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邻居

竹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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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邻居

    “秦、秦川?”

    当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蹙着眉头喃喃低语时,阿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两道浓黑的眉锋下,一双眼尾略长的凤眼。挺直的鼻梁,线条清晰的嘴唇……竟实实就是秋阳记忆里,秦川十一二岁时的模样。

    “什么?”

    男孩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便冲着她歪了歪头。

    顿时,阿愁便知道,这孩子应该不是她的秦川了。虽然这张脸几乎和秦川生得一模一样,可他歪头时的角度,微笑时眉眼弯起的弧线,以及他身上那种陌生的气息,都立时就叫她认出……

    原来不是啊……

    顿时,阿愁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发堵。

    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接受了眼前这荒谬现实的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只是在假装而已——在原本的世界里活得好好的她,不过是想着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修正一下那个对自己日益不满的自己,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别人……

    “喂,你不会是要哭吧?”

    男孩忽地弯下腰,一张明明熟悉,偏偏又是陌生人的脸,就这么直直杵到阿愁的鼻尖前。

    阿愁本能地想要后退,男孩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小心后面!”

    她的身后,就是那口井了。

    阿愁扭头看向身后的井口时,男孩又道:“你一定就是莫娘子家的那个养娘了。”

    她扭回头来,就只见男孩眼带同情地看着她,“肯定是你听到别人说了你什么,所以你才难受的吧?”

    男孩弯下腰,将两只手撑在膝上,看着她的眼睛又道:“你别难过,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由着他们说去便是,只要你自己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就行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安慰着她道:“他们之所以会那么说,不过是因为他们还不认识你。等时间长了,别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自然也就不会再那么说你了。”

    见这孩子小大人似地劝慰着她,阿愁忽地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要说起来,秦川那人虽然智商挺高,可其实他的情商并不高。他可以在背后为你做很多事,这种暖人心的话,他却是打死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于心里默默感慨时,就听得楼上忽然有人冲着他们叫道:“周小郎,是来替你阿娘收房租的吗?那你得快着些,我赶着出门呢。”

    阿愁抬头,只见说话之人原是住在莫娘子家隔壁的那个女子。

    女子见她抬头看着她,她便也低头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嗤鼻一笑,道:“阿莫姐可真是,怎么也不挑个漂亮些的。”又冲着那周小郎一招手,道:“快些吧,我赶着呢。”

    周小郎应了一声,回头冲阿愁摆了摆手,便上了楼。

    看着他上了楼后,阿愁将两只手撑在石砌的井台边上,低头看着那只倒扣在井水中的木桶一阵发愁。她正想着,她大概要逃不掉莫娘子的一顿埋怨时,忽然只见井水里的人影竟多出一个人来。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一楼东厢里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何时也站到了井台边上。

    少年隔着她的脑袋往井里看了看,然后又看看她,便沉默着走到东厢和东间倒厦的夹角里,从墙边拿了根长竹竿子过来。

    那竹竿的一头,用麻绳捆着个很像是锚一般的三脚爪钩。似嫌阿愁碍事一般,少年以手拨开阿愁,便借着那竹竿捞起井里的木桶。捞起木桶后,他头也不回地将那长竹竿往阿愁手里一塞,又就势用那只木桶打了井水,倒进阿愁带下楼来的那只木盆里。

    直到眼看着木盆里的水都要漫出木盆边缘了,阿愁才想起来道谢。

    她忙冲着少年道了声:“谢、谢谢。”

    少年回头看她一眼,却是又打起一桶水放在一旁,这才从阿愁手里接过那根竹竿,将竹竿还回原处后,便回了东厢。

    自始至终,他竟一直都是一声不吭。

    和南屋以及西厢不同,东厢的门上没有挂起挡风的门帘,只空落落的一扇木门而已。站在井台边,阿愁看看东厢的门,心里猜着他家也许没有主妇,便于木盆旁边蹲了下去——后来她才知道,她竟猜对了。

    叫阿愁惊讶的是,这刚打上来的井水居然很是温暖,一点也不冰手。因莫娘子交待了,这是真丝的面料,不能狠搓,所以她一阵轻轻揉洗后,很快就结束了这项工作。

    等她端着洗好的披肩和木盆欲回楼上时,却是这才发现,南屋的西偏房里,那窗户正开着一道缝,那叫“二木头”的淘气小子,正将眼睛凑在窗缝处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于是阿愁忽然想起,中午她和莫娘子回来时,虽然这楼里的住户,如王阿婆等,都一如既往地跟莫娘子招呼着,却是再没人像早晨那样,总追着莫娘子问她的来历了。当时阿愁只当是那会儿各家都在忙着做饭,没时间闲聊,如今想来,只怕是她们已经听那位“王大娘”提过她的身世,为免彼此尴尬,这才刻意避而不提的吧。

    回到屋里,阿愁于莫娘子说的地方拿出长竹竿,准备晾晒刚洗好的披肩布。而等她拿着竹竿出了门,她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把这竹竿架在哪里。

    正这时,隔壁的门开了,那穿桃红袄儿的女子将手放在周小郎的肩上,将他从屋里推了出来。那周小郎则一边低头数着手里的一串铜钱,一边皱眉道:“回头我阿娘肯定得说我了。”

    “也就只差了十来文钱而已。”将周小郎推出门后,女子便以双手叉胸,很没个正经模样地靠着那门框道:“谁叫你和你阿娘昨儿不来。昨儿我没输的时候,可是有那么些的呢。”

    周小郎回头看看她,摇头道:“乔姐姐,听我一句劝吧,你挣钱也不容易,自个儿存着多好,何苦拿去填了那赌坊。”

    那乔娘子的脸色一变,猛地伸手一戳周小郎的额头,喝道:“你个不缺吃穿的,能懂个屁?!”说着,“咣”地一声甩上了门。

    这一变故,惊得周小郎冲着那关了的房门狠眨了一会儿眼,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摇了摇头,将那串钱塞进怀里,一回头,便跟好奇看着这边的阿愁撞了个眼对眼。

    “你洗完衣裳了?”周小郎笑着走过去,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又道,“我叫周昌。”

    顿时,阿愁耳边响起一串熟悉的台词:“周昌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于是,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弯弯的眉眼,忽地就叫周昌愣了一下,然后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许是这句话勾起了隔壁乔娘子的好奇心,那原本被甩上的门,忽地就开了。穿着桃红大袄的乔娘子从门里探头出来往阿愁这边瞅了瞅,然后她也笑了起来,道:“还真是,笑起来倒没那么丑了。”

    阿愁:“……”

    虽然对这位乔娘子为人还不太了解,可一个“喜怒无常”的评论,却是就这么深深扎进了阿愁的脑海里。

    看着乔娘子身上那件桃红的袄儿,阿愁心里忍不住一阵疑惑。这位于午间跟楼下吵架时,曾说过她是个没男人的女人,阿愁原猜着她大概也是个寡妇的,可……作为寡妇,应该不可能会穿这种艳色衣裳吧?

    她这里疑惑着时,乔娘子已经一摇三摆地走了过来。她低头看看阿愁,再看看她脚边木盆里的织物,以及她拿在手里的竹竿,却是一挑眉梢,忽地就从阿愁手里抢过那根竹竿,替她将竿子装进廊下吊着的两个绳环里,然后斜眼问着阿愁:“你叫什么?”

    “阿、阿愁。”阿愁赶紧答道。

    “这名字,可真不吉利。”乔娘子啧啧咂了两下嘴,又伸手粗鲁地在阿愁头上拍了一下,道了一句:“我上工去了。”便下了楼。

    直到看着她出了院门,周小郎才从栏杆边缩回脑袋,对阿愁笑道:“原来你叫莫愁啊。莫愁这名字挺好的呀,挺吉利的。”

    顿时,阿愁便知道,这位周小郎可真是个暖心boy呢。

    爱操心的周昌周小郎,好像生怕乔娘子的话会伤害到阿愁那幼小的心灵一般,竟冲着显然应该是不识字的阿愁吊起书袋来,什么“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直到他忽然想起这首诗是称颂着一个美貌的莫愁,而眼前这一笑起来几乎都快找不着眼睛的小莫愁,可明显是跟“漂亮”二字靠不着边的,他这才讪讪地收了声。

    他和阿愁大眼对小眼地对望了一阵,却是不顾他阿娘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忽地一弯腰,从阿愁脚边的木盆里拿起一块丝绸巾子,道:“这是要晾上去的吧?你个儿矮,够不着,我帮你吧。”说着,便踮着脚尖努力去够那悬在廊柱一半处的竹竿。

    其实说起来,十一岁的周昌在同龄人里可算不得是个高个儿。见他吃力地踮着个脚,阿愁便回屋去搬了张方凳出来,然后爬上方凳,从他的手里拽过那块巾子。将巾子晾上后,她一低头,便只见周昌已经从盆里又拿了一块递给她。

    于是她弯着眼冲他道了谢,二人合作着将三块绸巾都挂好了,周小郎又伸出手,准备去扶阿愁,道:“小心些,可别翻出栏杆外面去。”

    阿愁才刚要扶住他的手,就听得楼梯上传来二木头的声音。

    “小郎哥,你快离她远些,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呢。”

    周昌眉头一皱,却是先把阿愁从方凳上扶了下来,这才扭头看着从楼梯上探出个头来的二木头道:“先生没教过你吗?‘恶言不出口,恶声不入耳’。再说了,阿愁才刚来,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了?你看到她做过什么坏事了?”

    阿愁下了方凳后,扭头往楼梯上看去,却是这才发现,原来那楼梯上匿着的,除了个二木头外,还有楼下西厢里的一个小姑娘。

    见他们败露了行迹,小姑娘不客气地伸手在二木头的头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膝盖上的灰尘,一边对那周小郎笑道:“小郎哥哥说得对,我阿爹也常这么教着我们的。”

    这女孩的声音,立时便叫阿愁认了出来,这正是午间跟二木头打架,哭着说不要做女孩的那个孩子。

    “你是叫阿愁吗?”那女孩上了楼,于阿愁的身边站住,又拿眼对比了一下她俩的个头,因笑道:“看起来你应该跟我和二木头差不多年纪呢,是吧?”

    她拿肩一撞也跟在她后面上得楼来的二木头。

    二木头立时撇着嘴道:“哪里呀,她明明看着要比我俩小嘛。”又问着阿愁,“你多大?几月份的生辰?”

    只这一会儿,这孩子竟就已经忘了他之前对阿愁的莫名敌意了。

    阿愁愣了愣才道:“我九岁。”

    “啊?!”顿时,走廊里响起三个孩子的惊呼声。

    “你骗人的吧?!”二木头叫道:“你居然还比我大一岁?!可你看着都还没我高……是了,我知道了,”他忽地指住阿愁,“看来别人说的都是真的了,因为你们慈善局里的孩子品行不好,所以经常挨罚不许吃饭,所以你才长不高的。可是?”

    “不是的,”旁边那女孩立时替阿愁打抱不平起来,大声反驳道:“我听人说,是因为他们这些孩子都没有父母家人照顾,所以才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是?”

    说完,小姑娘以和那周小郎一模一样的同情眼神看向阿愁。

    阿愁被这些孩子看得一阵眨眼。这话可叫她怎么回呀……

    大概看出了阿愁的尴尬,周小郎便站出来替她解了围,指着那女孩道:“这是住楼下西厢里王夫子家的四姑娘,叫结丫。”

    “小四!”结丫立时大声抗议道:“我叫小四,才不叫什么结丫呢!”

    “哈哈,”那二木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结丫对阿愁道:“她家姐妹四个,老大叫招弟,老二叫盼弟,老三叫来弟,可到了她,也没能盼来一个弟弟,所以她就叫结丫了。”

    “就你多嘴!”那结丫扭头就踢了二木头一脚,又报复地指着他对阿愁道:“他叫孙林,小名二木头,是他阿爷的心肝宝贝。你可当心了,千万别惹哭了他,不然孙阿爷肯定会拿着烟袋锅子追杀你的。”又冲着那孙林一皱鼻子,唱起一首童谣来:“惯宝儿,拴鼻环儿……”

    她还没唱完,二木头就急了,喊着:“你敢再唱!”就向着结丫扑了过去。

    结丫极灵巧地避开他的手,又伸着舌头冲二木头做了个鬼脸,却是一边拍手唱着那童谣,一边绕着走廊跑了起来,惹得二木头瞪着个眼追在她身后一阵喊打喊杀。

    当他二人跑下楼去后,阿愁便扒着那栏杆探头往楼下看着,直到西厢里的王家阿婆和南屋里的小李婶听到这动静,纷纷出来拦下那二人。

    看着被家长隔开,却依旧不依不饶相互斗着嘴的二人,阿愁忍不住就微笑了起来。这俩孩子,叫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跟秦川来。不过那时候恰好是反过来,总是她气急败坏地追打着秦川……

    “可真看不出来,你竟已经九岁了,我还当你没他俩大呢。”

    忽然,她耳旁响起周昌的声音。

    她扭过头去,就只见周昌也学着她的模样趴在栏杆上,正扭头在看着她。

    “我十一岁,比你大两岁。”他道。顿了顿,他指着楼下那正扭股糖一般跟他娘在闹着别扭的孙林又道:“二木头的阿爷在当铺里做着供奉,所以……”

    他以一种“你应该明白了吧”的眼神看看她,又道:“不过,只要事情不涉及到二木头,孙老倒也还算得上是待人和气的。”

    阿愁眨了眨眼,一时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周昌又道:“若是二木头对你犯浑,你只管告诉他阿娘去,小李婶是个明理之人,再不会包庇二木头的。大李婶和她家阿楠也都是好脾气的,也不难相处。还有西厢里住着的王夫子一家,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就是王家阿婆嘴有点碎,不过心地不坏……”

    直到这时,阿愁才反应过来,原来周昌是在给她介绍着这些邻居们……

    不过,显见着这周昌是个厚道人,他只粗粗指点了阿愁一些跟邻居们打交道时要注意的事项,便没再把话往深里说了。

    而,即便他不肯说邻居们的八卦,可因着他,叫二木头和结丫跟阿愁熟悉了起来。偏那两个还都是一派天真的孩子,又哪里是两世为人的阿愁的对手,于是一来二去,便叫她把邻居们的情况都摸了个底儿掉。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她师傅的一些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