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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好了?”狼牙的眼眸在月光下一沉,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潭水,他向有愧走进了一步,“这是你最后的答案?”
有愧:“是的。”她想好了。
在短短的思索里,她想到了很多很多。
狼牙的提议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诞,但实际上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想让郭子怡不杀何愈,就必须让郭子怡知道何愈是有用的,而且是很有用。如果这一批存粮一旦被烧毁,那么郭子怡便将陷入巨大的困境之间,他束手无策,走投无路,这个时候他便又能想起何愈的好了。
至于存粮烧毁后又会发生什么,这她也是知道的,没有粮食便是饥饿,尤其是在战争的时候,粮草的是军队的脂肪,一旦没有粮草,军队也陷入巨大的困境。然而这些有愧一点并不想去思考,在千万条人命里,她极其自私地只看见了一条。
狼牙不再看有愧,而是望向她身后那一轮圆月,“明日辰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失望什么,“我会在城外驿站等你,但我只等一炷香的时间。”
***
城郊驿站。
一只手拎起黄铜长嘴茶壶,手背上青筋爆起,手腕一斜,然后马上顺势往上提起,飞出一道浅黄色汁液正注进木桌中白瓷碗中,刚好倒满至茶碗碗口处,一滴不多。
“客官请。”
“多谢。”
驿站角落处的方桌前坐着一个面相清秀的公子,他从今日卯时就在出现在驿站门口,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等到泛白的天边升起如火的骄阳。
伙计拎着水壶,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这公子白皙的脸庞和而圆润耳垂间两个小小的透明洞眼——是女子。但他什么也没说,在驿站干了这么多年,他学到心里去的道理便是:别人的事不要多问,更不要多管。
有愧拾起茶碗,抵在唇边轻嘬一口,茶很淡,还有点苦。
驿站里还有三面桌子,几个大汉盘踞了大厅正中间的一张,他们不像流民,但又不比流民好到哪里去,穿着麻布短衫,手腕用黑色的绷带绑起,背一顶草帽,脚上的草鞋磨破了跟。他们点了三碗茶水,外加小小一碟花生米,三个人一起分着吃。说话声很大,带北方口音,还夹杂着粗鄙的土话。
“咳,瞧瞧这鬼天气。”
“是啊,”另一个人附和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这狗屁皇帝老儿,要不是当年熙王战死,这位子怎么轮到他这狗东西?”说话人愤愤地将腿翘起,搁在长条椅上,像猴精似的捻了一颗花生米,对着豁着的大嘴一扔。另一年长的男人开口道:“我们现在人在外面,有些话万万不可瞎说。”
“怎么?”男人提高了声,“还怕个什么?谁不知道白水城早不归那皇帝老儿管了?现在京都外东、南两面面夹击,东边一座赤峰山下赤赫城,南面白水江边白水城,这两地造、反的大旗都亮出来了,明目张胆地要反他,要我看,他那位子是坐不稳了,我们骂一句狗皇帝有什么好怕的?说不定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这年号就改罗。”
年长的男人冷笑,说:“呵,你说的倒是容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哪里知道京都的实力?虽然如今圣上一直醉生梦死不理朝政,但朝廷事物真正经手的从来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心腹大臣们,他只要会用人,肯信人便是了。你若是指望白水城的太守能给我们出这个头,那你真是做梦,他就是个小人,眼皮子浅,心胸也狭隘。”
“听说……”最先说话的男人压低了声音,但嗓门依旧宏亮,他哑哑道:“听说城里已经开始抓壮丁,成年男性全部充军,也不管家里有几口人,就算是三代单传的独苗苗也要去,连条活路也不给留。我前日从柏牛家村过,整个村都空了,地里什么也没有,家里也什么都没有,就留几个走也走不动,跑也跑不了的老人小孩,坐在村门口等死。”年长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幽幽叹了口气。
有愧静静地听着那些男人聒噪的高谈阔论,用指尖摩擦着茶碗边缘的裂缝。户外的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已是午时,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而狼牙还没有来。她开始觉得狼牙是在骗她。
狼牙是个流寇,霸了一座白水山,下面有几十个兄弟,如果他想抢郭子怡的军粮,他有的人是人马,为什么要让她去放着一把火?而且就算她不去,狼牙的计划也会照做无误,她并不需要真呈这个强,可就算如此,她就想做。
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个使命。她始终记得高悬在博物馆里的那张画像,那是她生命最后时刻映入脑海里的东西,于是她认定了。
这时,驿站外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驿站一连进来了五个人,各个都五大三粗,一身匪气。五个人的出现让狭小的驿站变得更加狭小。驿站里三五零星的客人也怯怯地将眼神投了过来,他们有些惊恐又有些好奇。他们迅速地打量狼牙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交头接耳道:“这就是城外的那个土匪……”
拎着茶壶的伙计不敢上前,他站在角落犹豫了半晌,打着颤地走了过去,结结巴巴地问:“客……客官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狼牙抬手,他穿着一件黑色短衫,宽大的肩上缝着一块虎皮,虎皮从肩上脱下,然后束进腰际用一条棕色布条束起,脚上的靴还和以前一样灰扑扑的。“不必了,只需给我的马喂点草。”
他环视大厅,看见一道消瘦的身影背对他坐在大厅一角,背脊挺得笔直,很安静。
他低声对随行的兄弟说道:“你们在外面等我一下。”说完大步朝有愧走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狼牙说。没想到她真的来了,这让他感到好奇——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还能承受多大的压力。
“你来迟了。”有愧说,“你说辰时城外驿站,只等我一炷香的时间,可我等了你一个时辰。”
狼牙说:“有些事耽误了。”
有愧问道:“什么事?”
“你不必知道。”狼牙摇摇头。
一个时辰前,在白水寨的马厩里,他的兄弟屠夫问了他一个问题。
屠夫是最早跟他的人,寨子里的人喜欢管他叫屠夫,因为他在做土匪前就是杀猪为生,长年累月杀猪宰羊,那抹在围裙上的血污让他身上有一股煞气。而且他身材壮硕,皮厚肉多,两腮挂着肥肉,一看就像一个屠夫。
他半倚在马厩的木栏上,双手环在胸前,说:“你要让一个女人来?”
狼牙弯腰抱起一捆干草,放进空了一半的马槽里,然后伸手捋着爱马后颈上光亮的鬃毛,“没错。”
“为什么?”屠夫不满的皱眉:“她是个女人,什么都不会,只会出岔子。”
他不喜欢女人,因为女人看上去太柔弱了。
作为一个屠夫,他是敬畏生命的,尤其是当他用手拧断咕咕叫的鸡的脖颈,当菜刀剁开猪排骨骼之间的缝隙时,那种热血淋在手心上的温度让他感觉到一条生命的坚韧不拔,即使奄奄一息,即使还只剩一口气,他们胸腔里的那一颗心脏还会执着的跳动。而这个女人并没有让他产生这种感觉。她像一朵春天里才会开的小花骨朵,受不了冷风的半点摧残;像一只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被捏死了也不会叫唤一声。
“就因为她是个弱女子,所以不会有人想到火其实是她放的。”狼牙平静地解释着。
“这件事无论让我们中的谁做都会引起怀疑,难道你让猎户去?瞧瞧那家伙一脸胡茬,能信才怪,可不让他们看出了猫腻?”
屠夫:“可她有这个胆儿吗?小娘们一个儿,到时候说不定火也点不着,然后被抓住一恐吓,就什么都招了。”
“不会的。”狼牙毫不迟疑地说。
“怎么不会?而且到时候擦枪走火动起真格,可不是要了她的半条小命?”
说到这里,屠夫认真地打量起狼牙,“莫非你对这人有意思?”
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这又说不同,因为如果真的是喜欢的人,不可能会舍得让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狼牙牵起手里握着的缰绳,将吃饱喝足的骏马从驿站的马厩里引出来,黑马昂着头,高抬前蹄,然后打了一个嘹亮的响鼻。
“她有丈夫,我对她什么意思都没有。她曾经帮过我一次,所以我答应她,要帮她把她丈夫救出来。”
屠夫扯了下嘴角,不怎么信,大声说道:“到时候我会把这小娘们给看紧的,可不能让她坏了我们的大事。”
***
有愧喝完茶碗里的水,起身离开,临走前她在桌边放下六枚铜板。
六枚铜板,三枚有字三枚无字,刚好在黝黑的木桌上摆成一条直线。铜钱有字一面为交,无字一面为阳,六枚铜钱三面为阴三面为阳,为天地否卦,卦曰:虎落陷坑不堪言,前进容易退后难,谋望不遂自己便,疾病口舌有牵连。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六枚铜钱被伙计手脚麻利地从桌边拂下,收进衣服的内袋,然后从肩上抖下擦桌的抹布,在方桌上随意抹了几道。
这时驿站进来一个老人,他拄着一根拐杖,眼眸浑浊,由一名小童搀扶着。
老人开口道:“方才可有可有位姑娘?”
伙计敷衍地摇摇头,“哪有什么姑娘,都是群大老爷们。”说完他突然想起刚才似乎的确是走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姑娘。
但这并不管他的事,他压根不愿多说这一嘴。
老人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握紧拐杖,手心像树皮一样粗糙。
他的手心上用蘸了红朱砂的针刺下着八个字,两字表年,两字表月,两字表辰,这八个字从那天起,始终困扰着他。这是有魔力的八个字,简简单单,却奠定下一个人命格的高低贵贱,无论人怎样尝试冲破这八个字所套上的枷锁,弯弯曲曲,兜兜转转,最后依然殊途同归。然而却有这么一个人,她的八个字让他却怎么看不明白,她的命运是一片混沌。这么多天,他一直试图寻找答案,他对天长拜,解谒卜卦,终于,就在今天夜里,他在阴阳失衡的乱象间,从她那八个字里,他看见:生死幻灭,一念之间。
搀扶老人的小童手臂上猛然传来一阵战栗,小童吓了一跳,轻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老人闭眼,摇了摇头,“没事……今晚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