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炮灰

竹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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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炮灰

    初选过关的女孩中,果然有林巧儿一个。

    叫阿愁有些惊讶的是,王大娘那个一脸阴沉的徒弟竟也过关了。

    倒是一开始看上去自信满满的王小妹,和她一样,也落选了。

    就如之前行首岳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叫着过关的人名时,那些中选的弟子们都要各自上前,向众人展示她们梳就的发式。所以,谁好谁坏,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对于这样的结果,因为这会儿阿愁看不到自己,便以为她的发式大概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用力眨了一下眼后,她也就默然接受了。

    虽说就莫娘子看来,阿愁的发式梳得没什么问题,可一来莫娘子不是那种擅长跟人争辩的性情;二来,和后世那些“生着反骨”的百姓不同,这个时代里的人都习惯了做顺民,也更愿意相信上位者都是公平公正的,所以她也沉默着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便是她俩都接受了,却是有人不肯接受。便有人问道:“我徒弟的头梳得不差哪里,凭什么就落了选?”

    之前曾问过阿愁师门的那个行副娘子冷笑道:“我们早先就说了,要挑着梳得好且手脚快的。你那徒弟什么时候才梳好这么个头的,我们这里可都记着呢。”

    立时,便有岳娘子那一派的人站出来帮着腔,嘲着之前问话之人道,“你也是行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连这规矩竟都不懂?难道因为你头梳得好,便要叫主顾于妆镜前白坐上一整天等你?!真个儿是笑话!”

    “既这么说,”之前那人冷笑着又道:“我徒弟自是不如人,我们认输也没个什么。可叫人不懂的是,阿莫家的阿愁出来算是早的,这个我们大家可都是亲眼看到的,且她这头梳得也不差,怎地就落选了?!”

    她这话,立时叫众人的眼全都向着阿愁看了过来。

    便有同是那一派的人起着哄道:“是呢是呢,我看阿莫家这小徒弟的头,比那谁谁谁家的梳得还要更好一些呢,怎么那个就入了选,这个倒落了选?”

    躺枪的阿愁不禁一脸无辜地看着众人,然后带着些许小心,看看那脸色阴沉下来的岳娘子,又抬头看看她师傅。

    此时正有人推着莫娘子的胳膊怂恿着她道:“阿莫,你倒也说句话啊。”

    阿愁听了,赶紧悄悄捏了莫娘子的手一下。莫娘子看看她,嘴唇微动了动——她俩到底谁是师傅啊!

    不过莫娘子也不傻,哪还看不出来,那些人是要拿她俩当枪使,所以她沉默着没有接话。

    这里喧哗着时,那行首岳娘子冷冷一笑,道:“之前就说了,落选的原由不说也罢,偏你们非要这么闹起来。那么告诉你们也无妨。阿莫家这小徒弟入门还不到两个月,基础原就差,偏她出身还不好。这样的人,怎么能往夫人身边送?!那岂不是对夫人的一种不敬?!”

    顿时,便是阿愁从来没觉得她的出身有什么低人之处,这会儿也忍不住涨红了脸。莫娘子则是气白了脸。

    岳娘子可不怕得罪了这无权无势的师徒二人,只冷哼着扭过头去,看着中选的那二十个女孩儿道:“你们莫要以为你们这样就算是过关了,今儿只是初选,后头还得再叫夫人身边的两位姑姑过一遍眼。若是那二位看不上你们,一样照旧是个淘汰。至于说最后能叫夫人看上几个,就看你们各人的造化了!”又一脸厌烦地挥手道:“今儿就到这里吧,都散了。”

    林娘子忙问道:“不知道两位姑姑什么时候来相看人?”

    因派系之争而烦心着的岳娘子不禁皱了皱眉,可因说话之人是林娘子,她拿眼角看看林巧儿,只得缓了脸色,应道:“这个还得跟两位姑姑商量一下,总得挑着她们方便的时候才是。”

    众人听了,这才纷纷散去。

    立于会馆门前,林娘子牵着林巧儿的手,一脸同情地看着莫娘子,道:“你看这事……”

    莫娘子稍微松动了一下板结起的脸,挤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错过一个机会罢了。”

    林巧儿看着阿愁的眼神里,也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是的模样。

    阿愁便对她笑道:“还没恭喜你呢。”

    林巧儿扁了扁嘴,道:“真没想到,我原当……”

    阿愁摇了摇头,截着她的话笑道:“就像我师傅说的,这也没什么,不过错过一个机会罢了。”又弯着她那双极具特色的笑眼儿道:“虽然人都说,名师出高徒,可不是还有句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吗?我不信我将来就真能比你差了多少呢。你可也当心了,别一个懈怠,就叫我给越过去哟!”

    林巧儿尚未接话,只听她们身后一个声音嗤笑道:“好大的口气!”

    阿愁扭头,这才发现,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堵住了几个人。站在最头前的,是那脸上似能滴下墨汁来的王大娘。王大娘的身后,跟着那眼皮微微发红的王小妹和她那始终低着头的徒弟。再后面,则是之前问过阿愁师门的那位行副娘子,似乎是姓余。

    王大娘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得站在她们身后的那位余娘子笑道:“是个有志气的。”

    那王大娘似乎并不知道身后还跟着人,余娘子这般突然一出声,倒把王大娘吓了一跳,扭头看过去时,才发现余娘子在她们身后,且那余娘子还堵着她夸了阿愁一句。顿时,王大娘的脸上那神色就有些转换不过来,显得颇为精彩。

    于是阿愁忍不住又弯了弯眼。

    余娘子似乎也被她这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给影响了,原本看着颇为高傲的脸上露出一个可算得是亲切的笑容,却是一边视若无睹地打那不自觉让开路的王大娘身边走过,一边极顺手地在阿愁头上拍了一记,头也不回地对莫娘子道:“是个好苗子,好好栽培吧。”话音落处,人已经走远了。

    直到看着那余娘子走出巷口,这边的众人才转回视线,却是不由全都看向王大娘那个中了选的小徒弟。

    王大娘的徒弟,有一个叫阿愁听了颇为感慨又怀念的名字——黑妹。

    于这一世里只能拿个青盐刷牙的阿愁,看向黑妹时,却是忽然就发现,黑妹的脸颊上竟又映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偏这始终半低着头的孩子,看着只一脸的木然,就好像那巴掌印不是印在她的脸上一样。

    阿愁默了默,拉着莫娘子的手往旁边又避了一步。那意思,请着王大娘几人先行。

    王大娘似有意要跟莫娘子和林娘子再说些什么,可看看沉默着全然不想搭腔的莫娘子,以及那总忍不住盯着黑妹的脸颊看的林巧儿,王大娘的脸色不由又黑了三分。想着今儿的窝囊,叫一向惯常调节气氛的她也提不起那个精气神再来应付人了,便冲着林娘子和莫娘子虚虚应了一句“先走一步”,又习惯性地在黑妹背上猛推了一把,拉着那始终耷拉着一张脸的王小妹出了巷口。

    看着她三人走远,林娘子回头道:“该到午时了吧,你们赶回去还要再做午饭,不如就去我们家里用个便饭吧。”

    莫娘子摇头笑道:“不了,家里还有一堆的事呢。”又扭头对林巧儿道:“夫人跟前的那两个姑姑,都是夫人在宫里收的弟子,颇得夫人的真传。你回去好,还得加紧着练习,可不能松懈了。”又摸着阿愁的头顶感慨道:“阿愁运气不佳,你得帮着把她那一部分也一并努力了,这才不枉你跟她交好一场。”

    林巧儿听了,那眼眶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若是林巧儿能够入得宜嘉夫人眼,学来的技艺没有夫人授意,自是不好外传的,所以莫娘子并没有说什么“将来学好了教阿愁”的话,林家母女也不曾提及同样的话。四人于路边上略闲话了几句后,便各自分了手。

    许是怕阿愁心里难过,一向不喜欢跟人亲近的莫娘子,在回去的路上都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阿愁抬头看看她,笑道:“师傅放心,我没什么想法的。”

    莫娘子默了默,又看看她,摇头笑道:“你倒是心大。”

    阿愁弯着眼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尽力了。”

    这般说着,不由就叫阿愁想起自己的前世来——其实要说起来,前世时的她,除了参加高考时曾用心努力过一回(还有点晚了),其他时候,基本都没有过什么真正尽力的时候。小时候是因为她的逆反心理,觉得反正不管她怎么做,总能叫她奶奶挑出毛病来,便这么破罐子破摔了。嫁给秦川后,则是因为她的后面总有秦川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自然就往那得过且过的路上愈行愈远了……

    而这一世,她的背后可再没个能包容她的人了呢。

    想着之前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说出身低贱的尴尬,阿愁不由就叹了口气。便是原本就已经是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了,居然一个个还忙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至于她和莫娘子都被人踩成了炮灰。可说白了,也只能怪她们师徒太没个分量,才会叫人这般没个忌讳的轻慢不是?当林娘子插话时,岳娘子那恼火的模样,以及看清是林娘子之后生硬转换的脸色,阿愁可是都看在了眼里。那岳娘子真正忌讳的人,自然不是林娘子本人,不过是因为那天王府里的两位小郎君跟林巧儿多说了两句话,才叫她这般礼让起林娘子来……

    阿愁忍不住想着,若是叫行会里的人知道,她不仅比林巧儿多陪着那两位王府小郎逛了一回庙会,且那二位还在她家里做了年蒸……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因为她这慈幼院的出身而淘汰她了……

    想像着岳娘子可能会有的表情,阿愁不由就对着自己叹了口气。果然是权势动人心,便只是这么随便想想,都叫她有种隐约的心动呢。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只要一想到她若真个儿那样去攀附权贵,阿愁的脑海里立时就闪过秋阳奶奶隔着一世投来的严厉目光,以及她师傅莫娘子大概会给她的教训……家里五斗柜上那只木头花瓶里,可还插着一根鸡毛掸子呢。且这一世的鸡毛掸子,可再不会像上一世那样稀有,打断了一根后很难找到新的替补……

    “总之,”阿愁伸手挽住莫娘子的胳膊,抬头冲她笑弯起一双小眯眼儿。“靠别人总是不成的,最终还得靠我们自个儿才能立得住呢。”

    莫娘子叹了口气,拍拍阿愁勾在她臂弯里的手,叹道:“只可惜师傅太没用了,手艺也不够精道。”

    阿愁摇摇头,又故意歪着脑袋笑道:“还是那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怎见得我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话,不由就叫莫娘子斜眼看了看她,忽地叹道:“你原本的出身,应该挺不错的吧。”

    阿愁一愣,眨了眨眼,笑道:“不记得了。”

    ——好像是呢。阿愁想。

    虽然原本的阿愁留下的记忆并不很多,不过只那些片断,也能叫眼下的阿愁判断出,小时候的她吃穿用度应该不差的,且还有人用心教她读书识字来着。

    这么想着,阿愁眼前忽然就闪过一幕画面——画面中,一只大手正包裹着她的小手,在手把手地教着她描红。

    那只手很大,手背上有着一块像是蝴蝶形状的疤痕,总勾得年幼的她不小心就从描红纸上移开眼,盯着那“蝴蝶”看走了神……

    *·*·*

    因不想撞上早走一步的王大娘,阿愁和莫娘子都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她们才刚过了仁丰里的坊门,便看到那原该早就到家的王大娘母女,竟就在前方不远处。

    那王大娘一个人走在前面,王小妹和她那徒弟黑妹跟在后面。王小妹侧着头,似正冲黑妹发着火。至于那个黑妹,则很机警地放慢了脚步,跟王小妹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她这不明显的动作,到底还是叫王小妹察觉到了。那王小妹不由就是一阵恼火,竟不顾这还是在大街上,就那么提着裙摆向黑妹一脚踢了过去。显然黑妹早就防着她这一脚了,只往旁极迅速地一闪,便闪过了王小妹这一脚——那训练有素的动作,看着显然是久经考验的。偏王小妹一见没能踢到黑妹,立时更恼了,骂骂咧咧地回身就要来追打-黑妹。黑妹则机警地往后退着,不肯叫她靠近自己。

    听到身后的吵闹声,王大娘皱眉回头,却是先没看到王小妹和黑妹,倒是一眼就看到了才刚进坊门的莫娘子师徒。于是王大娘眉头一皱,几步上前就伸手拧住黑妹的耳朵,扯着她进了一旁的小巷。

    莫娘子和阿愁不由都默了一默,心里虽同情着那个黑妹,却到底什么都做不得。

    顿了顿,阿愁抬头问道:“宜嘉夫人起的那个玉栉社,不是只收女户吗?王大娘应该不是女户吧?”

    正皱着眉头的莫娘子不由看着她道:“谁告诉你玉栉社里只收女户的?”又道:“不是那样的。虽然其实也差不多。城里的女户几乎都入了玉栉社,不过,玉栉社里倒并不只有女户。”

    原来如此。阿愁点了点头。原来一直都是她先入为主了。因之前慈幼院里的孩子们曾那么说过,加上宜嘉夫人和莫娘子都是个女户,才叫她生出这样的误会。其实只要想想上社里的那些贵妇们,她早就该明白自己误会了呢……

    *·*·*

    直到晚间,躺在脚榻上,听着床上的莫娘子呼吸已经平稳了,伪装了一天的阿愁才真正叹出心里的那口郁气——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呢。

    前世时的秋阳在奶奶和秦川的庇护下过得顺风顺水,如今突然遭遇这种不公平的歧视,却是不由就勾起了阿愁性情里的倔强。

    ——她还真就不信了,便是没个机会学得那些宫里传出的“秘技”,凭着她两世为人的见识,以及作为秋阳的年代里所积累下的各种美容化妆造型知识,她会做不好一个连指甲油都没有的时代里的美容师!

    呃,虽然,好像……关键问题就在于,这个时代里,没个指甲油……

    可,就算没有后世的那些科技产品作支撑,如今多少已经学得一点皮毛的阿愁觉得,以当今的产品来看,后世的那些东西也不是就找不着相应的替代品。甚至,她觉得她或许可以想办法复制出前世的一些东西来。

    所以,阿愁觉得,只要她有心,她的将来未必就会比那林巧儿差了多少。

    前世时的秋阳,可就有着一双公认的巧手。在没有嫁给秦川之前,偶尔她也会依着兴致折腾一下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总叫人夸她一句“美人”的。何况,留了多年长发的她,当年看着那些叫同学同事云里雾里的编发视频时,她可总是一看就会,且一学就像的。甚至后来嫁给秦川后,做了美容院常客的她再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可她依旧对美容院里的美发师怎么编梳头发、怎么给人化妆很感兴趣。偶尔在家里学起来,竟也能学个七八分像。不过因为她要出入的都是些正规场合,所以她才从不亲自动手罢了。更何况,为了不叫人拿她跟秦川那悬殊的身份说嘴,她可是努力学过一阵子时尚知识的,她平日里的穿戴搭配,就连那些暗自看不起她的贵妇们,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呢……

    ——嘶,这么说来,好像前世起,她就挺有从事这一行当的天赋呢,不过是因为没个机会叫她施展,才白瞎了她的天分(?)……好吧,说笑而已。

    不过,今儿行会里那些人之所以单挑出她来跟岳娘子对抗,其实换个角度来说,应该也是对她今儿梳头技术的一种肯定。而就如岳娘子所说的那样,她入门至今才不过两月不到的时间而已……

    这般胡思乱想中,阿愁不由就想起,当初在慈幼院里,她给胖丫和果儿梳头的事来——好吧,她似乎到底还是有些天赋的。不说那时候的无师自通,便是她从慈幼院里出来后,几乎人人都说她“一个‘丑’字了得”,却因为她在自己的眉上略动了一点手脚,可就叫人总惊呼着她变漂亮了呢……

    何况,除却天赋之外,她好歹可还是个穿越者呢!便是她没那好命投胎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至少她还保有后世的那些知识,这应该也算得是她独有的一根金手指了……更何况,她也不指望自己能够成为宜嘉夫人那样高屋建瓴般的存在,她只愿她能于梳头娘子中争得一席之地,叫她和她师傅再不会沦为别人垫脚的炮灰而已……

    转了一世,依旧胸无大志的阿愁这般想着,便渐渐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