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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耽于*,把一切交给了黑夜,白天醒来时,枕边空无一物。
我以为我还没有清醒,不由得揉揉眼睛,可是,身旁仍旧是空空的。没有人,鬼影也没有。但疼痛是不会骗人的,我的身上遍布着新鲜的痕迹,空气里还残留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味道。我猛然掀开被子,一阵风吹得我汗毛竖起。抚摸着胳膊上成片的细小颗粒,我不敢相信,白夜就这样走了,和风月场上的寻欢客一样走得潇洒。
不请自来,不告而别,这算什么呢?
我光着身子坐在床头发呆,这种感觉,宛如从一个深渊跌进了另一个深渊。玩弄我的不是白夜,是老天,让我爱一个人爱得这样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可怜我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白夜就在门外,幻想他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过几天就会折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事实证明,我是高看他了。不应当去信任一个还没有从泥潭里走出来的人。
我关好门窗,若无其事地继续修行。
我明白了师父为何要我修炼太阴心经,他其实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出了我沉疴在身,希望水能净化因痛苦而产生的恶念,带给我平静。我躺在澡盆里念咒语,那些组合在一起错综负杂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祖师爷也未必知道,但当声音响起时,我就能体会到。热水浸过头顶,悲愤的情绪慢慢沉淀,嘴里吐出来的水泡,让我抽搐着笑了。
莺飞草长,柔风吹拂,细润的春雨在山间绵绵飘洒,落在脸上很舒服,连伞也不必打。我从凌虚境走下来,曲寄微正站在不远处的引桥上和一位师妹说话。那师妹见我来了,紧张地叫了声七师姐,一张小脸红得快要滴出血。
我睁圆了眼睛端详她,她立即低下头去,窘迫地绞着衣角。
“我、我只是向小师叔请教问题……”
“你慌什么?”我还没有发话,她就不打自招了。
“对不起……”
没等我再说什么,她竟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剩下曲寄微万分尴尬地望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条香气扑鼻的绣花手帕。他把手帕收收好,干笑着问我:“这次接了什么任务?不会又是打水怪那么简单吧?”
我举起两块高级降魔令,“去晚了,只剩下这些。”
一个在贺兰山,一个在南诏,都是很远的地方。
曲寄微说:“降服了太一剑,又打赢了唐九容,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根本死不了?”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才要这样出言嘲讽,只是我想尽可能去远的地方散散心,能看看草原上的落日,在吊脚楼上喝一口竹筒酒,前面的路有多凶险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
“如果你不怕死,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我,确定我是认真的,才缓声道:“我怕死也得跟着你。”
两个人出门,用什么方式都无关紧要。跟着云荡到关外,我们买了两匹马在旷野上跑,一路上经过许多村落和寺庙。太阳就在头顶上沉下去,岩画、经幡、火把,以及大片摇摇欲坠的星星,浸透在牧人的琴音里,庄严而神秘。
有曲寄微陪同,山神土地皆很配合,降魔的过程倒不如遇上尘暴紧张刺激。
“最难抗拒的还是天命。”
我把魔物的尸体从沙子里拖出来,累到趴在地上不想动。
曲寄微就把我装进他的酒葫芦,别在腰上赶路。
我在酒葫芦里得了趣味,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听说到了驿馆,有热水澡可以泡,我恐怕是不会出来了。
被风沙摧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只想躺在干净的床铺上哪也不去。
可我的脑海里有一幅画,关于夕阳、经幡、火把,那画面美得令人窒息,但却转瞬即逝。我想,我天生就向往美丽而危险的风景。
由北往南,途径三峡,我们雇了商船下水。
两岸青山叠翠,猿声哀哀,江上惊涛四起,卷起千堆雪,是不同于大漠孤烟的另一种开阔。薄暮里悠扬的橹歌响起,山峦不再挺拔如壁,只余一排黛色与浅碧相融的丘陵,却是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船泊了岸,曲寄微领我去拜会他的朋友。那是一些脱离师门的术士,他们隐于尘世,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位姓林的前辈,白白嫩嫩的脸盘,论辈分竟是我的师爷。他说:“终日无事闲在家,可算是来人陪我喝花酒了。”
我转头看向曲寄微,他冷静地反问:“我什么时候同你喝过花酒?”
“你明明就到处乱喝花酒!”
“一派胡言。”
林师爷哈哈大笑:“我不过是诈一诈你小师侄的反应,看这情形,你是被她吃的死死的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曲寄微说,这人在天机崖上修道时和纪梨熟得很,知道许多往事秘辛,又曾对他照顾有加,现在年纪大了,说话有些疯癫。
我既不觉得林师爷年纪大,也不觉得他疯癫,相反,他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没有因为我的长相而大惊小怪,还和我谈起了当年的事。
“小梨子和白姐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怨偶,外人面前谁也不让着谁,见面就得吵架,没有一次不是鸡飞狗跳。那段时间密宗和幻宗的关系也被他们搞得很僵。白夜是个花名远扬的主儿,大家都想着等他有了新目标,这段孽缘就算完了。我呢,自然是劝小梨子早日抽身,毕竟白夜一看就是个负心汉的脸,相信他会有真心,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林师爷对白夜的评价是,嘴甜、心狠、脸皮厚,为了达到目的,没有做不出的事。
这个评价很中肯。
“虽然心狠,但还不到丧尽天良的程度。可他为小梨子做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天良这个词,其实是不该用在他身上的。”他一边斟茶一边回忆着,“他和魔族勾结,盗取神农鼎,杀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把他们的灵魂丢进鼎里炼成长生水——你知道什么是长生水吗?”
我不但知道,我还喝过。
长生水代表世上最强的治愈之力,将死之人喝下,可以续命。
“妙龄少女接二连三地离奇死亡,在哪都是件大案子。讽刺的是,第一个查到真凶的人是小梨子。她是个很正气的通灵师,怎么受得了这个?白夜只好把她软禁,逼迫她喝长生水。她之前受过重伤,是白夜用长生水保住了她的性命,杀的那些人,都是为了她。”
后来的事我大概可以猜到。
纪梨放下了她的信仰和正气,选择叛出师门和他在一起,他们为了逃避术士会的追捕而去了沧澜山,但最终没能逃过天谴。
他杀人救她,她替他受天雷,这个故事没有善终,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悲伤。说的人只记得它的动人之处,听的人不必追问将来。
天色已晚,外面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些雨,道路异常泥泞。林师爷留我们住在他那临水的吊脚楼里,问人打了一壶酒,抓了鸡捞了河鱼挖了荠菜,带领我和曲寄微一顿忙活,烧就丰盛的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类劳动,仅仅是生火拔鸡毛便充满了成就感。师爷还称赞我毛拔得干净,继而表扬曲寄微有眼光。
“你这个小师侄比你妈勤快多了,又文静又好说话,想当年……”
在他的“想当年”中,我知道了纪梨是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机灵活泼,爱笑爱闹,喜欢捉弄同门,把癞虫合蟆放到人家床上去,老掌门养的仙草,被她偷来喂鱼。闯了无数的祸,挨了无数的打,像倔强的小驴子一样茁壮成长。
她的事迹听了令人发笑。
我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的想笑了,但为了保持我的文静形象,我只好一个劲地喝汤。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很尽兴,直到第二天上船,我还沉浸在林师爷生动的描述里。
曲寄微不满地抱怨道:“早知道不带你来见他了。他一定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他以前从不这样。”
“什么?”
我光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脚下,“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事发突然,曲寄微没来得及捞我一把,在一阵骚乱声中,他跳下来把我托住,斥责我道:“你怎么会那么呆?”
我其实不怕水,谁才是呆得浑然天成的那一个,只有天知道。
两个落汤鸡坐在船舱里烤衣服,曲寄微问我刚才是为什么走神。我把发带解开,用法术去烘湿漉漉的头发,他目不转睛地追随着我的动作,忘记了自己的头发也还是湿的。
“我在想,白夜同纪梨那么要好,他怎么能忘掉他在她面前发的誓,去爱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人。”沧海桑田,此情不渝——刻在石壁上的誓言,是不是真的不堪一击?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曲寄微本来就很白的脸顿时又白了白。
“他不爱我,为什么要用他的命送我出天书陵?”
他的眼睛在我的追问下失去了妩媚的光泽,如死寂的泥潭。
我还要开口问第三句,他有些生硬地说:“答案很重要吗?他已经死了。”
看得出,他因为我轻佻的态度而感到生气。他一生气,眉头锁起,嘴角紧绷,黯淡的脸上平添一丝绮丽的风韵。我产生了邪念,想要狠狠地欺负一下这个一直在我面前逆来顺受的人。闷了这许多天,一个人独守秘密有什么意思,这一刻,我只想尽情地挥洒恶毒,自己痛快了就好。
我说:“白夜没有死。除夕那天,他来天机崖找过我。”
曲寄微看我的目光悲哀且怜悯,他觉得我在痴心妄想,堕落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界。
我放肆地说道:“花姐姐的门禁机关号称天下第一,但在他面前,似乎没什么用处。他忽然出现在我房里,我简直不敢相信,什么都没有追究,就和他上了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想看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或是深受打击的样子,我要拉一个人和我一起崩溃。
“梨花,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他果然很崩溃,那模样,太令人心动了。
我笑了笑道:“我爱一个人时,就管不住自己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只适合烂在心里,我却摆出炫耀的姿态说给另一个人听。我希望曲寄微能因此看清我,我不是他眼中的仙女。我实在是到了渴望旁人骂我一顿的地步。可是他安静如一座瓷器,也脆弱如一座瓷器,仿佛随时会碎掉。四目相接,我居然有点后悔了。
内疚只停留了很短很短的一瞬,我觉得我还可以更自私一些。
我走到他近前,慢慢地环住他的肩。
“但他第二天就走了。什么也没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可能还会来找我,可能不会,我真是怕了他了,我管不住我自己,你帮我管管吧。”罔顾良心的不安,我抱住了一个让我感觉到安全的鲜活*。
曲寄微猛地把我推开,头也不回地往舱外走,“白夜不要你了,你才想和我好,你把我当什么?”
我讨了个没趣,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在曲寄微面前任性妄为,不过是利用他对我的喜欢,他看穿了这一点,怎么给我难堪都不为过。他最好一怒之下离开这里,一旦回头了,我就会继续欺负他。
过了辰州,赶上暴雨天气,河水一改温柔的脾气,变得反复无常,船在上滩下滩中剧烈摇晃,窗外的景致跟着缥缈起来。我伏在窗边,一个白天过去了,眼里全是风雨。
“我到底欠了你什么?”
这是十多天来,曲寄微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当真是个比我还傻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我,他居然没有。我笑着擦了擦眼睛,从今往后,只要他不抛弃我,我就不抛弃他。
我亲爱的小师叔,我一定要把他供起来。
路上耽误了太长时间,我们抵达南诏时,那作恶多端的魔头已经望风而逃了,出来迎接我们的是拜月教祭司,一个虽然比不上师父帅气,但也算风神俱佳的老头。
拜月教在当地颇受推崇,百姓们见到和拜月教的人,都会停下来行礼以表尊敬。沾了老祭司的光,我们在大理城畅行无阻,还有幸去了南诏皇宫,见到了统一六部的南诏王。
南诏王说,魔头原是拜月教主,痴迷长生之道,好食少女的鲜血,他的月神宫里养了许多七八岁的女童,一旦他发现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衰老了,就意味着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要死去。教主一失踪,那些女童也跟着不见了,他派人搜遍了月神宫,只除了山顶上的圣湖。圣湖的湖底连接着魔界的第十重天,六十年前由上任教主施以封印后,无人敢触及这个禁忌,谁也不想引进邪物为祸人间。
我和他们保证,有曲长老坐镇,邪物就包在他身上。
圣湖封印冲开的那一刻,湖水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大量黑影飞了出来,带着浓厚泥腥味,老祭司大呼不好,我挥剑斩落其中一条,小孩手臂粗的水蛇而已,说是魔物,太抬举它们了。命人取来了雄黄开道,我和曲寄微顺着漩涡去了湖底——那是一座阴湿的水牢,白骨覆地,石柱林立,每一根柱子上都用铁链拴着一个小女孩。石林的尽头,坐着一个嘴唇鲜红的中年男子。
我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然而,他一见到我就嚎啕痛哭。
“娘娘!”
他跪在我面前叫“娘娘”,“从前只在画像上见过您的威仪,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目睹您的真容,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请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我无意为恶,一切都是教主指使的啊!”
这人竟然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不是拜月教主?你是什么人?”
“回娘娘的话,我是拜月教右使。得知您要来南诏,教主留我在这里看守圣湖,自己逃去魔界寻求支援了,您还是快走吧!晚点就来不及了!”
我觉得他在用话诈我,于是佯装生气地踢了他一脚。
“放肆!连你都知道我梨花姬是只差一步就做了魔族皇后的,你们的领主夙亲眼见到我和莲烬一同出现在天书陵,他早就下令不再通缉我了,谁还敢来找我的麻烦?区区拜月教主,有多少人只管来好了,等我去了魔界,再拿他的狗命!”
右使让我踢了个趔趄,抽抽噎噎地给我赔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血君和夙大人都下过命令,不再过问娘娘的事情,之前的通缉已经作废了。可不久前上面又流出一道新的密令……”他瞧了瞧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虽然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帝尊的意思……总之,有人要杀您……”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又补充道,“你怕是不能活着回到魔界了。”
“……”
右使接着说了很多讨饶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湖底凉凉的,身上也有点冷。
魔族有人要杀我,起杀心的是谁?
能越过夙和血君的命令,那个人是莲烬、影姬、月君,还是——夜君,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