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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有点发抖,又迅速往后翻了几页,除了空白的封面,后面每一张纸上都画着古怪的图像。
可如果非说圈圈弯弯的墨迹是图案的纹路,又有些说不通。
因为拿近一看,图案上的线段又是一个个蚂蚁似的文字。
有愧眯着眼睛,接着书房微弱的光线,尝试去辨认,却一个都辨识不出来。
只觉得它们像一只只簇拥在一起的蚂蚁,在泛黄的纸张上排列成山川,河流,街道,房屋。
剩下的几本全部翻开,同样的,除了空白的封面,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图像,错综复杂,没有重样。
她猛地将书合上,轻轻按了按怦怦乱跳的胸口。
她再怎么糊涂又能猜到这本书对何愈来说有多重要。
她不懂何愈为什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胡乱地塞在老旧的书架下,而不随身带走,好生保管。
她将书重新放回褐色的布料里,小心包好,然后揣进衣兜里。
一从书房里出来,便跟急匆匆跑过来的小红撞了个满怀,险些将怀里的书目掉出来。
有愧默默用手臂压了压摇摇欲坠地包裹,问道:“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乱跑。”
小红大张着嘴,一边喘气,一边呀呀地唤着夫人夫人,嚷了半天也没见她说出个什么门道来。
有愧有些心急,倒不是对小红有戒心,而是怀里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早些藏起来心里不怎么踏实,便说回房再说。
有愧进屋将书册按照何愈吩咐地放进首饰盒夹层装好,然后顺了顺衣摆,神态自若地出来,对好不容易理顺了气的小红说:“到底怎么了?”
小红用手背摸了摸脸颊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府里的马夫就过来了。
马夫本来长得就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现在一黑着脸,吓人得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马鞭,一边走一边在手里威风的比划,最后到了有愧的跟前,稍稍收起了气势,低声说:“这事夫人可得评评理,虽然我只是府里的下人,他是老大爷,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有愧一愣,便问:“瞧你这话说的,是谁欺负你了?”
就车夫这个头,这气势,别说被欺负了,他没在外面欺负人就不错了。
车夫眼眶周围发暗,可能是红了,但脸皮太黑,显不出来色。他的肩膀一塌,掀开手臂,露出健壮的上臂来,只见那黝黑的肌肉上赫然硬着两三枚牙印。
牙印很深,周围还一圈淤青,已经咬出了血,血珠子咕咕地往外冒,可见咬的人是平拚尽了全力。
车夫将撸起来的衣袖放下,要遮不遮地露出点伤口,故意让人看着可怜。
“这是……”
车夫能被咬成这个样子,只可能是他让着的结果,而府里能让车夫让着,还被称作老大爷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今天一早,我便按照夫人的意思,给府里的那几匹马刷毛喂草,本来都好好的,我拿着刷子正给小黑顺毛,结果老大爷就过来了。我以为他只是来看看府里的马,您也知道,老大爷平日里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在府里四处溜达,今天就溜达到我这儿了。”
“结果没想到的是,老大爷一进马厩,连句话都没说,一抬脚就把我刷马的水桶给踢翻了,然后就一头往我冲了过来,要用脑袋撞我的肚子。”
说到这里,车夫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眼尾向下拉,无比委屈地说:“我本来是可以躲的,但想着他是老大爷,这么大年纪了,要是没撞到我肚子上,撞到别的地方去了,把脑袋,身子磕着了可不好,于是我连躲都没躲,任他撞我的肚子,然后伸手想把他给接着,没想到的是!”
“怎么了?”有愧问。
“他一把抓着了我的臂膀,张口就往下一咬,哎呦,可是掉了我的一块肉啊!”
有愧暗忖,何老头虽然一直有些疯癫,但他再怎么疯癫,也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到别人的事情,连草叶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哪里会咬人呢?
车夫见有愧这样的反应,似乎不怎么信他,心里马上凉了半截。
也是,他们都姓何,是一家人,他算什么,该被咬,该被打。这么想着,便将袖口全放下,握着马鞭,往后推了一步。
有愧马上明白车夫的心思,便对小红说:“府里有棕榈皮,是治皮外伤的,现在赶快去拿点来,咬伤可不是什么小事。”
然后在小红去取药的时候,跟车夫一起回马厩,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厩里住着两匹马,都是拉车的马,不高,但腿很粗壮,走得不快但能走很久,一匹毛色纯黑,一匹褐色,两眼间有一簇黑毛。
这两匹马似乎有灵性,知道自己的主子不高兴了,都把头低垂着,认认真真咀嚼着马槽里的草叶,连个响鼻都不敢打。
两名小厮也是缩着脑袋,今天的事说起来跟他们是脱不了干系,但他们也是没有办法。
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就变得更小孩子一样难摆平。
只是眨了眨眼皮的空当,何老头就从他那屋跑了出来,在马厩里大闹。
有愧扫了一眼马厩和噤若寒蝉地小厮,最后看见被两个小厮护在中间的何老头。
何老头的脑袋也低垂着,两只干枯地手放在膝盖上,时不时颤抖一下,这是老年人才有的动作,这一点正好触动了有愧,她气不打一出来,怎么,老糊涂了就该被欺负吗?
“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照顾好爹,怎么两个人连这都做不好呢?”
两人被这么一训斥,也觉得自己委屈,辩解道:“今天本来好好的,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跟马哥闹起来,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压根不知道马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听马哥的一面之词……”
“你他妈的!”车夫愤然喝道,“什么叫一面之词?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你们两个蠢蛋没有照顾好人。”
“不是的……我们一直都好好照顾的。”
“那为什么他会跑来发疯?!”
这一个疯子一下子踩到了所有人的点,没有人敢再说话,甚至连喘气都喘得虚弱,尤其是知道自己说错话的车夫,恨不得现在就给有愧和何老头跪下去,掌嘴谢罪。
矮子生平最恨别人在自己面前说矮,痦子生平最恨别人在自己面前说痦,而疯子,最恨别人说疯了。
“够了。”有愧冷冷地说,“都出去,还嫌不够乱?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现在都出去。”
小厮和车夫马上从马厩里出去,只留何老头和有愧两个人。
有愧在何老头身侧坐下,看着那两匹吃着草的马,说:“这些天忙,没功夫看看爹,爹最近还好吧?”
何老头没说话,他不爱说话,所以能不说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说,而这样时间久了,日子常乐,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到了最后,连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他的喉咙动了动,最后勉强挤出一个单调的音节,“啊。”
“今天天气好,好久没这么好的天气了,过些天如果天气还能这么好,我们就一起去采风,好不好。”
“啊。”
“呵,这两匹马还是郭子怡当初赏给我们的,那时候哪里知道呢?天上不会掉馅饼,所有东西后面都有一个价,现在不要你给,日后也要你还的。”
“啊,”何老头低垂的头动了动,他抬起眼睛,浑浊的眼珠周围有一圈光泽,他看着有愧,干枯地手放在有愧的手背上,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音节,这两个音节有些模糊,听上去像两个字:不走。
“不走?”有愧微愣,问道:“不走到哪去?”
何老头的手突然使了一股劲儿,想钳子一样将她掐着,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不走。”
这里是他的家,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面斑驳的拖漆,细密的裂纹,全部是他的记忆,他不走。
“不走。”
有愧终于全明白了,他可能是沉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从府里紧张的气氛里嗅到离开的味道。
“我们还是会回来的,”有愧安慰道:“我们只是离开一下,然后就回来,家里还是会和原来一样的,什么都不会变。”
真会这样吗?有愧不知道,但她只有这样说,何老头才会同意。
何老头摇了摇头,“那婉娘怎么办?”
他们都走了,婉娘呢?难道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是他不能允许的。
这一生他一直在辜负,到了最后,老天爷连个补救的机会都不屑于给他。
现在,不离开,可能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不会走的。”何老头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清楚这么洪亮的声音说话,“我不会走的,要死我也和她一起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