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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慈幼院
四人才刚一出门,迎头就被一阵寒风吹得同时打了个哆嗦,果儿更是直接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背转身去,一边缩起肩膀扛着风,一边将两只手互揣进袖笼里取着暖,对走在她身后的胖丫道:“我怎么感觉今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这还没下雪呢,等下了雪更遭罪。”胖丫说着,回过头去问着阿愁,“你的手怎样了?给我看看……”
说话间,她才注意到,阿愁正一脸怔忡地看着那天井发着呆。
“怎么了?看什么呢?”她问道。
“没,没什么……”阿愁赶紧收回视线。
此时的她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她搞不清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又不敢贸然去问人,也就只能自己胡乱摸索了。之所以四处张望,便是指望着周围能有什么东西勾起她的记忆的。只是,眼前看到的一切于她来说,依旧是那么的陌生。
这是一个四合式的院落,四周的房间以走廊相连,中间则是个黑乎乎的天井。
看着天井上方被屋檐困成一个整整齐齐“口”字型的天空,阿愁的脑海里莫名跳出“四水归堂”这几个字来。叫她觉得诡异的是,她不知道这四个字从何而来,却知道,这“四水归堂”是指南方民居中一种常见的建筑样式……
果儿倒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见胖丫问着她的手,便也凑了过来,道:“是呢,刚才在屋里看不清,这会儿好歹有点天光了。快给我们看看,你的伤怎样了。昨儿肿成那样,还发了高烧,我差点以为你要活不成了呢。亏得到了下半夜,你自个儿挺了过来。”
“怎么说话呢!”胖丫立时没好气地拿肩一顶她,对阿愁道:“你别怕,不管今儿掌院分派你去做什么,你都只管应下。我会找人换班,必定跟你在一处的。”
“我也是。”果儿道,“你才刚得罪了她,想来她不会派你什么好活计。这种活计,肯定没人抢。”
吉祥也道:“你别担心,我也陪着你呢。”又拉起她的手,问道:“让我们看看你的手,还疼吗?”
说着,三人一并低头看向阿愁的手。
直到被吉祥抓住手,阿愁才于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她的触觉似乎出了问题——吉祥的碰触,于她来说,竟然像是隔着一层手套一般,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嘶!”
忽然,胖丫和果儿同时发出一声感同身受的倒抽气声。原本正握着阿愁的手的吉祥,也受惊般飞快地放开了她的手。
阿愁看看众人,这才迟缓地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掌心。
这一看,却是叫她也大吃了一惊。
只见她的掌心里竟是一片青紫,那肿起老高的铁尺印痕,看着就很疼的模样。
偏偏她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直到这时,她才又注意到一件事。其实不仅她的手上感觉麻木,仔细想来,似乎连她的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也都有些不那么真实。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和整个世界之间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一般;又有些像是她的灵魂和这具*一时还不能完美兼容……
兼容?!
这个词不由令阿愁眨了一下眼。就和那“四水归堂”一样,她虽然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却又有一种奇怪感觉,好像她不应该知道的……
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胖丫问道:“疼吗?”
“不疼。”阿愁老实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果儿不信地一咧嘴,“昨儿晚上还疼得要死要活的呢。”
吉祥看看阿愁,见她脸上果然没有昨晚那种吓人的惨白,便道:“只怕这会儿是疼过了头,已经麻木了吧。”
“许是吧,”胖丫伸手摸摸阿愁的头,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可怜的娃儿。”
一个“娃”字,却是叫阿愁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们几个人还都只是“娃儿”,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
那吉祥和果儿看上去也就只有个七八岁年纪,便是那比别人高出一截的胖丫,看着也不过未到十岁的模样。因看不到自己,阿愁不知道自己多大。不过,她是四人中个头最矮的一个,甚至比吉祥还要矮了约两三指。
而……
莫名的,阿愁有一种感觉,她似乎应该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正怔忡间,有人从走廊上跑过。见她们几个聚在一处,便好奇问道:“你们几个凑在一处看什么呢?”
“没什么。”果儿赶紧把阿愁的手按了回去,扭头迎着来人说笑起来。
果儿一边跟那人说笑着,一边打头领着阿愁她们往角落里的院门处走去。
路过别的房间时,阿愁偷偷往那些房间里瞅了一眼,于是发现,这院里的房间竟都是同样的格局,都是小小的一间,只有门,没有窗,屋里也同样都没有家具,只左右两排大通铺。
这会儿,不仅她们几个在往外走,其他房间里的女孩子们也都各自边收拾着自己边往院外匆匆赶着。于是阿愁又注意到,原来这院里住着的全都是些孩子,年纪最大的看着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最小的则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且还都是些女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被吉祥拉着跟上众人,阿愁忍不住频频左右张望着。只是,不管是身边的这些孩子们,还是周围的那些建筑,她的脑海里竟一点儿也找不到相关的记忆。
院门外,是一条两边墙壁高耸的窄长防火巷。出了防火巷,拐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个看着有点阴森的黑暗门洞。门洞旁,是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岔道。此时正有几个男孩从那条岔道上拐过来。看到她们,几个男孩立时鬼头鬼脑地往门洞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向着她们跑了过来。
显然两边都是熟识的,几人相互打着招呼,其中更有一个小男孩直直看着阿愁,叫着她“阿愁姐”。
那是个约六七岁年纪的瘦小男孩。和她们一样,男孩身上也穿着件明显比他的身材大了一号的棉袄,且那棉袄上同样打着各色补丁。
男孩跑到近前,一脸关切地问着阿愁:“你可还好?”
阿愁一阵犹豫。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男孩。不过,幸亏果儿是个活泼的,抢着接过了话头。
“别提了,”果儿道:“昨儿晚上可把我们吓坏了。她一回去就发了高烧,到了半夜,更是连叫都叫不醒呢。偏那会儿老龅牙已经锁了门,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叫了半天救命都没人搭理。好在后来她自个儿缓了过来。今儿看着倒还好,就是手肿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筋骨。”
果儿和那男孩说着话时,其他男孩也过来了。便有个叫瘦猴的男孩问着她们道:“你们当中也有谁跑了吗?怎么连你们那边也锁门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那边闹的。”胖丫道:“他们是怕我们也学着阿牛他们跑掉罢了。”
果儿冷笑道:“掌院不是常说,朝廷每个月都要为我们这些养在慈幼院里的人支付一笔膳食费的吗?跑掉一个,他们可不就得少收一个人的钱了!”
慈幼院?!
阿愁扭头看向果儿——就是说,这里是慈幼院?可是……慈幼院又是个什么地方?!
她正茫然间,之前那个叫着她名字的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她小声说道:“等会儿吃完饭,你且等一等我,我给你带馒头过去。”
阿愁眨了下眼,忙道:“谢谢,不用……”
事实上,她是因为眼前的情况诡异,怕在人前漏了怯才拒绝的,可男孩显然误会了,一脸诚恳地对她道:“上次我受罚挨饿时,你也省下你的馒头给了我,今儿算是我还你的。”
阿愁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果儿回头问着那男孩道:“冬哥,不是说有个庄户看中了你,想收你做养子的吗?怎么没消息了?”
“嫌他年纪小了呗。”瘦猴笑道,“还嫌他生得瘦弱,做不了田里的重活。后来那户人家挑了虎子,昨儿就把人领走了。”
“这回他们收了人家多少钱?”胖丫问。
“最后议了个一贯整。听说那不是个什么大户人家,因家里劳力少,才想着从咱慈幼院里领一个回去的。掌院说,若是要冬哥,只要八百个大钱就行了,可若是要虎子的话,至少得一贯五。那户人家说,领了冬哥回去还得养上好几年才能用得上,他们想要个能做活的。两边砍了半天的价,最后才以一贯钱成交的。”
显然瘦猴是个耳报神,竟把整件事报了个头头是道。他笑嘻嘻地摸摸冬哥的头,又道,“倒不是我们冬哥有什么不好,他如今不过才八岁年纪,虎子好歹可是十岁了。”又弯腰凑到冬哥的面前,逗着他道:“等你也十岁了,你就值钱了。”
阿愁吃惊地看向冬哥。她还以为这孩子才六七岁左右,却再没想到他竟已经八岁了。扭头看看身边那群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阿愁一时倒有些拿不准这些孩子都是多大岁数了。
只听果儿撇着嘴对瘦猴道:“亏得没去!那种人家想也知道,说是领个孩子回去做养子养娘,其实不过是打着旗号买个奴仆回去侍候他们罢了。咱大唐说是不许百姓拿良民充作奴仆,可朝廷都已经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哪来那么多的番奴官奴供人役使?可不就叫人把主意打到我们这些没爹没娘没人管的身上了!咱们跟那些官卖的番奴官奴们相比,唯一一个麻烦点的地方,就是他们若是把我们弄死了,还得跑去官府报个夭折……”
“且领我们,那价钱可要比买个官奴便宜了一大半呢!”一个女孩插嘴道。
胖丫回头问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女孩道:“前儿我去染坊送布料时,有人问老板我是谁,染坊老板跟那人说,我是慈幼院里的孩子。那人就说,买官奴还不如来慈幼院领两个孤儿回去,又便宜又好。不过染坊老板说,我们这些孩子都来历不明,又不知根底,正经人家都不敢收,真愿意来慈幼院领孩子的,只怕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然后他俩都说我可怜,还赏了我一碟子桂花糕呢。”
女孩那一派天真的得意模样,令阿愁一阵无来由的心酸。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这慈幼院是个什么地方,原来是专门收容孤儿弃儿的地方——也就是说,她不是个孤儿也是个弃儿了。
几个孩子说话间,已经来到那个黑呼呼的门洞前。只见瘦猴冲着众人摆了摆手,原本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孩子们便都谨慎地压低了音量。
那门洞后面,是一堵几乎遮住所有天光的高高青砖墙。直到跟着那些孩子沿着墙根绕过那堵墙,阿愁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座三间开阔的厅堂的后壁。
延着后壁绕过去,眼前又是一条穿巷。巷子左侧,开着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门里便是他们刚刚绕过的那座大厅了;向右,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门,通往另一个院落。
这会儿他们原该沿着穿巷向右,进那扇小角门里的,可一阵穿堂风过,带来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饭菜香,这些早已经饿了的孩子立时全都如同中了魔法般站住了脚。瘦猴更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一般,竟转身就往那月亮门的方向摸了过去。果儿见了,也有样学样地跟了上去。
有人带头,便有人相随。只眨眼的功夫,其他孩子就也都跟了过去,只剩下胆子最小的吉祥,和摸不清情况的阿愁两个站在原处。吉祥看看阿愁,心里虽害怕着,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拉着阿愁跟了上去。
她二人蹑着手脚来到月亮门边上,阿愁学着胖丫的模样探头往月亮门里看去,就只见瘦猴和果儿已经潜进了院子里,正缩在那窗下,往门窗紧闭的厅上张望着。
虽说那厅上门窗紧闭,依旧能够叫人听到厅上传来一阵阵成年人的说笑声,以及一股股挡也挡不住的饭菜香气。
就在所有孩子都拼命抽着鼻子闻着香味时,厅上那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拉开了。一个女孩夹着个空托盘从厅上出来,恰正和那缩在窗下偷窥的果儿瘦猴撞了个面对面。
女孩打了个愣神,阿愁则趁机从那半开的门缝间看到,那厅上正一溜烧着好几个火红的炭盆。一个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炭盆旁边经过。虽然她的身影叫那半掩着的门遮了一半,阿愁还是从她腰间挂着的那串铁钥匙,以及那粗嘎的声线中认出,这妇人正是一大早就踹开她们房门的那个管院娘子,鲍大娘。
只不过,此时那妇人说话的声调里,全然没了当时的粗鲁蛮横,而是多了许多几乎能够拧出汁儿来的谄媚奉承。
就在阿愁想着,若能看到那个鲍大娘的正脸,不定她就能想起什么时,那个腋下夹着个木托盘的女孩已经回过神来,扭头飞快地关上了厅门。
女孩回过身来,冲着瘦猴和果儿点了点手指,小声喝道:“皮痒了?!还不快走!今儿掌院也在呢!”
瘦猴和果儿听了,立时飞快地溜出月亮门。于是蹑在月亮门外的孩子们全都跟着一阵狂奔,纷纷溜进穿巷另一头的角门里。
那不起眼的角门后,是一个占地还没有那月亮门里一半大小的小杂院。杂院的正中央,挖着一口水井。井台的一溜边,围圈放着四只三尺来宽的大木盆。几个当值的孩子正从井里汲水上来,往那些木盆里注着水。而那每只木盆的后面,都依次排着慈幼院里的孩子们。
阿愁略数了一数,这里大概有四五十个孩子,却是女多男少,一共才只有十来个男孩,剩下的就全都是各个年纪的女孩子们了。
胖丫一进门就排进了队伍里,果儿却先踮着脚尖往前面看了看,然后扭头对阿愁她们说道:“如果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倒还能热乎些。可你们瞧瞧,这都放了大半天了,只怕水面上都快要结冰了,肯定能冻死人,”又道,“我不洗了。”
胖丫立时冲着两个手里拿着铁尺,站在井台边监视着众人的孩子呶了呶嘴,道:“瞧见没?便是老龅牙他们不在,可有狗腿子在呢。你不洗,当心他们告你的状。”又道,“就算你不洗,厅上管院们没吃完之前,你也进不去,还不是得在这外面干冻着。”
果儿撇了撇嘴,到底不想吃了那眼前亏,只得不情不愿地排进了队伍里,又忍不住抱怨道:“真想叫我们干净,倒是给备身换洗衣裳,或者干脆给些热水,让人痛痛快快洗个澡啊!那才是真干净呢。叫几十个人就在这巴掌大的木盆里洗个脸,没得倒把脸给洗脏了。”
此时,那几只大木盆里都已经打满了水。只听那被胖丫嘲作“狗腿子”的一个孩子喝了一声,前面的孩子便都围在木盆四周开始洗起手和脸来。
阿愁注意到,虽然这里没有大人,这些孩子们倒也很守着秩序。年纪大的孩子主动帮着那些年纪小的;年纪小的,便是被那冰冷的水冻得脸色发白,也没有一个哭闹的。
只是,洗完了手和脸后,这些孩子竟全都顺手抬着衣袖在擦脸。
阿愁忍不住道:“没毛巾吗?”
“什么毛巾?”吉祥问。
“就是……”阿愁愣了愣。她脑子里有毛巾的模样,可却形容不出来。
且,就和“兼容”二字一样,她隐约有一种感觉,似乎除了她,应该没人知道她印象里那毛巾的模样……
而即便是她解释不出来,似乎果儿也能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回头答道:“所以我才说,这脸还不如不洗的干净呢。连块擦脸的巾子都不给我们,叫我们拿衣袖擦,可不得越洗越脏了。”
轮到阿愁她们时,别人把手放进冰冷的水里都是一副受刑般的呲牙咧嘴,只她竟跟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那监视着她们的“狗腿子”看看她肿成馒头一样的手,便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喝斥着只以指尖沾着水的果儿。直到逼着果儿把整只手都浸进木盆里,她这才转头又去喝斥着别人。
在喝斥声里洗完了脸,阿愁疑惑地眨了眨眼。她觉得她好像少做了一件什么事。直到看到那“狗腿子”又逼着一个孩子从木盆里捧着水漱口,她才想起来,好像应该还要刷牙的。
“不刷牙吗?”她抬头问着蹲在她旁边的胖丫。
“嘘!”胖丫立时看向“狗腿子”的方向,小声道:“看叫人听到!”
此时果儿已经从木盆边上站了起来。刚才“狗腿子”强行把她的手按进水里时,打湿了她的棉袄,这会儿她正拧着衣袖。听到阿愁的问话,她不由一阵迁怒,斜睨着阿愁冷笑道:“你可真是,难怪每次外面来人,掌院就爱点着你和吉祥去见人呢。可不就因为你俩最听话!”又指着那盆已经浑浊了的水道:“你愿意拿这已经不知道给多少人洗过手的水漱口是你的事,你可别带累上我们!”
顿时,阿愁被她顶得更不敢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