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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瑀极为喜欢的佳句,言虽简,意却赅。”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让瑀对玉郎忧心黎庶的情怀深表敬佩。”
“甚至还有方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都说明,玉郎你是有能力作出良诗名句的。”
“只不过瑀有些不懂,为何通途大道你不走,偏偏要剑走偏锋博人眼球呢。”
博人眼球!
这阮元瑜侃侃道了一堆,语尽之前还是露出了锋芒。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干货硬怼了吧,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张钰敛起了笑容,郑重道:“剑走偏锋、博人眼球?元瑜兄所言何意钰不甚明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些句子不可说不妙,可这七言一出,未免落了下乘。
但见如今文坛,可有以七言为长之人杰乎?
此类诗作,不和于时,终究会化为埃土耳。”
“诡辩,因如今文坛七言少佳作,就将七言划归到偏锋中?”徐干和旁人道了一句。
“可元瑜兄所言也有道理,比之五言诗,七言终归是杂而粗鄙。”
现场开始有了争议,而蔡邕也并没有出面调和的打算,他老神在在地坐着,看着两个自己钟意的年轻人。
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爱徒,一个是让自己惊艳的玉公子张郎,与其出面不如让这二人争论个痛快。
理越辩越明,何况自己也想听听,这才华横溢的张钰为何倾心于七言之诗。
谁知,还未等张钰开口,倒是王粲先发声了。
“元瑜兄所言,粲不敢苟同。
七言佳作虽少,但却是文体无误。先秦时期之《诗经》、《楚辞》已有七言句式,《荀子》的《成相篇》亦是以七言为主。
自高祖立国以降,除《汉书》所载的《楼护歌》、《上郡歌》外,还有‘赋圣’相如的《凡将篇》、史游的《急就篇》等。
与其说是七言不和于时,不如说时未出擅作七言之人。”
“哎!仲宣差矣!”阮瑀笑着摇摇头,还是自信满满的模样。
“先前你所说的《诗经》《楚辞》等还不完全,瑀不介意为仲宣你稍加补充。
武帝时东方朔曾道: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有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
《小麦谣》中有言: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
还有这首童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阮瑀长袖一背,说道:“还不明了么?七言,谈笑逗趣之乐,市井街巷之童谣耳。非歌诗、非诗,也非琴诗,至多于凡俗百姓、童稚妇人口中流传一二,难等大雅之堂!”
蔡邕微微皱眉,在他看来阮瑀的话未免有些偏激了。不过仔细一想,这话虽冲可也有几分道理,七言,何曾有过佳作,又怎么能和歌赋五言比肩呢。
王粲还欲说什么,却被张钰拦了下来。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总不能让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少年维护着。
方才听阮瑀一言,加上来到此世后张钰自己的研究和思考,他对于此时为何七言不盛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心中那块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擅用诗词的大石头也开始有些松动了。
后世有不少读者不屑主角靠着诗词歌赋行走古代不无道理,张钰起初也这么认为,一种文体的兴盛,同它所处的时代脱不开关系。
单单拿七言来说,它在唐朝才绽放出了绝代风华。而它出现的历史相当久远,为何一直沉寂?
七言只能盛于唐?
绝非如此。
汉朝,乃至如今东汉末,七言的数目绝不算少,可是被过度开发,且引入了歧途中。正如刚刚阮瑀所说,七言虽畅达流利,可是有太多都涉及在“俗”的领域。
在汉末文人五言诗出现之前,汉赋是两汉四百年间文人创作的主要文学样式,而被汉赋之炫博耀奇,辞藻华美熏陶了数百年、极度崇尚典雅之风的世族子弟、文人雅士,又怎么能对七言这种“粗鄙”的文体看得上眼?
晋代虞挚曾言:“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垒’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
既然五言与七言都是所谓“俳谐倡乐多用之”,为何七言却更多的带有“俗”的色彩呢?
唯节奏二字也。
在五言中,音节与拍节呈现头轻脚重,基调便是踏实稳重;而在七言中,则由头重而生出脚轻之感,整首诗的基调是轻快而流畅。
由于七言在节奏上过于畅达、顺口,所以它其实比五言更早被开发,也才会被那些铭文、民间谣谚语、宫廷说笑逗乐的射覆辞采用。
这种形式由于本身所具有的平易和通俗,以及它所广泛应用于通俗领域,难免会让人以“俗”来概括了。
因为它俗,所以汉代人不将七言视为诗;因为它俗,所以被崇尚典雅文风的魏晋文人弃而不用,以至于七言在唐代大放异彩之前,一直都只能在民间的泥潭中爬行。
“元瑜兄方才针对七言之论述,钰有些话想说。”
“请。”
“俗有俗的好处,雅也有雅的好处。对待事物,我们应当辩证地看待。”也不管众人听没听懂,张钰又道:
“俗,能接地气,雅,典丽华美,可为何不能雅俗共赏?
钰有一诗,名曰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张钰吟罢,每个人的眼前似乎都浮现出一幅色彩鲜明、生机初发的早春图。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句一景,融而为一,妙啊!”
“观物寄情,物物相融,这……真的是七言?”
听着称赞声,张钰看向阮瑀,目光炯炯道:“两个黄鹂,一行白鹭,俗否?妙否?”
“虽是如此,但七言终归带着浮靡之气,难得繁简、文质之要。”
张钰笑了,想通了关键之处,问题便迎刃而解。
他一直很奇怪,七言与五言相比,出现时期甚至还更早,可为什么直到六朝后期,“七言诗”都未能获得主要诗型的地位。
难道真是因为,与时代相悖,百姓难以理解?
恰恰相反!正是百姓太能理解,所以士人们——嫌脏嫌俗了。
如果“七言诗”作为汉语的抒情形式,在本质上缺乏适应性,那它又是如何与“五言诗”一起形成中国古典诗的两大领域?
此时的张钰,一种莫名的信心充斥全身。
阮瑀看着他的笑容,心中竟然第一次觉得有些没底了。
“你说,当今乃至史上文坛,无有以七言见长者;
你说,七言俗不可耐,难登大雅之堂;
你说,七言靡靡轻浮,难得文体之要……
我说,你错了。
此世有我张钰,七言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