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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顺今年已经二十了,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跟牛大一样长着一双像是用筷子在面饼上划出来的两只眯眯眼,不说话的时候嘴巴往外半张着,露出里面一排泛黄的牙齿。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从肩膀的中间冒出一小截连着那枚圆滚滚的脑袋。
大顺长得其貌不扬,脾气又大,至今在村里还没有哪家姑娘跟他红过小脸。当然,牛大顺自认为自个是相当不错的,用牛大的话讲,那是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百里挑一的出挑,。
牛大顺在桌子前坐下,今早他起得晚了,出房间打水洗脸的时候,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用半面破荷叶盖着的大锅里,什么都没剩,只有一点凝起来的菜汁。大顺鼻子灵,两只硕大的鼻孔往锅前一凑,弯着腰吸了一大口气,一下就闻出来今天早上有野菜粥喝,而他一口都没喝上。
牛大顺气急败坏地抬脚就往煤炉里一踹,骂道:“都不给老子留一口。”
这一脚还没解气,牛大顺接着将那破荷叶重重往锅上一摔,踢踏着脚上那双沾满煤灰的布鞋,两手反背在身后大摇大摆的出去。在村口那只草堆上躺着晒太阳。
牛大顺躺到太阳把眼睛给照痛了,才将那条眯缝眼瞪得大了些,看清草堆的影子已经短成了一只圆,这才慢吞吞地从草堆下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将布鞋往脚丫上一套,打了个哈欠往家走。
路途中碰见几个挖了野菜捡了一箩筐贝壳的村民,一个调笑地说:“哟,大顺今个耍了几个时辰?”
大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硕大的鼻孔被涨成了两个黑洞,他嗞嗞地说:“我要回家吃午饭了。”
“是吗?我看到盼朝从山上回来,背着一筐子野菜根。”盼朝一个姑娘家的,背着比她人还大的箩筐,不知道这崎岖的山路她是怎么下来的,他们这些外人看着心里都捏把汗,但大顺倒不这么觉得,他说:“是吗?那娘们光会吃,不做事。”
牛大顺进了家门,两脚往长椅上一搁,说:“今天可累死了,我到河里抓了一条大鱼,那鱼可大了,有这么大”大顺伸长两臂比划了一下,说:“撒盐腌上我们能一直吃到开春咧。”
盼朝从厨房里用黑漆漆地陶瓷碗将煮好的野菜和买米饭端出来,说:“鱼在哪儿呢?”
“哎……”牛大顺马上捶胸顿足道:“你不知道,那鱼不知道多机灵,活蹦乱跳的。我都把它给装进竹筐子里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的?”
盼朝没理他,牛大将拾起长筷,拨了一层热粥上面的米糊,说:“怎么的?”
“结果那鱼尾巴一动,整个将我的竹筐子给翻到河里去了,我那一筐子的小鱼小虾,也跟着都跑了。”说完大顺拍了把大腿,紧接着将嘴凑到碗边上,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
“这,这粥……”大顺一边吧嗒着嘴,一边用手敲着脑门子,瞪圆了眼睛,嘴巴半张了半天,想说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粥怎么了?”牛大好笑的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这粥不一样,比原来好喝……”牛大顺用筷子搅着,说:“这里面放了米?”
“嗯,还有呢?”
牛大顺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口,说:“我也,我也说不上来。”
牛大用手指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大顺的额头,说:“连着都尝不出来了?这粥里啊,放了糖。”
牛大顺听了,眼睛都要掉出来,他认真地尝了一小口,马上喜滋滋的说:“真的,真的是糖。”
牛大笑了,他给大顺夹了一筷子野菜,说:“我的苦命孩子哟,连糖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牛家吃饭女眷向来不能上桌,盼朝端着碗,跟绣娘一起缩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盼朝听了阿爹和哥哥的话,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粥,粥很粘稠,在碗里插|进一根筷子都不会倒,舌尖碰到粥后,味蕾像是炸开了。
盼朝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有愧呢?怎么没看见有愧?”
绣娘眼圈马上红了,她伸手拍了拍盼朝,说:“吃饭。”
“有愧呢?”
盼朝问得更急了,有愧没吃过糖,她要是也能尝一口就好了。
牛大不高兴地将筷子往桌上一甩,说:“喊什么喊?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他大声说:“有愧有愧,有愧被你吃了,你碗里的都是有愧换来的。”
盼朝听了哇的一声哭了,她将碗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外面跑。牛大气得大吼,“你跑,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赔钱东西。”
一屋子人,没人再想动一把筷子,只有牛大顺两手捧着瓷碗,仰着脖子咕噜噜地喝着粥。
***
吴大婶给有愧下了碗面,清汤寡水里飘着几根白软的长面,面上浮着两片白菜心子。有愧一边咕咕地吃面,一边抽嗒嗒地吸着鼻子。这碗面似乎让她忘记刚刚的伤心事,她用牙齿叼住一根面条,
吴大婶在桌边坐着,低头补着她儿子的破衣服,听见有愧嘴巴里发出的嗦嗦声,抬起眼来,往有愧脑袋顶上拍了一下,说:“姑娘家的,吃饭不要发出声来。”
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还是生儿子好,至少生儿子在这不太平的年岁里,能活下去。
吴大婶低头添了几针,说:“等下你东叔从集市回来,他进来的时候放机灵点,知道吗?”
有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放机灵一点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低头默默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放进嘴里,用牙齿叼着,慢慢往嘴里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阿东从城东回来了,他赶着一辆破马车,马车没有棚子,坐着几个和有愧一样豆芽菜似的小孩子,一个个都是瘦到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身上只剩一把骨头,穿着灰扑扑地衣服,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纤细的脚踝扭在地上像是要被折断了似的。
吴大婶从屋里出来,她执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晚风摇曳,黄豆似的烛火跳动在她忽明忽暗的脸上。“今个生意怎么样?”
阿东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大步走进前厅,倒了杯茶水,脖子一仰喝得一干二净,这下他的气才喘匀,说:“别提了,好卖的都卖完了,剩下这几个,一个个病歪歪的,谁想买?别人买去是当下人的,又不是当小姐少爷给供着?”
说哇阿东剜了一眼在门口站着的小孩儿们,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少爷的身子,下人的命。”
吴大婶脸色微微地变了,她挤出一丝笑,说:“你猜怎么的,今天牛大来找我了。”
“他?”阿东眉头一挑,不屑地说:“那游手好闲的东西,他来找你干什么?”阿东转头看向吴大婶,认真地说:“是找你借钱吗?”
吴大婶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
“最好不是,”阿东说,“他还得上吗?一个子都不许借给他。”
吴大婶往阿东空了的茶杯里续了些茶水,说:“一个子都不借。”
阿东端起茶杯,问:“那他今天来找你干什么?”
吴大婶笑笑,说:“还能是什么,他把他家那个小姑娘卖给我了。”
“小姑娘?”阿东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他只记得牛家那个跟他爹一样无所事事的大顺,和跟绣娘一样勤快的盼朝,小女儿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吴大婶将躲在角落的有愧牵了出来,捏了捏有愧的手背,对有愧使了个颜色,说:“来看看。”
有愧抬头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阿东,阿东跟他爹年纪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脸上满是胡子,眉宇间横着三条细纹,下巴上还长着一颗多出一根毛的大痣。
有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东叔好。”
阿东从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有愧,转头对吴大婶说:“你还嫌家里这样的病秧子不够多是吧?你自己看看她这个样子,哪个人家肯要?买回去送棺材吗?”
吴大婶皱起眉头,说:“你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话怎么了?我是在做生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腰杆子挺得笔直,用手指指着那几个缩着脖子的小孩,说:“这么多人,一天卖不出去我就要一天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我从他们身上才赚几个钱啊?我真是亏死了。你,你这个给了多少钱。”
“五两。”
“五两!”阿东吼道,“你个败家娘们。”被这么一骂,吴大婶只能捂着嘴哑哑低泣,不敢作声。
***
第二天阿东赶着车上集市来,将车上这群豆芽菜一字在街边排好,还没喊一嗓子,几位大婶就围了上来,问一个丫头多少钱。这些大婶都是给富贵人家做事的,要挑一些脑袋机灵,手脚麻利地丫头回去给主子做丫鬟。
阿东不敢随便开价,如今饥荒一日比一日严重,卖来的小孩个个面黄肌瘦,看相不好,这些富贵人家是不愿意花大价钱买一个病秧子回去的,于是阿东想了想。报了个数:“十两。”
“十两?”一个大婶听完大声惊呼道,她一把拉起离她最近的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一比,包住一圈还多出来一根指节,“就这样的,你还跟我说要十两?”
有愧像牲口一样站在街边被按斤叫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大婶是要买她,还是不要买她,只觉得一双双古怪的眼睛在她身上评头论足的上下打量,这让她很害怕。
阿东心里气急了,在心里先是埋怨这大婶不厚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他的台子,然后又骂他家那败家娘们,怎么就给买了这么一个赔钱货,到了最后大骂起牛大那混帐,骂遍了牛家上下五千年的祖宗十八代。
阿东陪笑着从这些豆芽菜里挑出一个长得稍微周正一些的,说:“您看看这个,这个壮实。”
大婶松开有愧的手,开始一寸寸地按那女娃子的胳膊骨,这叫摸骨,富贵人家买丫鬟都要这么挑选一番,然后连连摇头,说:“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倒又继续考虑起有愧来,“这么瘦,哪里要十两银子?”
有愧在一边站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了把脸颊上的眼泪,大婶呵地笑了一声,说:“呵,还没怎么样呢就哭起来了,这买回去能做事吗?”
阿东忙出来赔笑,他从后面掐了有愧一把,有愧身上没什么肉,只捏起来一层皮,道:“这个是刚来的,年纪小,不懂事。”他伸出两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说:“八两,再可不能少了。”
大婶冷笑了一声,说:“八两?八两买回去当小姐供着?”
阿东皱着眉,八两这数报得高了,有愧这模样肯定值不了八两,可谁叫那个败家娘们在她身上花了五两银子,这钱要不回来他就亏大发了。
就在阿东正犯愁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个男人清朗而隽永的声音,“我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