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女户

竹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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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女户

    在阿愁的户籍纸上按了手印后,那位莫娘子竟也跟那领了吉祥回去的郑娘子一样,只说她今儿没带足钱,要明儿才来领阿愁回去。

    不过显然和那郑娘子的推诿之词不同,她说的是实话。当老龅牙学着掌院的口吻,半带暗示半威胁地说着慈幼院那“概不退换”的规矩后,莫娘子听出了她话里的不信任,便很不高兴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石刻印章递了过去,道:“请看,这是玉栉社的印信。管院便是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宜嘉夫人和玉栉社吧?”

    老龅牙听了,都没有接过那印章就立时改了态度,起身对莫娘子欠身笑道:“再没想到,贵客竟是玉栉社的一员。若是这样,便再没什么问题了。”之后又回身吩咐阿愁送那莫娘子出去。

    在前面引着莫娘子出去时,阿愁以为那位莫娘子应该会找着机会跟她说上两句话,或者问她一些什么问题的,却不想那位竟自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最多只是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瞟她一眼,然后便又蹙起眉尖,想着她自己的心思了。

    也亏得前世时秋阳奶奶就是个不爱说话的,阿愁倒不会因为这位莫娘子的沉默而感觉不安。等领着那莫娘子出了慈幼院的角门,莫娘子在台阶上站住,对阿愁道:“就到这里吧。”

    阿愁乖乖站住。

    莫娘子下了两级台阶后,似想起什么,便于台阶中段站住,回头对阿愁吩咐道:“我不喜欢人误时,明儿辰正我准到,一到就走。你别耽误了我。”见阿愁点了头,她这才提着一只褐色布袋子,从慈善局的侧门出去了。

    因对门就是惠明寺,所以阿愁倒是认得,那褐色的袋子正是香客们进香时专用的香袋。

    这东西不禁叫阿愁想起这位莫娘子刚才跟老龅牙讨价还价时,说她只是在去圣莲庵上香的途中突然心血来潮,才决定领个孩子的话来。

    依着眼前的种种迹象,看着倒像真是这样的——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莫娘子不仅讨厌别人不守时,且还最恨“撒谎”二字,甚至便是为了生意需要,有时候需要她圆滑以对,她也宁愿不做那笔生意,都不肯说一句违心之词。

    而,一想到这位莫娘子是受着圣莲庵的启示才来领养个孩子的,阿愁脑海里莫名就闪过圆一师太那双仿佛洞烛一切般的目光……

    她蓦地抖了抖肩,见已经看不到莫娘子的背影了,便转身回了厅上。

    她回到厅上时,老龅牙已经回家去了,厅上只桔子和阿秀两个在。

    那桔子正坐在老龅牙坐过的位置上,喝着她喝剩下的茶。阿秀则不客气地喝着莫娘子的那一盏。见她进来,二人同时冲她翻了个白眼儿。一个道:“哟,阿愁姑娘这是终于有家主了,再不是没人要的了,可喜可贺呀!”另一个冷笑道:“那也得看明儿人家会不会来领人呢!不定人家宁愿吃官司,也不肯要个贼窝里出来的小贼偷。”

    虽然阿愁还是原来的那个阿愁,可她又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阿愁了。这等原本会让她掉眼泪的话,如今只叫她看着那二人眨巴了一下眼,便转身打算出去。

    “你去哪儿?”阿秀立时问道。

    阿愁道:“今儿大概是没午饭了。我打算去对面惠明寺看看,看还能不能领到一碗腊八粥,不然只怕我们这一天都只能饿着了。”

    她这般一说,才叫那两个喝了一肚子酸醋的想起眼前的生计来。阿秀立马跳将起来,指着她怒道:“都怪你!如今只你一个得了好处,偏还叫我和桔子姐姐陪你饿上一天!”

    阿愁一听就挑了眉头,笑弯起一双细眯眼,对阿秀道:“这你可怪不到我身上,又不是我叫你来厅上的。而且,那位娘子要选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你找我的麻烦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目不识丁的阿秀根本就听不懂“莫名其妙”这四个字,却因着这几个字叫她想起被领走了的丽娘等人,又想着过了今儿,只怕下一次再有机会,就该是明年的事了,她不禁一阵又气又恨,便骂了一声“小娘养的”,低头就冲着阿愁撞了过去。

    阿愁仗着人小体轻,在堂上一阵四处奔跑躲闪,却不想桔子忽然横出一步,一把抓住她,冲她阴笑道:“叫你跑!”

    阿愁不想挨打,便大声叫道:“我已经落了户,你们今儿打我,明儿我就告诉莫娘子去,只说我被你们打坏了,叫她退了我。看明儿掌院和鲍大娘知道了会罚谁!”

    桔子听了一愣,赶紧松了手,又反手拦下阿秀,回头对着阿愁冷笑道:“果然是有了家主,说话也硬气了。你当你是得了佛祖的庇佑,落了个好户籍呢。呸!不过是个女户,还是个梳头的下九流,比那娼门里也好不了多少!什么叫女户?家里没男人撑着,什么猫啊狗的都能上门欺负一二,那就是女户……”

    她话还没说完,阿秀就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接着她的话道:“姐姐说得也忒客气了!不客气的说,明着说是女户,暗地里还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呢!我可听说,女户里头十户倒有八户是做着暗门子生意的,不定那人就是!你当你得了个什么好去处,不过是要了你去做暗娼,见不得人不说,还得以替人梳头打掩护,明儿被官府查到,你和你那养母就是扒光了上木驴子示众的烂货!”

    慈幼院里的孩子从来没有被人认真教养过,且又常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因此一个个都于市井间学了一口精彩纷呈的脏话。而不管是以前的阿愁,还是以前的秋阳,却都不擅长跟人吵架。小时候的秋阳,因为从小没有父母,奶奶又是个严厉的,叫她受了欺负也不敢回家告诉家长,只能举着个拳头硬撑着跟人干仗。直到后来她身边有了个口条利索的秦川,才不需要她再靠着拳头说话。如今忽然被人兜头骂了这么难听的脏话,她和以前每次跟人冲突时一样,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只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秀。

    阿秀则以为她是被她所描绘的前景给吓着了,不禁更加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将来她那养母会如何逼着她去接客等等细节来。

    那些污秽不堪的话,不由令阿愁皱起眉。她虽有心还像小时候那样拿拳头解决问题,可看看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阿秀,她只得歇了这个念头。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对阿秀冷笑道:“我听说,你是三四岁的时候被人扔进弃婴箱的,之后就一直在慈幼院里。可你怎么对暗门子里面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你小时候亲眼见过?!”

    她这拐着弯骂人的话叫阿秀愣了一愣才听明白,不由尖叫一声,扑过去又要撕打她。

    阿愁赶紧爬上椅子,作势去推案几上陈设的一只大花瓶,冲那看着热闹着桔子喝道:“还不快拦住她!不然我摔了这花瓶,叫掌院和老龅牙找你算账!”

    桔子怕她真摔了花瓶叫自己担了失职之罪,这才跑过去抱住阿秀,又扭头看着阿愁冷笑道:“你且让她狂去!左右不过是个梳头娘子,伺候人的玩意儿,一辈子就这样了。赶明儿你发达了,有什么仇报不得?!”

    “姐姐这话才是正理儿。”阿愁笑盈盈地松了花瓶,又从椅子上面下来,看着依旧在桔子怀里挣扎个不停的阿秀笑道:“与其在这里嫉恨着我,倒不如学一学桔子姐姐,赶紧抱好了掌院和管院的大粗腿,不定下一次有什么好主家来挑人,掌院和管院会先紧着你往人前推呢。”

    她这话,立时刺得桔子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阿愁则施施然抬腿迈过堂前那高高的门槛,又回头看着桔子道:“其实有一句话,我早想跟姐姐说了,可姐姐总爱指使我替你干那些该你自己做的事,我也就懒得提醒姐姐了。如今我要走了,看在我们做了这些日子室友的份上,我这话也就不留着了。姐姐可知道,为什么那放羊的会把其他羊都给卖了,却独独不舍得卖掉那领头的头羊?姐姐好好想想这其中的道理吧。”

    她看着门里的二人灿烂一笑,却是笑了个满室生辉,这才转身出了大堂。

    *·*·*

    因当初阿牛逃跑的事,叫如今的慈善局比以前多了好几道门禁,除非有掌院和管院的许可,或者是有那些“狗腿子”带着,否则慈幼院里的孩子是不许单独出门的。

    阿愁原想借着桔子的身份混出门去,如今吵了这一架,她是再不可能混出去了。她害怕阿秀和桔子两个再找着她的麻烦,便忍着饿,顺着柴院里堆得高高的柴堆爬上屋脊,坐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当起饱来。

    从屋顶上向远处看去,只见眼前的屋宇一片鳞次栉比。显然这座广陵城颇为繁华。各个街区坊间,一条条纵横的水道,在深冬的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微光。

    眼前的景物,看着倒颇有些像是她曾去旅游过的扬州古城,可究竟是不是,她却没个把握。

    阿愁托着腮,坐在屋脊上,看着不远处那香烟缭绕的惠明寺一阵出神。

    她一直想要弄明白她身处的世界,却一直找不着什么有用的方法。掌院和管院是再不可能搭理她的,同院的那些孩子们除了知道他们是住在广陵城里,对广陵城外的世界竟都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京城叫什么都没人能说得清。所以她想着,她出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听一下这个世界的历史。至少她得知道自己身处的这个大唐,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大唐——虽然其实就算知道了,于她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然后,其次她要打听清楚的事,就是这梳头娘子到底是做什么的。

    以及,女户。

    就她那点贫乏的历史知识,她也知道,古代一般都是以男人作为家主的,除非家里男丁死绝了,否则朝廷不会同意女人自立门户。而且,似乎历朝历代以来对女户就有着各种限制和歧视,好像连收税都要比普通人家高上一等,大概为的就是逼迫女人嫁人或者招婿,为朝廷添丁进口吧……可不管怎么说,女户生存不易,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

    至于说阿秀骂的那些事……那位莫娘子看起来倒不像是那种落进风尘里的人,她身上的那种正气,总不自觉地叫阿愁想起她奶奶来。

    她奶奶也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性情,而且一向都是严以律己,更是严以律她,好像害怕只要一个管束不严,就会叫秋阳学坏了一样……

    七岁以前的秋阳,在奶奶面前总是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可许是压抑狠了,离了她奶奶,她就成了个野孩子。她嘴笨,不擅长跟人吵架,于是打架就成了她反击的主要手段。而且她还经常把那些比她大的男孩子打得哭上门来讨公道——当然,事后她难免要挨上一顿打。

    她跟秦川的交情,便是在打架中建立起来的。

    那时候,秦川刚刚搬来他们小区,秋阳并没想去挑衅这养得白白胖胖的小秦川的,可正值狗也嫌年纪的秦川竟主动找上了她……结果便是,八岁的秦川居然打不过被他骂作“黄毛丫头”的小秋阳。看着他哭着回去,秋阳以为自己回家大概难免又要挨一顿打了,却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没去她家里告状,而是于隔了一天之后,很有骨气地找她又干了一仗。看着被自己打成猪头一样的秦川,秋阳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忍下手了,于是二人就这么好了起来。

    再后来,当工作繁忙的秦川妈妈得知秋阳奶奶在家里开了个家庭小饭桌,专门给附近学校里那些家长不能及时接送的孩子们提供食宿后,便把秦川也送了过来。就这样,秦川和她吃着一个锅里的饭菜,直到他妈妈因车祸去世,他那有钱的亲爹找上门来……

    “当、当……咚、咚……”

    忽然,四周响起一阵规律的报时钟鼓声。

    阿愁被这声音惊得蓦然抬头,却是头一次发现,原来那报时的钟鼓声并不仅仅只是从前面的惠明寺里传出来的,位于东面的圣莲庵里,也在敲着报时钟。

    与此同时,她也是头一次发现,这广陵城里似乎寺庙众多,不仅慈善局的东面和南面紧临着一座寺院和一座庵堂,原来西面和北面离着不远处,竟也有庙。此时那些庙里也在纷纷敲着钟鼓报时。

    就在阿愁直着腰四处张望时,忽然,一道光芒晃过她的眼,刺得她险些从屋脊上摔了下去。

    她赶紧抬手遮住那道光,然后顺着光照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却是吃惊地发现,一街之隔的惠明寺那藏经阁的屋顶上,居然也有个人跟她一样,骑坐在屋脊上。

    那人手里似拿着一面小铜镜,正故意以铜镜反射着阳光刺着她的眼。因隔得远,叫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隐约看到那人穿着件极骚包的大红色衣裳,领口和袖口处似还镶着一圈雪白的皮毛。显然是个贵人家的子弟。

    就在她皱眉瞪着那淘气小子时,忽然看到那藏经阁的屋顶边缘处又爬上去了一个人。那人穿的衣裳倒是叫阿愁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她曾在圣莲庵见过的,王府侍卫所特有的制服样式。

    这么说,这淘气包,是王府里的哪个小郎君?!

    阿愁眯着眼往那边张望着,却是因着失神而险些脚下一滑,惊得她赶紧抱住屋脊上的蹲兽,狼狈地蹲了下去。

    对面那孩子见了,立时得意地叉着腰一阵哈哈大笑,似乎以为她差点滑倒是他拿镜子照她的缘故。

    阿愁耸着眉头,抬手指了指那个已经爬上屋脊的侍卫。

    那孩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这才发现那摸过来的侍卫。因为隔得远,阿愁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大叫,不过看起来那侍卫确实是叫那孩子吃了一惊,于是他的脚下也跟着滑了一下,吓得那孩子以跟阿愁一样狼狈的姿态,抱住屋脊上的蹲兽。

    顿时,阿愁学着那孩子的模样,冲他做了个叉腰大笑的姿势。

    看着那孩子被侍卫捉下去,阿愁不禁冲着自己一阵摇头——人家是个真孩子,她可是个假孩子。

    这段小插曲,阿愁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遇到了一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贵族子弟,她却是再没想到,那人跟她之间,竟有着两世都解不开的渊源。

    *·*·*

    且说王府的二十七郎君李穆被侍卫提下屋脊,就只见他大姨,那宜嘉夫人正满脸无奈地冲他摇着头。

    “你已经十岁了,都是入了学的人了,怎的还这么淘气!”

    宜嘉夫人这宠溺多于责备的语气,不由叫那辛辛苦苦爬上屋脊去“救人”的侍卫于心里一阵叹气。

    一旁,一个梳着个华丽发式的妇人则奉承地对着宜嘉夫人笑道:“淘气的孩子都聪明,何况我们二十七郎君可是受佛祖庇佑的。”

    那由秦川转世而来的李穆,一边任由宜嘉夫人拿帕子温柔地拭着他的脸,一边摇着他大姨的手道:“我在屋顶上看到,对面的屋顶上居然也有个孩子,而且好像还是个女孩子。姨,你去把那女孩找来陪我玩可好?”

    向来仪态端庄的宜嘉夫人抱住冲她撒娇的李穆,笑着连声叫“好”。可派人去问了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对面是慈善局。想着廿七郎看到的孩子肯定是慈幼院那些来历不明的孩子,一向对二十七郎予取予求的宜嘉夫人则头一次拒了他的要求,柔声劝着他道:“那里的孩子身上都有病,而且头发里还藏着虱子,身上还有跳蚤什么的脏东西。廿七郎想叫人陪也没个什么难的,今儿我们就去人市上看看,给你挑个小番奴怎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挑什么样的。”

    廿七郎噘着嘴道:“可我就喜欢那个跟我一样敢爬上屋顶的小孩。”

    “可是,”宜嘉夫人微笑道,“即便是我把那孩子找来陪你玩,等到了晚上,她还得回去。慈幼院里的孩子都是良民,可没法子作为奴仆带进王府去一直陪着你。”

    “那我可以叫府里的什么人认下那个女孩做养娘啊,”二十七郎倒是主意多多,“然后再叫那人把她送来府里当差,这就不是做奴仆了,不过是役者罢了。府里不是刚收了一批这样的孩子吗?”

    宜嘉夫人愣了愣,忽地伸手摸摸李穆的头,笑道:“你个鬼灵精,竟什么都骗不了你。”又道,“行,那我们派人去问问。”

    虽如此说着,她心里却早已经打定了要骗他的主意,回头只说“不巧,那孩子已经叫人领走了”——当然,她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