥俩找个千里无人的荒凉地盘,放开手脚比划比划,咋样?”
仅就高人风范而言,骑龙台聂雨,比起那个胖子高了一百层楼还不止,这位古稀老人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反问道:“你也配?”
胖子挠挠头,苦哈哈道:“这不是正商量着嘛。”
杨茂清骤然高声道:“不可!”
所有人在那一刻,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玄妙观感。
叮咚一声。
如有一滴水珠坠入心田,溅起些许水花,泛起轻轻涟漪,很快重归平静。
程邛无声无息一步掠出,来到杨顺水身侧,抬臂如锤迅猛砸下。
不但如此,那个胖子干脆就直接挡在了杨顺水身前,伸出并拢双指,看似在轻描淡写地指指点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让人眼花缭乱。
前者硬生生打断了那条“无中生有”的剑罡之脊梁。
后者则负责收拾残局,将那些崩碎四溅的残留剑气,一一掐断。
一人武道,一人修行,截然不同的两位道不同者,第一次联手,就配合得天衣无缝。
杨茂清转头望去,胖子轻轻点头,示意无恙,这位国舅爷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
本该逃过一劫的杨顺水开始后仰倒下。
死了。
年轻人甚至来不及留下一个字的遗言。
他的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点鲜红血珠。
胖子身形后闪,扶住杨顺水的身躯,发现眉心处,隐隐开裂,不断有丝丝冰凉刺骨的剑气溢出。
身份的勋贵国舅爷,微微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他站在原地,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程邛一把抓住杨顺水的手腕,怒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脸色铁青,“魂魄尽碎!好歹毒的手段!”
胖子一声长叹,神色复杂,无奈道:“我也没想到是失传已久的‘种剑术’,应该是方才我们出现之前,就将一粒剑种植入了杨顺水的某处窍穴,本是此法是宗门前辈帮助晚辈,循序渐进打造一副后天剑胚的无上秘法,哪里想到她用来……先铸剑再毁剑,用来杀人了。”
程邛怒极反笑,盯住那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女子,“先种下一缕剑意,刻意将其压制,并未准许剑意孕育出一股‘生气’,以防被察觉,见到我们之后,发现可能无法第一时间炸裂剑意和剑气,就故意以那柄大圣遗音,来做障眼法,掩盖真实意图,好赢得那一线先机。好好好!好厉害的一个女娃娃!老夫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这批被誉为“鎏京守城人”的斩龙士,皆是用剑高手,更是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此时大多不由得觉得背脊发凉。
只有那个自报名号的“韦小”,始终脸色平静,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对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惺惺相惜。
而剑道宗师聂雨则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玩味。
程邛松开手指,双拳紧握,面向那位南唐公主,缓缓道:“你自有你杀人的道理,可老夫当下也有杀人的心情了。”
胖子一阵头疼,对杨茂清喊道:“老杨,劝劝程老儿,不管如何,先听我的!”
杨茂清置若罔闻,怔怔出神。
黄东来转头望向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斩龙士,冷漠道:“现在本座杀人了,又如何?”
那一刻,甘露台上,唯有长剑相伴的女子。
就像世间所有的月辉和星光,都洒在了她的身上。
真是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