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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
老和尚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朋友,丝毫没有世俗的客套。他一把拉开两只有些破旧的椅子,邀请宋亚泽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杯口冒出袅袅的热气,在暖黄色的光线下显得温暖无比。
和真诚坦荡的人相处总是容易的,宋亚泽的心也沉淀下来。他看着老者,那明明已经苍老的身体,却迸发着活力。他已经皱起的皮肤外壳下,似乎还住着一个新生儿。这是一个多么清朗、多么健康的老人啊!
“请问师父,您的法号是?”宋亚泽喝口茶,礼貌地问。
“慧贤。”老僧坐在他的对面,声音就像山谷里回荡的钟声,低沉而有力,底气厚重,似乎蕴藏着饱满的力量,能穿透一切。“你读过佛经吗?”
“我对佛法曾经有所涉猎,但佛经内容晦涩难懂,我最终没能坚持下去。”宋亚泽如实答道。
“那就聊点简单的。遇见什么层次的人,就说什么层次的话,这也是修行啊!”老僧倒是洒脱得很,他把宽大的袖口一辉,就拂走了桌上残存的灰。
宋亚泽想了想,开口问道:“佛经上说,人有轮回转世。我对此一直半信半疑,这似乎已经成了生离死别的安慰话了。”
“哈哈!”老者大笑一声,爽快地张口:“不错不错,好歹你还知道个轮回嘛!这每个人哪,都有自己的想法儿!有的人把它奉为真理,有的人就斥为迷信,我当然是信啦。要不,这僧服咋穿上的嘛!”
“人哪,生生世世,无非死了再活,活了再死,换张皮而已嘛!这上辈子的习气,还能延伸到下一世,还能随着环境不断变化哩!”
宋亚泽仍是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开口道:“我觉得佛法是高级的哲学,但一直不达其意。说实话,就算到现在,一提到佛法和禅定,我头脑里的概念还都很模糊。”
老者又是一番开口大笑,他似乎永远没有不开心的事:“佛,在梵语里是‘觉悟’的意思。这佛和俗人呀,就在一念之间。你要是觉悟了,你就是佛;你要不觉悟,那你就是个凡夫!所以呀,一切人都有作佛的本钱!”
“至于禅定,是永远保持着清净心。若是有了这种本事,吃饭睡觉、拉屎拉尿都是禅定!”老僧的眼里冒出些光,这让他看上去很智慧。
宋亚泽顿了顿,慢吞吞地说:“那按戒律来说,您本是不该开这商店的。难道这……”
“哈哈!我总算是遇到一个有啥说啥的人啦!没错,按戒律,我是破戒啦!可是哪,这世人都喜欢和同类人站在一起,这曲高和寡的道理你我都懂。我若是清修隐遁,去那深山田园过清凉日子,哪里才能与人讲讲佛法呢?这传播佛种的任务我可就完不成啦!”
宋亚泽惊诧地点点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僧人,虽看上去有些特立独行,但说的话却挑不出毛病,的确深达本质。他点点头说:“我今天真是受教了!”
两人谈了很久,宋亚泽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夜深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路灯发着寂寞的光,深有感触。和慧贤和尚聊聊后,他的思绪更多了,但心里却很平静。
夜空中的星星像被冻在天上,偶尔才闪烁几下。连寒虫也不呱呱鸣叫了,一切都是这样安静,仿佛时间凝固在这一刻。宋亚泽刚刚与僧人谈心,又逢上这宁静深夜,感觉身心无比舒畅和安宁。
可安宁与美好总是短暂的,风波和狂躁似乎更愿意出来显摆。
突然,远处传来响彻云霄的轰鸣声,接着就是拉长的警笛声,所有的安静与和平瞬间瓦解,碎成根根尖刺,扎进了这片大地。爆炸声如同惊雷,将所有人从睡床上惊了下来。颗颗灰尘扬起,伴着火星。这座原本安详的城市,被惊醒了,被火药味惊醒了。
宋亚泽慌张地从床上跳下,走到窗前,发现,远处已经是一片火海。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几颗黑溜溜的炸弹从天上落下,又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掀起一阵烟火。他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墙体开始掉下石灰。窗外的惊呼声、尖叫声、哭声混成一团,加上火焰的衬托,活像人间地狱。
战争来了,将和平杀死了!
他踩着摇摇晃晃的地面跑到门前,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门,就看到刘芳急急忙忙地出门。刘芳看见宋亚泽,高呼:“小宋!赶紧跑,地下室通防空洞!”
说完,她又回头冲家里大喊:“大荣,赶紧跑吧!你还找什么呀!命都要没啦!”
可里面却传来连大荣焦急的反驳声:“你给我闭嘴!嚷嚷什么?我得拿西顿的申签材料……年底办签证得用!”
“唉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西顿西顿的!这次就是西顿人来打我们的!你呀!早晚得毁在这西顿手里呀!”刘芳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的头发上全沾上了墙皮灰土。
终于,连大荣才捂着宝贝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了,嘴里还抱怨着:“嘟囔什么呀!真要是西顿人打来的就好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宋亚泽跑到防空洞中,里面都挤满了惶惑的人们。他们有老有小,全是灰头土脸的,惊恐万状,有的还流了血,看起来很是狼狈。战争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将鲜血、死亡和残酷推到人们面前,是那样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被着突如其来的灾难从睡梦中叫醒,却又即刻直面死亡。他们就像排列在死神面前,等待着被挑选。
亲人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孩子们在哭泣,母亲的脸上写满绝望,男人面色慌张。防空洞里的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却似乎比死去的人还要痛苦。
宋亚泽心里无限感慨。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各国政客为了利益发起的战争吗?谁来为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行为买单呢?是无辜百姓的性命。难道人民的鲜血就是为了那些谋权之人而流吗?
他心里涌起一阵苦涩。这时,他在对面看到了慧贤和尚。
那老僧却在安详地盘腿打坐,闭着眼睛,脸上一片和云,毫无慌张之意,与周围的恐慌和喧闹格格不入。宋亚泽朝他走了过去,他像是感应到似的,头也不抬,开口道:“怕死吗?”
宋亚泽想了想,才说:“现在我还没到死的时候,说怕不怕都是假的。等我哪天真得要死了,才能知道。”
“哈哈!”老僧笑了,慢慢地睁开眼睛,“是啊!说与做是两回事啊!人多贪生怕死,一提到死就恐惧。可也许真到了该死的时候,反而不怕了。”
这时,一颗雷打在了防空洞上方,整个防空洞都摇晃了几下,昏黄的灯光闪烁着,尖叫声四起,伴着哭声。死亡,离这些人是这么近!
“人为什么要发起战争?”宋亚泽沉默许久,问道。
“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屠门夜半声。”老僧回答,“将动物杀死剥皮,为饱自己的口腹之欲,这是人的自私。自私若是过了分,一分忍让都不得,就会把杀心蔓延到同类身上。人的私心不灭,这世界就永远少不了纷争。”
宋亚泽沉默下去,他琢磨着老僧的话。
此时,打在防空洞上方的雷越来越多了,如雨点般落下,炸得防空洞震动着;人们已经由一开始的惊慌尖叫,渐渐沉寂下来。
大难临头,哭叫都绝了声。当慌张的潮水涌过,留下的只有死寂的沉默。
爆炸声逐渐减少,防空洞也渐渐平稳,可洞口外却传入了机枪声。有个胆大的年轻人颠着步子去洞口,偷偷查看洞外的情况。
“看哪!咱们和他们打起来啦!这炸弹扔完了,开始打枪啦!哇,人家西顿的枪就是棒!又大又亮!”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像是在看好戏,不正经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你这个熊玩意儿!”一个中年男子走上前,身上还染了血。他似是气急,脸色全是愤怒,双目赤红。
他抬起手,朝年轻人的脸上打出狠狠的一拳。“我们东夏人都被西顿人炸死了,你他妈还在这儿叫唤!”
年轻人熬一嗓子,捂着脸蹲了下去。中年男子没有放手,他拽起年轻人的衣领,将他摔在地上,对他拳打脚踢起来,向发疯一样:“像你这种人,就该被活剥!”
年轻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眼角全是血,男子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眼看着年轻人奄奄一息,周围人却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许是痛恨年轻人胳膊肘外拐的态度,宋亚泽就是这样想的;又或是在战争阴云的笼罩之下,自己的命都难以保全,哪里有心思去管别事呢。
“行了!他已经快死了!”慧贤和尚怜悯的声音响起,“留他一条命吧!你的亲人死了,你的悲愤我理解。”
中年男子这才停下动作,他转过头来看着说话的慧贤和尚。宋亚泽发现,男子的脸上全是泪水,看起来悲愤无比,那副样子真是让人心酸。
他看了一眼地上满脸是血的年轻人,起了身,走了回去。他用手捂着脸,身体先是微微抖动,走着走着,却又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连脚步也不稳了。他的指缝里流出大量的泪水,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在了地上,哭声大作。
“阿莲……我的阿莲……”他哭喊着妻子的名字。他深爱的妻子,在逃跑的路上,被倒塌的墙体压死了,他连拉出妻子的尸体都做不到。
男人的哭声,听起来比女人的更是悲恸,回荡在沉默的防空洞。他的绝望与悲伤,瞬间在这长长的洞口中延展开来,引得不少脆弱的女人都止不住哭了起来。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画面,战争真是残酷!
这时,从洞口处跌跌撞撞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着军装,身上染满了血,身负重伤的样子,可脸上仍是一派坚毅的神色。长期经受训练的他,即使承载着巨大的疼痛,仍是腰背挺直,从不弯曲;另一个身穿白大褂,圆圆胖胖的身材,又戴着圆圆的眼镜,背着小型行李包,看上去是个医生,他一脸焦急。
宋亚泽看了两人一眼,立刻就呆住了——身穿军装之人正是下午在马路上遇到的吴司令!
他捂着肩膀,面色痛苦,眉头紧皱,眼睛却睁得很大;他的呼吸也是颤颤巍巍的,每一分从他鼻腔里进出的空气似乎都带着疼痛。
医生扶着吴昊坐在角落里,急得满脸是汗。他从包里拿出医药箱,慌乱地打开,哆哆嗦嗦地拿出镊子、消毒水和纱布。
“吴司令,条件有限,您只能忍忍了!”医生神色凝重地开口。
“来吧。”吴昊将衣服扯下,露出血淋淋的伤口,脸上毫无恐惧,神情坚韧。
医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才将镊子伸入已经溃烂的皮肉之中,伤口瞬间涌出大量的鲜血,可吴昊只是皱着眉,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
在没打麻药的情况下,镊子与血肉挤压在一起,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在传达着痛感。吴昊的面色青白,可他的表情却依旧坚毅,大义凛然的样子。他是个不怕疼痛、不怕苦难的铁血男人!
医生也是紧张的汗滴直冒,他不时地停下来,从白大褂里掏出纸帕擦擦汗。
“别紧张,我不怕疼。”吴昊看了医生一眼,沉沉地说。
兴许是吴昊的鼓励起了作用,不一会儿,医生就取出了三枚子弹。
吴昊紧绷的眉头终于纾解,他长呼一口气,在医生包扎好伤口之后,才依旧淡定地穿上衣服,站起身来,对防空洞里的人们说:
“敌兵已经被暂时堵住了,大家跟着我……”他伤口疼痛,再加上失血,有些晕眩。他捂着伤口,强撑着精神说:“……跟着我到安全区……防空洞不安全。”
他明明神色痛苦,可那军人的精神却让他依旧坚毅。一切为了国家,一切为了人民,这是他的信仰,是他的宗教!
所有人如同听到号令一般,纷纷站起身来,走到洞口。
“付医生,你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垫后。西顿人是从安全区的相反方向来的……我在后面,比较方便察看情况。”吴昊断断续续地说,气息不稳。
“是!”付医生刚想抬脚走到前面,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从行李中拿出一套便服,说:“司令,您最好换一套衣服,穿着军装太容易暴露了。”
吴昊他点点头,接过衣服,说:“好。你先带着大家离开,我换衣服后就去跟上你们。”他失血过多,眼前开始发黑,却仍是挺直着腰板。
付医生担忧地看了吴昊一眼,就神色匆匆地走去人群前面领队了。
吴昊看到人群走掉大半了,才开始换衣服。可这时,失血过多的他已经连胳膊都难抬得起了,他浑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地黑暗,视物模糊。
可路过的所有人,都只是敬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揽着亲人快步走掉了。他们的确崇敬吴昊这样的军人,可他们更怕死,更想保住性命,都不愿落在队伍的后头,好像安全区还要限制名额似的,晚一步就进不去了。
“我帮您穿。”一个坚定的声音传来。
吴昊意识模糊地抬起头来,看见宋亚泽站在他面前,一脸敬佩地望着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位老僧。他有些惊诧,头脑好像清醒了一些,下意识地说:“你……你是下午的那个……”
“是的,司令!您失血太多,我帮您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