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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干裂,像画着的树木枝桠,向远处无限延伸。南罗就像濒临渴死的旅人,对着天空发出微弱的嘶吼,渴望得到一滴水。空气中毫无水汽,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宋亚泽站在一块枯土上,感觉浑身的水都要被这热气吸干了。
在他的视线之中,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活泛的东西。水孕育一切生机,可这里没有水,生命也枯萎了。这里是一处令人焦躁和绝望的苦难之地。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向周围望去,才看到星星点点的几个人围着一处洼地,他们嘟嘟囔囔地,弯着腰,有的甚至跪爬在地上,用手舀洼地里的水喝,就像是饥渴无力的兽。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如被蜂蛰般火辣。宋亚泽激灵一下,吸了口气,举起胳膊一看,一只拇指甲盖大小的蚊子趴在他胳膊上吸血。他从没见过这样凶残的巨型蚊子,心里一惊,立刻将它拍死,胳膊上留下一大滩血迹。
他理了理衣服,踩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土地,心思沉重地走到洼地附近,才吃惊地发现,洼地里满是泥水,浑浊不堪,上面还漂浮着根根枯草。而一旁瘦骨嶙峋的几个男人,趴在洼地边,用手撇去水面上的草根,小心地捧起一汪泥水喝下。
宋亚泽怔怔地看着他们嘴边留下的泥迹,心里涌起酸楚滋味,上前一步说:“这水不能喝。里面有泥沙,喝多了会死人的……”
那几人这才抬起头看着他,绝望地沉默着,嘴唇干枯而带着深刻的裂痕。其中一个人看到他衣衫整洁,容貌也不似本地人,厚唇蠕动几下,才发出粗喇的声音:“你是难民署的人吗?难民署没有水了……”他的嗓子像是被泥糊住了,很是含糊不清。宋亚泽费力听着,还得揣度一番,才理解他的意思。
“我不是难民署的人。”他摇摇头说,“我连难民署在哪儿都不知道……”
一旁的人指了指远处,宋亚泽顺着指尖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远处的一包蓝白相间的帐篷,鼓鼓囊囊的,体积很大。南罗的颜色,多半是黄和灰褐;这蓝白色突兀地出现在这儿,清新得格格不入。
宋亚泽朝那抹清新走去。一路上,他看到零星的茅草屋,低矮狭小地瘫在地上,被高温蒸尽最后一丝水分。没走几步,他就感觉后背汗湿一片,衣服沾满盐分,紧黏皮肤。可心里的不适,比他体感上的不适更甚。
这里的孩子头颅硕大,没有衣服可穿,瘦得脱了相,眼珠凸出,薄薄的皮肤紧贴着骨头,没有一点脂肪。因为弱小,小孩子总是能比大人博得更多同情,尤其是他们仔细舔着手掌上沾来的面粉时。
宋亚泽心里一紧,悲哀地叹口气。他见识过贫穷也经历过贫穷,可没遇到过这种大面积的饥荒。贫穷让人心里煎熬,可饥荒会让人失去煎熬的感受,只有麻木地活着,直到痛苦死去的那一天。
任何人看到这样凄惨的同类,都不可能不心痛。宋亚泽心头沉重,本能性地心酸。来到这个世界,他见识了太多人,有的地位尊贵,有的挥金如土。可那些土豪权贵们留给他的印象,绝不如眼前的这一幕让他难忘。或许比起光鲜,人更容易品味苦难。
他这么思索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难民署门口,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难民署的帐篷大开,里面很是喧闹。帐篷中涌动着许多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黑压压的一片;夹杂在黑色之中的,还有几十个身穿蓝衣的护工,有男有女,十分显眼。帐篷里传出难闻的味道,像是腐烂变质的肉味。
“嗒!嗒!嗒!”
身后突然响起三记响亮的喇叭声,然后就是重型车辆碾压石土的声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宋亚泽转过身去,看到两辆长长的卡车威风凛凛地驶过来。由于车辆太重,地面也微微震动。这种震动给帐篷里的人带去了希望,护工们放下活计,纷纷出来,摘下口罩,欣喜地看着卡车。
卡车一停,护工们就赶紧跑上前帮忙卸货。宋亚泽看到,卡车上全是救援物资,上面贴着水、压缩饼干、抗生素之类的标识,一层层地高高堆起,数量不少。
“还愣着干嘛?赶紧帮着搬呀!”一位身材矮小的女护工小跑着经过他身边,一只小圆耳朵上还吊着口罩,她样子急切,快声催促着。
宋亚泽跑上前去,卷起袖子,动作利索地帮着搬起货物来。天气炎热,箱子又沉重,不一会儿,他身上就汗湿起来,也感到极为口渴。
卸货之后,卡车又轰隆隆地离开了。宋亚泽学着护工们,将物资分类放好。这时,他才有机会喝上一口水。太长时间的口渴,让他嘴里干得发苦;甚至在舌尖碰到水时,他都品出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甘甜味。
他劳累地靠坐在帐篷外的巨石块上,迅速地将一杯水喝完,才猛然想起那群在洼地旁舀泥水喝的人。他赶紧放下杯子,用水壶接满水,一路小跑着去了洼地,在他们感激的眼光中递了水壶,才擦着汗喘着气,慢慢回到难民署。此时,他体力耗尽,顾不上干净与否,直接坐在地上,胳膊向后撑着。
这时,从他身后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士,尽管她腿脚健康,手里仍实在地握着手杖,有种隐隐的权贵气。她岁数在五十岁上下,眼皮因为衰老而向下耷拉着,虽失去了青春活力,却保有着慈祥安宁;她留着齐耳金发,气质出众,在这被贫穷和疾病肆虐的南罗,极为引人注目。
宋亚泽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印着西顿的国旗,愣愣地站起身来,不禁脱口而出:“西顿……”
贵族女士听闻这句低语,转过头来,下巴习惯性地微抬,眼神平视着扫过来看向他。她将目光停留几秒,恍惚地眨眨眼,就立刻换上震惊的表情,面色都因为激动而泛红。她惊声道:“你是……和平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语气夹杂着疑惑和兴奋,带着种摸不透的情绪。
“您认得我?!”宋亚泽惊诧地问,声音高亢,还带着一些喜悦。他在这里没有身份,无家可归,需要人帮助。
女士听到这话,笑着点点头,惊喜地说:“当然,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西顿的和平使呢?你叫宋亚泽,原本是东夏人,被凯撒带到西顿,后来又去的北穆对吧?”
“嗯。”宋亚泽应声,“请问您是……?”
“我是南罗难民署的署长,负责这一带的难民援助。”她说着,眼里的惊喜丝毫未减,“北穆说你已经病逝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一段时间你都去哪儿了?”
“我……嗯……我是被教廷迫害了……后来又逃了出来……”宋亚泽撒着谎,磕磕巴巴地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墓碑下面没有找到骨灰盒……”贵族女士顿了顿,轻声说:“……其实我是凯撒的妈妈,我叫薇莎。”
听闻这话,宋亚泽震惊了,他紧盯着眼前态度温和的薇莎夫人,惊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凯撒那个暴虐嗜血的人,会有这样亲切慈祥的母亲。
薇莎夫人看到他惊讶的反应,轻笑一声,脸上细密的皱纹也随着笑容挨紧了些:“我和凯撒不像是母子,对吧?但他的确是我亲生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她回想着凯撒幼时的模样,眼里冒出母性的光辉,温柔极了,“但我一直都关注着他,他可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
“而且……”她的语气变了调,“我知道一点你和凯撒的事……他把你带到西顿,当时可是爆炸性新闻呢!大家都知道你们很相爱,你还为了帮他实现理想而离开西顿,对吗?”
“其实不是外界传的那样。”宋亚泽无奈,“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他默默叹口气,感到身心俱疲。
薇莎夫人自以为很明白地点点头:“我知道东夏人在这方面很害羞,果然如此……”她自顾自地说,再一次肯定了心中的答案。
“你放心,我是不会干涉你们的,我是个开明的妈妈……我才不像他死去的父亲那样刻板。”提起丈夫,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沉,语气也透着不以察觉的悲伤。
宋亚泽顾不上解释,沉默半晌,面色凝重地说:“很抱歉,我听说……兰登领事很不幸被……”
“是的。他死了,被凯撒误杀的,就在半个月之前……”薇莎夫人点点头,眉毛倒挂起来,眼里流露着怀念和悲伤。可这种悲哀没有持续半秒,她就重又和蔼地微笑:“不过好歹……他是为了北穆的将来而死。他是烈士,是我和凯撒的骄傲。”
这种言论,和凯撒曾经说过的话如出一辙。宋亚泽看到她笑得角度轻扬的皱纹,低垂下头,沉闷地开口:“您很自豪他的死吗……”他不解地皱眉,无法理解薇莎夫人在丈夫尸骨未寒时,还会这样态度轻松。况且,还发生了弑父这种伦理性的悲剧。
薇莎夫人对他的疑惑了然于胸,她顿了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要知道,一个人就算悲伤欲绝,都不应该把不好的情绪传递给旁人,没有人应该承受不属于自己的负面情绪,那样太不公平,也很自私。”
宋亚泽愣了愣,抬头对上她依旧和蔼的眼神,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和酸楚,甚至鼻头发酸了。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李晓霞,那个只会带给自己伤痛和负能量的妈妈。
“更何况……”薇莎夫人眸色一暗,神情心疼而悲伤,“我的凯撒已经痛苦不堪了……如果我再垮掉,他就更难过了。为了他,我也要做个坚强的妈妈,一直支撑着他……”
她走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宋亚泽的头,就像母亲对待儿子那样:“孩子,如果你以后做了父亲,你就自然会明白,父母为了儿女,可以做到一切。”
她又放下手来,笑着说:“当然,我更希望你可以和凯撒一起走下去,他需要你。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宋亚泽没有说话,心里却阵阵心酸与温暖并起,在他心里掀起一阵狂风暴雨,他无法平静下来,或许缺乏母爱的人,更容易体会到母爱的伟大。
“哦!我的孩子!”薇莎夫人无意间看到他的手臂,惊声叫了一下,“你的胳膊被蚊子叮了,快去帐篷里抹点药吧!”
宋亚泽抬起手臂,果然看到上面红肿一大片。他感动地点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