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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无欺又跑了一趟匠作处,得知王老师傅的徒弟叫赵铭,前些日子刚从京城回来,现下正在沄城城郊的官窑赶活。他一大早就将晏栖香从睡梦中轰了起来,要拉着他往城郊去。
“急什么,”晏栖香被催得没办法,只好边走边穿衣服,他单脚跳着穿上云靴,“那人既是替朝廷办事,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
“他等得,你却等不得。”贾无欺睨他一眼,“就怕再过几日,不只潇州府,这大江南北的布告栏上都会有你晏栖香的大名。”
晏栖香十分光棍道:“不过一个名字,只要不放我的脸在上面,怎么都好说。”
贾无欺哼了一声:“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今日他敢冒你的名采花,明日或许就会冒你的名杀人,真到了那时候,你又该如何?”
晏栖香耸耸肩,露出一个任君处置的表情。
“该说你心胸宽大呢,还是没脑子呢?”
“人生本已够苦,反复琢磨咀嚼,岂不苦上加苦?”晏栖香将扇柄在掌中拍了拍,跟在贾无欺身后走下了楼。
清晨的一枝春分外安静,一晚上极尽妍态的女子们都纷纷洗尽铅华,关上绣房的门,伴着熹微的晨光进入了梦乡。大厅中只留有一名瘦削的小姑娘,以备不时之需。她此刻趴在桌上睡得正酣,一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睛还未睁开话已先出了口:“客官有何吩咐?”
“请问城中驿站可有人来过?”贾无欺问道。
小姑娘一听,忙揉了揉眼睛,在身上摸索一阵,终于找出一张纸条。她看向贾无欺:“客官可是姓贾?”
贾无欺应过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递给贾无欺:“驿站的人昨儿个半夜送来,特意吩咐要亲手交到客官手上。”
贾无欺展开一看,原来官府的仵作连夜给王老师傅验了尸,结果与李大夫的判断趋于一致。仵作并未发现任何中毒的症状,若要进一步深究,恐怕需要开腔才行。然而开腔对已逝之人来说是大不敬的事,须得家人同意才行。王老师傅的子女并不在沄城居住,恐怕至少需要两日,才能通传消息。
晏栖香从贾无欺那里已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看到纸条后,便道:“也许王老师傅真是患有不治之症,恰好昨日发作,才突然辞世。”
贾无欺将纸条掖进口袋:“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两人脚步匆匆,穿街而过,路过望潮楼,门前空空落落,不论是小贩还是食客都尚未从睡梦中醒来,惟有那衣着破烂的老头,倚着柱子唱着不变的歌。
“好个奇怪的老爷子。”晏栖香颇感兴趣地看向老头道。
“你稍等一下。”
贾无欺说着,走入酒楼中,唤起睡眼惺忪的小二,请他帮忙温壶酒送给门外的老头。晏栖香听到他的交待,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善心人。”
“只因平日囊中羞涩,从未施舍过一钱半文。”贾无欺道,“不好容易从郝有财那里刮了点油水,这才有了资本。”
两人说话间,脚下生风,很快便走出了城。小二将温好的酒放在望潮楼外的老头面前,老头依旧头也不抬,自顾自唱着歌。
朝阳曦曦,晨风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
官窑说是在城郊,贾无欺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却依旧没见到窑洞的影子。幸而时逢春夏之交,浓荫匝地,夹道成春,山野之间的风景,分外宜人。二人一边欣赏着沿途风景,一边向前行进,不知不觉,便深入山谷之中。这时只听水声激激,在空山回响,举目一望,前方深有三十余丈的山涧上,挂有一条银龙般的山泉。泉水自山顶流下,撞在嶙峋怪石之上,一时间水珠四溅,波涛荡荡,与风吹木叶之声相与鸣和,格外清壮。
山泉落处,玉带般的清河缓缓流淌,一条木桥横亘其上,在迷蒙的水雾中显得愈发古朴。就在贾无欺二人驻足观瀑的时候,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穿过水雾缓缓走来,他在这四处弥漫的水汽中赤脚而行,衣衫上却未沾上一点水渍。
“有人来了。”贾无欺注意到远方的人影,“我看这山中岔路甚多,不妨向他问问官窑该如何去。”
“我也正有此意。”晏栖香含笑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那人已走至近处,二人这才注意到他的特别之处——
一身缁衣,光头赤足,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
“善哉小师父——”贾无欺脱口道。
善哉在二人面前停下,清澈的目光定定看向贾无欺:“阿弥陀佛,施主认识贫僧?”
贾无欺忙指了指自己鼻子:“是我,贾无欺,千面门弟子。”见善哉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又补充道,“我和你小师叔一起,帮你还了章台柳的钱,可还记得?”
善哉一听道这,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贾施主,多日未见,贾施主的易容术愈发精进了。”
贾无欺一听,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真脸,问道:“善哉小师父为何会来此处?”
“贫僧奉掌门之名,要前往北宗面见天净大师。路过此处,听闻垂云寺近来香火颇盛,远近闻名,无数信徒纷纷从潇州府各处赶来。贫僧有些好奇,便在那里挂了单。”
“这么说来,垂云寺便在此山之中?”贾无欺问道。
“正是。”
“听闻官窑也在附近,小师父可知该如何去?”晏栖香笑吟吟地看向善哉,问到。
对上他脉脉含情的眼睛,善哉一怔,忙垂下眼睑磕磕巴巴道:“那官窑就建在垂云寺后,因为工匠众多,又经年累月在那里生活,如今已聚集成庄。”
贾无欺一听,双手一拍,“那正好,我们去官窑也可顺便见识见识那大名鼎鼎的垂云寺。”说着,他向善哉问道,“敢问善哉小师父,那垂云寺究竟有什么不凡之处,能引得那么多人争相拜谒呢?”
“这——”善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吞吞吐吐道,“一言难尽,贫僧还是先带二位前去一看吧。”
“如此甚好。”晏栖香“哗”地打开折扇,背着一只手十分自得地向前走去,仿佛他来此处,真是为了游山玩水一般。
一路上,善哉向贾无欺二人简单介绍了下垂云寺。原来今上登基之后,大兴禅风,德山、临济、云门、赵州等宗门大老,领袖一方。垂云寺因与赵州宗师出同源,便受其影响,奉行的是赵州宗风。正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说的便是禅宗各派讲授法运的方式俱不相同。德山宗一根白棒打风打雨,打遍天下人,呵佛骂祖,引人开悟。临济宗大喝怒斥,犹如将军叱咤,有破有立,能杀能活。与这两宗相比,云门宗和赵州宗相比就要温和得多。云门以胡饼作比,开示众人,而赵州面对妄想执着的参问者,也只是请他喝茶去。
因为这不温不火的禅风,垂云寺的名声也一直不温不火,直到最近,垂云寺突然一改往日宗风,变得任运自如,经纶夷险,尽显生杀予夺之机。如此高傲超然之势,引得无数名士前来,只为与寺中禅师一辩玄理,一睹其旷迈风姿。
不怪善哉小师傅一言难尽,贾无欺来到垂云寺门口,见到停放得满满当当的彩轿,也是一怔——
他料到寺中香客定会不少,却没想到这其中女眷竟占了大半。
寺门前,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有年轻的女子叽叽喳喳地闹成一团,也有发髻高挽的少妇温言软语,捂嘴轻笑,更有盛装出行的白发老妇,在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寺中走去。
“这……”贾无欺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栖香一看此景,勾唇一笑:“不知寺中哪位禅师,竟能惹得群芳共朝,我还真是有些嫉妒呢。”
善哉听到他这话,面色尴尬地轻咳一声,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寺中突然走出了一哭哭啼啼的妙龄女子,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名知事僧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侧,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是金家妹子出来了。”不知谁娇滴滴地说了一声,门口等候的女子们呼啦一声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向那哭个不停的女子不迭发问。
“金家妹子,这次见到禅师没有?”
“见是见到了……”金家小姐抽抽噎噎道。
“金家妹子就是好运,我来了这么多次,也就在法会上远远看过禅师一眼。”有女子酸溜溜道。
“是啊,我也不曾单独和禅师清谈过呢。金家妹子,禅师跟你说了什么?”
这话不问还好,一说出来仿佛触到了金家小姐小姐的痛处,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汹涌的泪水将她脸上傅的粉冲走,留下两道十分明显的痕迹。
“难道禅师没有理你?”有人猜到。
金家小姐摇摇头。
“既然和你说了话,那还有什么好哭的。”有人没好气道,“我们还从未和禅师说过话呢。”
金家小姐在一片拈酸吃醋声中终于憋不住了,她又气又恼道:“他,他要打我!”
“什么?”有人吃惊地吸了一口气,“禅师怎会如此无理?”
金家小姐不再说话,哭哭啼啼地掩面而去,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充满疑惑的女子。
“禅师真会打人?”
“不会吧,禅师丰神俊朗,又怎么会做那有辱斯文的事情……”
在场之人都不愿相信金家小姐的话,竭力替那禅师辩解着。
贾无欺好笑道:“不知那禅师有何种功力,能上至老下至下将这些女子哄得五迷三道。”说着,他还撞了撞晏栖香的胳膊,调侃道,“晏兄,我看这回你算是遇到对手了。”
“贾施主,其实不是……”
善哉正想出口解释,目光扫到寺门时陡然一顿,哄闹的人群也倏地收声,不再发出一点声音。贾无欺发觉不对劲,朝寺门口一瞟,整个人为之一僵——
一个人身着月白衲衣,手拎木棍从寺中走出,他眉骨高耸,鼻正如削,如玉面庞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冰冷的双眼睥睨一扫,毫不客气地朝众人道:“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喧闹!”
——岳沉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