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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愧慢慢在牢房前蹲下,放下手里的竹筐,脸颊靠近冰冷的铁栏杆,她的动作发出的悉索声,让何愈回过头来。
何愈的脸颊迎着走廊里那丝微弱的光线,细长的眼眸望向她的,他的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然,但有愧还是听见他声音里的虚弱。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何愈现在很瘦,俊逸的脸庞两侧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嘴唇和下颚上生出点点胡渣,她开口道:“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何愈的身体不方便移动,他一手撑着地面,吃力的一点点缓慢地向铁栏移去。牢房那么狭小,他们之间明明离得很近,他却动得缓慢而艰难。最后,他终于到达了铁栏杆的边上,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贴在有愧的脸颊上,那手指竟然比铁栏杆还凉,让她一哆嗦。
何愈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马上便将手收回。这时有愧攥住何愈往回缩的手,轻声说:“你的手好冷。”
“嗯。”何愈应了一声,他的手掌贴在有愧的脸颊上,掌心一片腻滑,却又一片冰冷,像是一个站在久违的雪夜,接住一片从天空中徐徐飘落的雪花。“你的脸也是冷的。”
何愈的手掌轻轻摩擦,低声说:“谁带你来的?”
郭子怡不可能发这么大的善心,但除了他,又还有谁?
有愧答道:“求了韩大人,他带我来的。”
“原来是他……”何愈轻笑。韩悦这人身上只有文人的酸气,懦弱,怕惹事,只要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从来不会为自己坚持的东西站出来,他想不到韩悦居然有如此热心的一天。
有愧低垂下眼眸,她的手指从何愈的指缝间穿过,贴着他冰凉的手背,与他十指紧扣。何愈的手很大,掌心厚实,食指和掌心有一块坚硬的老茧,她用细嫩的脸庞贴紧那块茧,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饿不饿?”
何愈笑,他饿啊。
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天起,连着三日他一滴水没喝,一粒饭没吃,他不能碰狱卒给他送的水,也不能碰狱卒给他送的饭,为了让自己在黑暗里保持清醒,他用尖锐的石粒划伤手臂,每送一次饭,便是一天,到了现在他的手臂已经画出一个卅。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歪着头对有愧笑了起来,说:“饿,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又突然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在笑,说:“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看。”
“嗯,你猜。”有愧两手发颤地从竹筐里取出饭菜和糕点,三只小碗在何愈的腿边摆成一条直线,然后隔上一双竹筷,一只瓷勺。
何愈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有葵菜,蔓青,白米饭,和……板栗?”
说完他睁开眼睛,正好撞见有愧发红的眼眶。
有愧慌忙将头低了下去,眨了眨眼,笑着说:“全猜对了,但没有板栗,只有板栗糕,吃一块试试?”
何愈低下头去,拈起一个,慢慢放进嘴里。这东西的味道和他记忆里的分毫不差,一样的香甜,一样的柔软。
“好吃吗?”有愧问道,“上一次,你没曾告诉……”
“好吃。”何愈低声说。
有愧靠在铁栏上,她从铁栏杆的缝隙里伸进小手,握住他无力的那条右腿,然后开始不轻不重的揉捏推拿。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像是在跟他讲故事一样,娓娓说着现在的情况。
“家里啊,什么都很好,药铺也好,人还是不多,但每天都能进几笔账;柳大娘也很好,现在都不跟娇娇嫂发脾气了;爹身体也好多了,他开始跟我们讲以前的事情,可有意思了。”
有愧越说,眼睛越亮,不像是在跟何愈讲家里的事情,而是在跟何愈描绘一种她所向往的状态,一团和气,平平安安。
“大家都好得很,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何愈拾起竹筷和碗,一边听,一边缓缓往嘴里扒饭,太久没有进食,让他的食道变得敏感,每一口都会有反胃的感觉,但他不动声色,一口一口的将饭粒咽了下去。直到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吃尽。
他有些无法想象,这么幼小的年纪,这么柔软的身体,是怎么被一根始终笔直的脊梁撑起,在他不在的时候,替他承担他所背负的重担。这些都不该是她做的。此时他的记忆开始出现了偏差,印象中那个被他牵着手,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她,坚韧而执着。
他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哪一个,那个需要他保护的,还是现在这个用力保护他的。
他将碗筷放下,平声说:“你该走了吧。”
他的声音让人有距离感,冷漠而平静。
有愧捏着他伤腿的手猛然一顿,她是该走了,韩悦只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她必须得出去。
有愧将手收了回来,低着头收拾好碗筷。
她抬头又看了一眼何愈,何愈坐在牢房里平静的像一尊雕像,在被阴暗笼罩的牢房里,他分明的棱角因消瘦而愈显深刻,鼻梁坚·挺得像是被刻刀削切过一般,还有闭紧的嘴唇,有愧第一次觉得,他的嘴唇有一点太薄,抿在一起的时候像一条直线。
“可以把眼睛闭上吗?”有愧开口道
何愈睁开眼眸,安静地看着她。
“把眼睛闭上,好吗?”有愧重复道。
她黑亮的眼眸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像是在乞求什么,这让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一样难受。他服从地合上双眼,接着,一片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嘴唇,他的鼻腔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这是这个阴暗的,发霉的牢房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味道,像春天后院茂盛的桃树飘落了一片柔嫩的花瓣在他的唇边,然后又滑进了水潭,了无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睁开双眼,人已经走了。
黑暗阴冷的地牢和刚刚一样黑暗阴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抬起手,将手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
有愧缓缓走在青石板街道上,街上很安静,没有行人,只能听见风穿过狭窄巷道发出的低吟,像一个人在唱歌,又像一个人在哭。她走的很慢,她在想很多事,从前的,未来的,但她又什么也没想,一瞪眼睛,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光滑的青石板道上突然多出一块石粒,这块石头不该在这里的,可能是被哪个顽童踢到了这里。有愧从这块石头上走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的脚尖踢在了石头上,然后石头往后一滑,让她的身体猛然往前倾,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膝盖磕在坚硬地面,马上蹭掉了一层皮,她的手成灾地上,也磨出了两道口子,竹筐里的东西也跟着撒了出来,掉的七零八落。
有愧痛得眯起了眼,她用手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突然看到掉在地上的一双竹筷,那双竹筷是刚刚何愈用的,现在静静的躺在地上,交叉成一个十字。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
这么多天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心里难受,委屈,她咬咬牙,在心里忍着。她总是跟自己说,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何愈会回来的。但这一刻,看着这一双何愈用过的筷子,她再也忍不住了,事情根本就不会好起来,何愈不会回来了。
半夜的街道上没有行人,有愧一个人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得喘不过气,哭得直打颤,像是要哭完她心里的所有委屈。但她的哭声没有人听,冬夜的冷风吹散她的哀哀哭泣,变成簌簌地轻响,像是房门口吊着的红灯笼正刮着门扉。
泪眼朦胧里,有愧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灰扑扑的马靴。
抬起向上开去,她看见男人健硕而饱满的小腿,沾了两块青灰的膝盖,还有大腿上方一身棕褐色的短衫,一条黑色腰带干练的系于长腰,然后是一双手。这双手厚实,黑黝,手指不长,但却骨节分明,充满了力量,最后是胸前挂着一串白森森的狼牙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别哭了。”男人沉声道。
“是你……”有愧背过头去,用手背默默将脸颊上的泪水拭干,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她最脆弱悲伤的时候再次遇见这个男人。
“是我。”男人应道。
男人低眸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有愧,悬在半空中的大手没有收回去,“别哭了,起来吧,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