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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交易
秦川醒来时,整个人都在发着懵,直到他想起茶几上放着的那纸离婚协议。
他猛地睁开眼,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大惊之下,他原想动一动手脚的,又吃惊地发现,他根本就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就好像眼下的他,只是一缕幽魂一般。
身处高位多年,秦川已经很少为什么事而慌张了。即便是在看到那纸离婚协议,知道结缡十载的妻子秋阳已经决然离家时,他也不曾有过一丝慌乱。所以,他只花了瞬息的时间就冷静下来,开始细细回忆事情的经过。
他记得他出差回来后,才刚进家门,就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那纸离婚协议。他记得他拿起那张纸时,曾还很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他记得他当时在想着,这世上没什么是他搞不定的事,就算这已经不知道是秋阳第几次向他提出离婚,而且还头一次正而八经地搞出份离婚协议来,他也有足够多的办法叫她改了主意……直到他拿着那张纸,把家里楼上楼下全都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秋阳的身影;直到他看到阳光房里,秋阳最爱窝着的那张沙发上,那只他早想扔掉的丑陋章鱼靠垫不见了,他才意识到,秋阳竟离家出走了。这一回,她似乎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了。
而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十分镇定。因为他知道,秋阳对他总硬不起心肠来,哪怕她再怎么想要坚持,只要他够坚持,她就一定是先服软的那一个。然后,他就接到了那个电话……
接下来的事,秦川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他记得他正准备掏出手机给秋阳打电话,手机就响了,而且正好就是秋阳打过来的。只是,叫他吃惊的是,电话那头的人并不是秋阳,而是一个自称是医生的人。医生告诉他,他的妻子因突发性心脏衰竭而猝死……
等他赶到医院时,医生把秋阳的手机还给了他。他茫然点开她的手机,一张照片就这么跃进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他给他俩拍的自拍照。照片里,十七岁的他站在秋阳的身后,一只手高高举着相机,另一只手则亲热地环着秋阳的肩。秋阳侧头看着他,脸上满是一种责备的神情。
看着那照片,秦川发现他居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时候拍下这张照片的了。他也想不起来,当时秋阳为什么会那么一脸责备地看着他。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他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一句“为什么”了。顿时,一股生不如死的锥心痛楚就这么贯穿了他……
等他再次醒过神来时,便是眼前这么个诡异的状态了。
秦川用力拧紧眉,一时不太能够确定,那纸离婚协议,以及秋阳所谓的猝死,是不是仅仅只是他的一个怪诞梦魇。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旁激动地叫了起来:
“活了活了!我看到他皱眉了!”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秦川的记性很好,只要是听过一次的声音,他总能记住。可这个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
只片刻后,那声音带着焦灼又道:“他怎么不动?!怎么不睁眼?!怎么连我掐他都没反应?!不会是你那巫术没能招来我儿的魂魄吧?!”
巫术?!招魂?!
秦川正疑惑着,就听得头顶处,一个如钝器相互刮擦般刺耳的声音缓缓说道:“小郎寿数已尽,其魂魄已经没办法召回了,这是……”
“知道知道!”女子急切打断那人,“可你向我保证过,你能把他转世后的魂魄给勾来。这都已经三天了,我儿若是再不能回魂,这事儿可就糊弄不过去了!”
那粗砺的声音答道:“娘子莫急。小老儿早就有言在先,我虽有法子把小郎转世后的魂魄勾来,可也需得这魂魄自己愿意才是长久之计。且待我问他一问。”
随着话音落地,秦川只觉得眼前忽地明亮起来,似有人扒开他的眼皮一般。
他定睛看去,就只见眼前果然有一个人,正以手指撑着他的眼皮。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儿,五官线条带着些许不像是汉族人的深邃,看似有着一些异族的血统。
在老头儿的身旁,站着个华衣丽服的女子。女子虽然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可那眉梢眼尾藏不住的世故风情,还是叫秦川认出,她至少应该已经年过三旬了。
和这古怪的遭遇相比,老头儿和华服妇人那身古代装束,倒显得格外地和谐贴切。
秦川默默看着这二人。那二人也默默地看着他。三人对峙半晌,最后还是那老头儿首先开了口。
他对秦川道:“贸然请郎君前来,是想请郎君帮个忙的。想来刚才郎君也听到了一点情由。二十七郎是您的前生,于三天前病故了。娘子只此一子,若是没了小郎做依靠,娘子在王府里的处境堪忧。小老儿曾受过娘子大恩,如今娘子有求于小老儿,小老儿怎能不效死力,因此才行了这逆天之术。如今想要问一问郎君,郎君可愿代替小郎,成为广陵王府的二十七郎?”
一般来说,秦川是个很冷静的人。可听这老头儿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他立时就是一阵火冒三丈。他有心想要开骂,却是才发现,他竟没办法开口。
只听那老头儿又道:“小郎的几世轮回都是心性坚强之人,其魂魄很难勾动。唯独您,在知道妻子突然离世后心神不稳,这才叫老儿有了可乘之机。虽说在您那一世,郎君也是出生于富贵豪门,可因着阴差阳错,您却是自幼就跟富贵无缘。便是后来您被您父亲认了回去,如今又成了你们秦氏的家主,其中的苦楚辛劳,怕也只有郎君您自己知道。不是小老儿偏颇,只怕郎君心里也已经厌了那一世,小老儿才能有这机会勾来郎君的魂魄。既如此,郎君不如留下吧,反正那一世也没什么能叫您留恋的……”
“你若肯留下,”那丽服妇人抢着道:“我一定助你成为王府世子。将来你就是广陵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郎君应该还不知道,我儿是广陵王之子,排行二十七,天生的皇家贵胄。就算将来有个万一,你没能成为世子,仅凭着你的出身,你就注定了会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丽服妇人的话,秦川只当过耳清风一般,倒是那老头儿的话,叫他心头一阵震荡——从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生平,秦川才头一次深刻意识到,原来他这一生,果然如秋阳总嘲笑着他的那样,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光鲜……
正如那老头儿所说,在他还没出生时,他母亲就带着他离开了他的父亲。在十七岁以前,他一直以为他和秋阳一样,不过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小孩。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找到他,他才知道,原来他有个豪门父族。当父亲想要隔开他和秋阳时,他告诉他父亲,他此生只愿娶秋阳为妻。他父亲便以他和母亲的事为例,告诫秦川,如果他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除非他能成为那个站在最高处的人,成为一个可以自己替自己做主,不必听从任何人指令的“人上人”。
因着这句话,他默默努力了十年。二十七岁那年,他终于站在最高处,成为那个可以顺着自己心意行事的“人上人”,且也终于如愿娶到了秋阳。他一直深信着,他们的婚姻一定会像他当初向秋阳保证的那样美满。可叫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三十七岁生日的当晚,当他和秋阳从朋友们为他俩举办的结婚十周年庆典上回来,秋阳竟又再次向他提出了离婚……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秋阳让他先去洗澡。等他洗完澡出来,在阳光房里那张她始终不肯换掉的旧沙发上找到秋阳时,他吃惊地发现,秋阳正抱着那只丑陋的章鱼靠垫在流泪。
她说:“我们离婚吧……”
她说,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说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她已经没力气再去配合他扮演一个称职的妻子了。她说她不想做那个总嫌弃着自己的自己,她只想重新做回原本那个笨拙的她……
她说了很多,秦川却一个字都没办法理解。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秋阳心里有个结——出身于普通家庭的她,似乎总忘了,他也曾跟她一样是草根出身,她总纠结着他的家世背景,觉得她没办法适应他那所谓的“上层社会”,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嫌弃她……以前每当她这种自卑情结发作时,他总会耐心地哄着她。可那天他喝了点酒,便难得地没能克制住自己,跟她吵了起来。他问她,这十年间,他到底曾经做过什么伤害到她的事,才总让她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他问她,到底是她害怕他会对她不满,还是其实是她心里对他有着什么不满?!他问她,为什么不管他怎么做,她总是不满意?他问她到底想要他怎么做;他问她,她到底有没有在乎过他们之间的感情……
秋阳从来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当他那么愤怒地冲她叫喊时,她只那么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而,就算她说不出话来,那眼神里的控诉,依旧叫秦川觉得,自己仿佛是天底下最不讲理、最为可恶的一个野蛮人。
那一刻,秦川忽然就是一阵委屈。他一直以为,就算他俩没孩子,就算他们的生活中有着各种波折和缺憾,可总的来说,他俩仍然可以算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他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个好人,也知道他总习惯于像她所说的那样“恃强凌弱”,可他却敢拍着胸脯说,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丝亏欠——这一点,连秋阳自己都没办法否认。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总想从这段婚姻里逃出去……
于是他说,他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正好他因公务要出国几天,一切等他回国后,两人再坐下来好好谈谈。
而,叫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家里等着他回来“好好谈谈”,等着他的,只有那一纸离婚协议……以及,那个电话。
他的阳阳……真的死了吗?!
……还是说,眼前的一切,那张纸,包括秋阳的猝死,都只不过是那古怪老头对他施的什么巫术?!一切都不过只是他的幻觉?!或者仅仅只是一场梦魇?!
“小老儿可不敢担此罪责。”忽然,他的耳旁想起那古怪老头的声音。就如能够读到他的思绪一般,老头儿答着他道:“郎君的魂魄确实是被老儿勾来的,可您妻子的死,却跟小老儿全然无关。你妻子……”不知为什么,老头儿竟叹了口气,“她确实只是阳寿已尽。”
就是说,他的阳阳真的死了……
这么想着,秦川蓦地打了个寒战。
与此同时,床上那如死尸般没有呼吸的孩子,竟也跟着抖了一抖,直吓得原本站在老头儿身旁的华服妇人忽地后退了一步,嘴里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随着这声小小的尖叫,门外立时响起一个带着微颤的声音,“娘子?”
应该是门外守着的小丫鬟。
“不许进来!”
女子回头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喝了一声,又扭过头来,对秦川道:“听说你在那一世已经年近四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算来便是你回去,你那寿命也已经过了一半,何况你还没个子嗣,如今又没了妻子。而我儿如今才九岁年纪,你若肯替代于他,便等于说你是返老还童了。我允你借我儿之身重活一次。你在那一世里有什么样的遗憾,这一世里,你有足够的时间来补足。什么娇妻美妾,什么儿女成群,你都能够拥有。这可算得是老天爷给你的第二次机会,郎君可切莫要错失了这等难得的机缘……”
她话音未落,门外竟又再次响起那个带着微颤的声音,“娘、娘子?”
被打断话头的女子立时恼火回头,冲着那紧闭的房门喝道:“不是说了不许打扰吗?!”
“禀、禀娘子,”外面的小丫鬟赶紧抖抖索索地回禀道:“王妃派了朱、朱大总管来、来问候小郎的病情……”
那女子眉头一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果然响起一阵人声。顿时,她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慌乱。她赶紧回头吩咐着那古怪老头:“你好好劝一劝他,我去去就来。”说着,只将那紧闭的房门拉开一道缝,小心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却是一点儿也没叫门外的小丫鬟看到房里的动静。
等那女子出去后,老头儿便松开了一直撑在秦川眼皮上的手。于是秦川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老头儿撑着的,其实并不是他的眼皮,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
只听老头儿压着嗓门对他低声说道:“小老儿知道,郎君心里对小老儿一定有着一肚子的恼火。可以告慰郎君的是,小老儿做出这等逆天之事,将来定然是要不得好死的。不过廿七郎确实是个好孩子,便是打小体弱多病,可心地善良,待人也和善,连王妃都很喜欢他。之所以会早夭,算起来,也该说是娘子拖累了他。唉……”
老头儿叹着气又道,“虽说娘子算不得是个好人,可怎么说她都曾有大恩于我,便是杀身以报,小老儿也是心甘情愿。至于郎君。郎君一生为秦氏效力,保得秦氏族人富贵安康。可您那些族人,却始终不曾真正服气过郎君,不然也不至于在背后给您和您妻子制造那些麻烦了。您妻子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不得不说,也有您的族人种下的因果。如今郎君若是选择回去,依小老儿看,您也不过是回去继续给那些不知感恩的族人做牛做马罢了。而且,小老儿之所以能勾来郎君的魂魄,也是因为,在您的妻子亡故后,郎君曾有过一瞬放弃这条性命的念头,否则小老儿的法术也不会成功。既如此,郎君何不依了娘子的意思,干脆放下那一世,重新再活一世?!郎君且放心,这逆天的大罪,只会落在小老儿身上,连娘子都不会带累,更不会连累到郎君您。小老儿还可以向郎君打个包票,因您的魂魄是受我和娘子的连累才来到这一世的,所以您这一世,除了自己两世的福报积累外,还会加上我和娘子赔偿给您的福报。郎君的这一世会格外的幸运,您再不会像您那一世那般辛苦……”
那老头儿嘀嘀咕咕劝说之际,身处于一片黑暗中的秦川,脑海里则是翻腾着一片算计。若说之前他只是半信半疑,当这老头儿把他和秋阳的事一一道来后,他渐渐竟真有些信了这全然是他认知之外的荒诞之事……
沉默半晌,秦川于脑海中问着那老头道:“这么说,我是回不去了?”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老头儿似乎真能读到他脑海里的念头。只是,老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着他道:“我等若是强行留下郎君,郎君会留下吗?”
秦川立时冷笑一声,“死了的想活不容易,活着的想死,办法多的是。”
“这便是了。”老头叹道:“小老儿早已猜到,以郎君的禀性,若是您不愿意,只怕谁也强迫不了您。实不相瞒,因您那一世的阳寿还未尽,您若实在不肯留下,最终也不过是您的魂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罢了。”他答得倒是甚是坦诚。
秦川又是一阵沉默。隔了一会儿,他才问着那老头道:“我妻子……真的死了?”
“是。”
“你有办法让我妻子重新活过来吗?”
“不能。您妻子和廿七郎一样,是阳寿已尽。”老头的声音里再次透出一种奇怪的遗憾,就好像他觉得秋阳和那个廿七郎一样,都死得很是可惜。
又是一阵沉默后,秦川问道:“你说你会不得好死?”
“是。老儿犯下的是逆天大罪,罪无可赦。”老头的语气甚是淡定,竟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
秦川冷笑道:“就是说,如果我不肯配合你们留下,你就等于是白死了。”
“是。”老头再次诚恳道,“所以我等正在跟郎君商量。”
秦川心头一郁,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是个不讲理的了,如今竟遇到一个比他还更不讲理的。
不过,眼下他心里另有主意,便又问着老头道:“那你知道我妻子的魂魄,现在在哪儿吗?”
老头屈起手指在空中点划了一阵,才答着他道:“您妻子的魂魄此刻仍在阴间,正要转往下一世……”
“如果,”秦川打断他,“如果我要你把她的魂魄也勾来。如果我要你让我们在这一世也能相聚,你能做到吗?”
他的话,似乎把那小老头儿吓了一跳。“不可不可!这可是逆天大罪,是要遭报应的!”老头儿压着声音叫道,“虽说您妻子于那一世的寿数已尽,可她于这一世的阳寿仍在。我若以您妻子的亡魂来替换她这一世的,这、这就等于是在杀人啊!”
“那我呢?!”秦川顿时一声冷笑,“你无缘无故勾来我的魂魄,叫我顶替这已经死了的孩子,于原本的我来说,不就等于是被你杀了?!既然你都已经做过一回同样的事,再做一回又能怎样?左右不过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难道老天爷还能叫你‘罪无可赦’两次?!”又道,“你们想我留下,我的条件就是:把我妻子的魂魄也勾来。我有很多的事还没能问清楚,我……”
想到他出差离家前,秋阳冷漠扭开的脸,秦川的喉头蓦地一梗。顿了顿,他才又道:“只要你们能如了我的愿,那我就如了你们的愿,替这孩子活下去。至少,”他勾起唇角,“至少这样一来,你不会白白‘不得好死’一回。”
老头儿低头凝视着床上那已经死去三日的孩子。虽然此时秦川的魂魄还没有完全附在这孩子的身上,到底仍对这具身体有着些许影响。此刻,孩子的唇角处也正勾起一抹完全不该属于一个孩童的狡黠弧线。
这笑意,忽然叫老头儿意识到,就算他勾来的这个魂魄是床上这孩子的转世,可显然两人的性情并不一样。至少,他所知道的那个心地善良的廿七郎,是再不可能说出如此冷酷的话来的!
于他的沉默中,秦川不耐烦道:“怎么样?!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磨叽,如果你不愿答应,还是趁早放我回去吧。”
老头儿咬了咬牙,长叹一声,道:“罢罢罢,正如你所说,我反正已经是不得好死的下场了,若是能助你夫妻团圆,好歹也叫你俩念我一个好,也算是替自己减轻一点罪孽吧。许因着这一丝善念,能叫我不至于死得太过惨烈。”
说完,老头儿一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