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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巍在天青峰。
这座青城山脉的最高峰,有一天然奇穴,中有数口寒潭,是个修炼内功的好去处。青城剑门的开山祖师正是因此才选在青城山呢开辟门派。而天青峰的奇穴在数百年的修整开阔之下,面貌同一开始的天然早已不同。
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与粗犷的钟乳石笋融为一体,端的是鬼斧神工。
更不要说最为重要的数口寒潭,如今也是汉白玉铺成阶梯入水,中央是一浑圆的青玉小岛,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镶嵌其上,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穴中,促成了月华般的粼粼波光。
谌巍此刻就端正地跪坐在青玉小岛上,双目紧闭,青烟从他头顶冉冉升起。而湘夫人横放在他身前,车山雪的命灯则照耀着长剑上的云纹紫斑,一灯一剑都安静无比。
有极轻的脚步声回荡在洞穴中,是林苑打着灯笼前来。
今天知道了一个大秘密,林长老这种将八卦当粮食吃的人本该回自己峰上将事情咀嚼上三遍,然后兴致勃勃去调查前因后果。可惜的是,谌巍宣布闭关后,庶务就落在了他和另外几个长老肩上,供奉院的祝师快马上山,怎么不需要经过他们的同意。
呪雪灾一事原本就无需隐瞒,林苑反倒比车山雪先一步得到消息。
和他一起听到剑仆报上呪雪灾的长老们听闻,虽对桃府百姓深感悲悯,但此事一出,那盘旋青城山不知打什么算盘的大国师恐怕马上就要离去,所以他们全部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知道秘密的林苑反而几分担忧。
掌门和大国师才好上便面临分离,真是情路坎坷啊。
是的,林长老对自家掌门和大国师在一起,没有太多意见。
虽然两个男子有失阴阳调和之道,可是在林苑眼中,总比他们掌门打一辈子光棍好。
这么些年了,青城山长老们早就熄了给谌巍当媒人的心,眼见现在事有转机,怎么能轻易放过?
既然这样,等大国师来辞别的时候,旁敲侧击几句好了,林苑原本是这样想的。结果车山雪招呼也没打一声,急匆匆就下了山。
林苑:“……”
卧槽,你们不是才睡吗?怎么转眼又开始作了!
谌巍是什么意思林苑也不知道,为以防万一,他只能进入掌门闭关的秘地。
天青峰奇穴是青城剑门的秘地之一,林苑作为长老,以往也进去过几回,不需要人带路就晓得谌巍现下身在何处。但他今天走到寒潭边抬眼一扫,却没能在第一眼发现青玉小岛上谌巍的人影。
直到谌巍睁开眼,手指在湘夫人身上轻轻一磕,长剑与碧玉撞击发出清越响声,林苑才猛然看到谌巍。
这般收敛气息之法……
“失了童贞反而小有突破?”林苑口瞪目呆,“掌门你练的到底是童子功还是双修?”
如此不着调的问题,谌巍从来不回答。
林苑也知道,斟酌地要说出大国师的动向。
他也就犹豫了几个呼吸,便见到白雾从谌巍的七窍中钻出,宛如他们掌门是个插了几百根香的大香炉,烟雾来势汹涌,快把谌巍整个人遮住。
从这迹象来看,谌巍根本不是小有突破,而是内息一瞬间翻了两番。
可是谌巍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他的内息若能翻两番,不是使用了爆发秘术,就是走火入魔回光返照。
闭个关哪里需要青城剑圣强行爆发,划掉这个可能,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了。
林苑差点给他跪下:“就算大国师不告而别,您也不需要这样吧!”
谌巍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黑沉沉的眼珠抬起,问:“发生何事?”
“桃府呪雪成灾,”林苑道,“这下大国师的确不走不行。”
“呪雪?”谌巍愣了愣,在他上一世,元惠十八年十月,西北鲁云二府倒是刮了一月有余的呪风,却从未听闻这一年有哪个地方降呪雪。
就算谌巍重生以后,事情的发展很多脱离了前世的轨迹,但*可避,天灾难道可改?
除非那不是天灾。
谌巍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想拿剑追出去。
但他没有起身,再次陷入沉思。
他的内息不像此刻的他一样沉静,反而横冲乱撞,如列队的刀片一样刮过他的经脉,造成的大小暗伤不计其数。但谌巍并么有强压下这一次的内息暴动进行调息,反而放任内息,对体内的一切撒手不管。
林苑在一边看着着急,恨不得掏出金针扎他一扎,谌巍却泰然自若,目光落在面前的湘夫人上。
这是他的剑。
是师父打开青城剑门内库,专门替他挑选出来的一块非铁非玉,似金似木的奇石。
自他八岁起,就同他尚未锻造成剑的剑同吃同住,十五岁掌炉,协助青城的锻剑长老将其一一锻造出来。
他为此剑而生,他为此剑而死。
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记挂在心。
……他本来是如此想的。
但这个想法在昨晚被打破了。
谌巍酒量不好,因为他牢记剑客的守则,哪怕内息足以逼出酒毒,也很少饮酒,免得手抖。
车山雪则完全和他相反,内功没有小成之前,那混账姑且能忍耐一下酒瘾,内功小成不惧酒毒后,便敞开来喝了。
车山雪轻易不会醉,谌巍最多只能喝上五小杯。
昨天晚上谌巍喝的杯数绝对超过了五,但中间隔着那一场小打小闹,车山雪带着酒气的吻落在他唇边时,谌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但他依然被蛊惑,做出平日从不会做出的孟浪之举,以致他和车山雪落入了现在这般尴尬的境地。
车山雪不记得昨晚之事了,谌巍心中反而一阵欣喜,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车山雪的心意。
他和车山雪仿佛是好友,仿佛是宿敌,却从来不像一对——
情人。
谌巍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咀嚼,越想越不适应。
车山雪是发了哪门子的疯,说出那样的话,又任由他把他给……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昨天晚上又发了哪门子的疯,把车山雪给……上了?
重要的不是车山雪的行为,是他的行为。
一边,林苑看到谌巍面色忽青忽红,心道不行,手中扣好金针,瞄准几个大穴,只等射出。
金针上庚金之气锐利无比,仅仅是瞄准,都让谌巍感到自己脑子被刺了一下,倒是让他冷静下来。
缭缭白烟里,他朝林苑比了个手势,让人退下。
林苑并不想退,但谌巍积威甚重,他不敢不从。只能咬了咬牙,退开几丈远,站在一根柱子后面,之后任凭谌巍做手势,他也不肯退了。
谌巍也没有太多余力关注他,内息的暴动渐渐让他的感知陷入混沌中。曾经敏锐的五感尽数离他而去,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觉得黑暗笼罩下来,屏蔽了他的视线。
车山雪,什么也看不到的谌巍在心里念到。
突然之间,些微的光点在黑暗里闪烁,这些闪烁的冷光同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照亮黑暗轮廓的同时,它们又飞快地向他身后奔驰,在谌巍眼里留下一道道苍白的细线。
这个景致很熟悉,是谌巍走过的那条时光逆转之路。
数年后李乐成的话犹在耳边。
“只有你能够做到!剑圣,只有你能做到,救下我师父,就是救下世间苍生!”
对,如果不是车山雪的生死关乎黎民社稷,谌巍管他去死,本该是如此才对。
但是他重生后,所作所为并非如此。
除非是他搞错了。
除非从一开始,他只是为了救车山雪而来,因为车山雪——
八岁。
裹得像竹熊的小豆丁口瞪目呆指向他身边,问:“谌巍,为什么你吃饭边上还要放这么大一块破烂石头?”
“这是我的剑。”谌巍说。
“……”车山雪,“你要抡着这个和我打吗?我输了,我承认你厉害。
十岁。
夜半三更,小孩带着月色一起翻开谌巍的窗户,怒气冲冲道:“刚才那一局不算!我们再文比一场……他妈的谌巍你睡觉还抱着这块石头的?!”
十五岁。
如笋子一样拔高的少年跑进谌巍屋中,兴致勃勃展示手里漆黑银刃的新剑。
“我爹给我的生辰礼!怎么样?比你那块破石头好多了吧。”说完他绕过长桌,发现谌巍在纸上画着什么,凑上前看。
谌巍是给自己的剑画图纸,一笔一划皆认真无比,车山雪在边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图纸上一抹,抹掉了图纸一角。
“多少年前的样式了,谌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宠爱的幺子颐气指使,“看看我的新剑,再看看你的图,要是你真这么打,将来咱们也别比剑了,因为你的剑会被自己丑断!”
从七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八年的岁月。
他们的剑锋是在对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练出来的,他们熟悉对方的剑,就像对自己的剑一样。
若以剑道为镜,他们在镜中看到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对方。
——车山雪就在他的剑中。
哪怕车山雪放下了剑道,依然如此。
如果要舍弃车山雪,那就只能像车山雪舍弃他一样,连剑一起舍弃。
这种方法……
他做不到。
谌巍无声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顿悟。
随着念头豁然开朗,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息也渐渐平息,从暴虐转为柔和,温水一般冲刷着他伤痕累累的经脉,几个周天下来,将大小暗伤完美愈合。
然后内息向着他的丹田涌去,轻而易举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涨再涨。
等内息再次扩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将谌巍拉回现实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到湘夫人呼应他的内息,在地上嗡嗡作响。
已经做好抢救准备的林苑瞠目结舌。
他家掌门上一刻还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
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难道是双修的效果吗!
谌巍不知道这人心里转着什么污秽的念头,擦了擦嘴角血迹后,对林苑吩咐:“我下山后,青城剑门大小事都听你号令。”
林苑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干什么?!”
谌巍已经提剑与他擦身而过,闻言瞥了林苑一眼。
他说:“去找车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