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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的这几年,天下并不太平,先是江淮水灾,然后是北方旱灾,加之后来有些老家伙看小皇帝好欺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开始肆无忌惮地行“革鼎之事”,兴兵一路南来,祸事不断,致使田地抛荒,百姓失所,难民无数。
自古天灾人祸一齐,便不由饿殍满地,白骨盈野。
这一年,许多人靠着树根、树皮、观音土活了下来,一个个善良勤劳,却面黄肌瘦;这一年,也有许多人靠着腰里的尖刀、手上的人头、无辜的老人小孩的贱命活了下来,一个个穷凶极恶,却满肚油膏。
但不管怎样,无论善恶,这些人都和小皇帝一样,艰难地熬了过来。
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死了,那算倒霉一了百了。
活着的百姓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九死一生的小皇帝,终于坐稳了江山。
江淮那边,有李如冰先生看着,灾后重建、修堤固坝,一切有条不紊;北方那边,有国师温如言,在温老先生的威望和手段下,门阀世家也终于打开了自家的粮仓,帮助皇室度过这次的难关;而那场看似突如其来,实则蓄谋已久的来势汹汹的叛乱,也终于在林唐元帅的刀口下,慢慢平息,那悬在京城城楼上的二十三颗人头,至今还没取下来。
小皇帝说,要挂七年,以正朝纲。
二十三颗人头,是福王一家。
小皇帝面对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皇叔时,并没有表现出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稚嫩,相反,他表现得异常成熟老辣,对事对物,人情人心,那双黑瞳,不亚于青楼的老鸨,不亚于妓院的姑娘,不亚于他身边八面玲珑的小太监。
他看通、看透、看得明白。
福王起兵第一日,小皇帝便把被老皇帝关进天牢的国师温如言放了出来,同时起用郁郁不得志、赋闲在家的旧将林唐。
事实证明,国师温如言虽然两鬓斑白,却还是五十年前那个能让全京城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惊奇男子;旧将林唐的精铁宝刀虽然豁了好几个口子,但他却也还骑得上马,吃得下饭。
福王估量错了自己这个侄子的能耐,也估量错了老皇帝留下的后手,更估量错了那一帮在他眼里酸臭不堪的老儒生对于朝廷的忠心程度。
于是,福王一家二十三口,福王、福王妃,以及福王的一干妾室、子女,统统都被他这个侄子砍了脑袋,挂在京城的城楼上。
风吹日晒,丢人现眼。
这场叛乱,随着福王的脑袋被挂在京城城楼上而逐渐平息,但这场叛乱引发的余波,却才刚刚掀起。
谁都知道,秋后算账,论功行赏,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于是这几个月,帝国的官场,前所未有的动荡。
秋后算账——
那些投降叛军的,杀一批。
那些阳奉阴违的,杀一批。
那些贪污腐败的,杀一批。
那些里应外合,吃里扒外的,全杀光。
论功行赏——
那些捐了军饷的乡绅,发财。
那些鞍前马后的官员,升官。
那些豁出性命,忠心耿耿的从龙之臣,青云直上。
如今的那些大人物,凡是给福王行过方便,或者平日里走得亲近的,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小皇帝的黑衣卫忽然上门,拿出腰牌,拔出绣春刀就开始抓人、抄家。
那些平日里只能仰大人物鼻息,在大人物手底下战战兢兢的小人物,因为站对了队,押对了宝,如今却反倒落了轻松自在。
看着这几乎是每日一出的抄家大戏,可谓是过足了眼瘾、嘴瘾、戏瘾,如此不一而足的各种瘾。
好色的,如今要去妓院勾栏。
那里如今充斥着各门各户被充入教坊司为妓的罪臣妻女。
曾经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官家大小姐,曾经雍容华贵、美貌端庄的贵妇人,如今遍地都是,任君采撷,再不敢目中无人。
求财的,拥戴有功的,如今花点银子打点,便能接过已经锒铛入狱的富豪乡绅手上的关系和生意,店照开,米照卖,日进斗金,盆满钵满。
帝国上下,有资格分一杯羹的,都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一块块忽然无主的肥肉,狼吞虎咽,连饱嗝都舍不得打一个。
而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小老百姓,无论政局如何动荡,官场如何变幻,却都如往日一般,过着最最平常的日子。
朝廷的更替,政权的更迭,与他们毫无关系。
福王来时,他们干活,吃饭,日子艰难;小皇帝杀回来时,他们还是干活,吃饭,日子也还是十分艰难。
境况有所改观的,大概就只有那些逃难的灾民。
随着小皇帝坐稳了他的江山,那些灾民,也终于从暗无天日的地狱,回到了依然人吃着人却还算太平的人间。
左蒙,就是这么一个刚刚钻出地狱的灾民。
他原本还不是孤儿,北方旱灾时,左蒙的大哥带着十三岁的他逃难到了江淮一带。
江淮虽然一贯地富民丰,但骤然涌入十几万灾民,纵使有再多的粮食,也抵挡不住那十几万张口,十几万个饥肠辘辘的肚子。
况且,灾民还在不断涌来。
官府无奈之下,紧闭城门,严禁百姓出入。
于是城里城外,每日每夜,都有成百上千的灾民饿死、病死。
后来,雪上加霜,祸不单行。
七月底八月后,大雨不停,水患渐起,江淮置身一片泽国,自身难保。眼看就要收成的水稻也全部浸在了水中。
是个务过农的都知道,这么大的水,庄稼泡在水里,必定减产,甚至颗粒无收。而这时,老福王与小皇帝的皇位之争,才刚刚开始,小皇帝自顾不暇,不往江淮征税充作军粮已是仁慈,哪里还会管江淮赈灾的事情。
江淮三百里,哀鸿遍野,白骨盈盈。
左蒙的大哥,就是死在这场洪灾里。
饿得瘦骨嶙峋的他感染了疟疾,在没有药物医治的情况下,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饿得同样瘦骨嶙峋的左蒙看着自己的同胞大哥惨死异乡,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害怕绝望,但却无能为力。
那日过后,他的身边便再没有一个骨肉至亲能让他依靠,在这每日都要死掉成百上千人的江淮城里,他已然孤身一人。
他就仿佛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大浪打来,他随时会舟毁人亡,葬身海底。
但老天爷开眼了。
左蒙这只可怜的瞎家雀,和小皇帝一样,熬过了大难,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从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中钻出来,重新爬回了人间。
他活了下来。
虽然依旧面黄肌瘦,依旧瘦骨嶙峋,依旧一副风一吹就得倒地接着骨折的可怜模样,但他就是活了下来。
活着,就是一切。
活着,就能干许多事。
死去的人化为了一抔黄土,而活着的左蒙还可以苟延残喘。
死去的人已经进了地狱喝了孟婆汤,了却今世因果,而活着的左蒙在人间,可以偶尔仰望天堂。
况且,天堂,在此刻,仿佛变得触手可及。
……
……
夜。
一轮孤月,星无半点,万籁寂静。
左蒙躺在茅草房里,回想着这往日的种种,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
当然,让左蒙睡不着的,除了这不堪的回忆外,还有一个原因——
明天,就是柳七先生的老仆带着柳七先生的棺木出城的日子。
他得去。
这是他的机会。
左蒙口中的柳七先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柳七先生经常出入妓院勾栏,但和那些身着锦衣华服、出入前呼后拥的纨绔公子哥相比,柳七先生显得异常异类、寒酸。
他只有一个老仆,一匹老马,身上的衣裳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那种最普通的青布衣。
但那些最为势利、看人一眼便知你兜里几文几两的龟公老鸨,却偏偏对柳七先生礼遇有加,小心翼翼,殷勤赔笑比起对那些纨绔公子哥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敢有丝毫怠慢。
左蒙一开始是看不懂的,觉得那些龟公老鸨一定是被驴踢了脑袋,不然怎么他在青楼门口给人作揖下跪求口饱饭就得被那些龟公一顿拳打脚踢,而柳七这么一个一看就付不起嫖、资的穷酸客,却能让那些不可一世的龟公老鸨低声下气,唯唯诺诺?
后来,在市井里混久了,左蒙这个傻小子也就渐渐知道了一些门道——
柳七先生,是江湖中人,是个武林高手。
但凡妓院勾栏、饭馆戏馆,最是鱼龙混杂,消息传闻也最多。
左蒙每日辗转这几个地方讨饭要钱,东听一耳朵,西看一眼睛,渐渐也就见了些世面,知道了些东西。
他知道了当今大周的江湖格局。
当今江湖,门派林立,数不胜数,但真正称得上名号的门派,屈指可数,不过“一寺一宗,一门一派”。
“寺”是大悲寺,一群苦行僧吃斋念佛,与世无争,但江湖以武为尊,大悲寺传承悠久,底蕴深厚,乃江湖中的泰山北斗。
“宗”是青云宗,一群道士,以剑法见长,讲究无为,喜炼丹打坐参阴阳。
“门”是六扇门,天子爪牙,朝廷鹰犬,门内设黑衣卫,专替天子行事,无论江湖,还是官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派”是合欢派,旁门左道,藏污纳垢,派内男女多淫邪之徒,修行双修之法、歪门邪道,为江湖正派所不耻。但当今天下,正人君子特少,而无耻小人特多。合欢派的帮众人数,却是四大派中除六扇门外最多的。
而柳七先生,便是四大派中“六扇门”的人。
熟悉六扇门的都知道,六扇门内,有七位极为特殊的人物。
他们不需听从黑衣卫指挥使的指挥,而只听从一个人的命令。
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他们是皇帝的七把利剑,每一把都锋利无比,每一把都杀人无数,每一把都是那些贪赃枉法之徒的恶梦。
柳七先生便是其中的一把剑。
可惜,就是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也终究免不了一死。
他当时就死在左蒙的身边,死在他的茅草屋里。
左蒙清楚地记得他临死前的眼睛,浑浊、不甘,又充满无奈。
他当时狠狠地瞪着左蒙,那是一种死人对于活人的嫉妒。
那双眼充斥着人性中最复杂的情感。
左蒙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最终,当他的手缓缓垂下,静悄悄地死去时,他的眼睛,也没有闭上。
柳七先生就这么不甘地死去了。
但在他生命的尽头,他给了左蒙一个机会。
在临死前,他将一块玉佩交到了左蒙手里。
左蒙拿着这块玉佩找到了老仆,告知了他柳七先生的死讯。
老仆当时在做饭,正杀着鸡,听到消息时,他的手一颤,杀鸡的刀割破了他自己的手。
但他没管自己的伤口,急匆匆套上马车,跟着左蒙来到了他的茅草屋。
也许是出于对左蒙这个报丧人的感激,老仆在料理完一切,将柳七先生的尸身运上马车准备离开时,他对一旁的左蒙说道:“三日后,天亮时分,我在乌衣桥边的第一棵柳树下等你。我有东西给你。”
这就是柳七先生给他的机会。
左蒙已经想好,老仆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不要,他要靠着这一点点“报丧”的情谊,借着老仆的手,爬上那遥不可及的高峰。
……
……
屋外的天空,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仿佛一块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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