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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饭食十分丰盛,满满当当的摆了一大桌。
蒸豚搵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脍,香甜南瓜酥。
古楼子里裹着的肉沫是加了山茱萸作辅料的,吃起来特别提味;玉尖面则是用肥嫩的熊肉和精瘦的野鸡肉做馅,味美不腻;葱绿新鲜的椿芽用香醋和盐一拌,脆生生的呈了上来;配的汤是最常见的百岁羹,却因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格外的浓,一阵紧似一阵的往每个人的鼻子里钻。
最难得的当属摆在正中,色如碧玉的荷叶冷淘。是以荷叶汁揉入面团中,削成薄薄的片丢入水中煮熟,接着便捞起来用凉水浇透,加上香菜和豆蔻等调味,再盛在雪白的瓷盘里端出,只看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
“你们猜猜哪道菜是我做的,哪道菜是玉姬姐姐做的?”
凌端满意的看着众人或惊讶或震惊的表情,俏皮的眨了眨眼。
“好。”
凌审言是最先动筷的。
今天开饭比往日晚了一个多时辰,直把他给饿得饥肠辘辘,眼冒金星。
但看到满桌子的菜色,他顿时觉得枯燥漫长的等待是非常值得的。
“这个是你做的。”
他夹了一筷子冷淘,边吃便解释道,“你素日里就爱琢磨些新鲜点子,所以绝不会和常人一样用槐花配冷淘。”
“这个也是你做的。”
凌准用夹起一块古楼子,放在了许含章碗前的小碟上,“你爱用辛香味重的作料,特别是茱萸。”
“汤多半是吴娘子熬的,文火慢炖,清淡利口。”
说着就盛了几勺汤,添在了许含章面前的空碗中,“你先喝点热汤垫一下,不要一来就吃太凉的东西,以免伤胃。”
“是吗?”
许含章抬手拈指,将汤匙拿起,在碗中轻轻的一搅,舀了个七分满,随后身体略略前倾,薄唇微启,用三根指头托着碗底,将这一勺汤稳稳的送入口中,在唇齿间细品了一番,赞道:“果真是香浓得紧!”
“好喝的话,许娘子不妨多盛一些。”
吴玉姬面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先前凌准连尝都没尝,就猜出了她的菜色,这本是让她很开心的。
结果他转头就殷勤的给许含章盛了去。
这真是让人如鲠在喉,一言难尽。
“我会再来一碗的。”
许含章却只是抿唇一笑,之后便继续喝汤。
坐在上首的凌审言为之侧目了一下。
她的一整套动作看似平淡无奇,却透着行云流水般的优雅自在。
比如汤匙明明碰到了碗,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足见手上力道控制得极准。
喝汤的时候也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静悄悄的,全不似自己的女儿喝得呼啦啦的,就像一头小猪挤到了食槽边。
吴玉姬的就餐姿态虽看着斯文矜持,举止间却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的,动作远没有她这般流畅。
她笑则霞映澄塘,静则松生空谷,收放自如,落落大方。
只看这样的风姿和做派,就知道她的教养很好。
那她的家人,想必是对她的一言一行都雕琢得极为用心。
但既然如此用心,为何又要放她流落于外?
自己是不方便亲口去问的,只能晚点找凌准聊聊了。
“猪肉蘸蒜泥,鱼鲙,拌椿芽是吴娘子做的。”
“炙鸭,玉尖面,南瓜饼是端儿做的。”
凌审言收回了视线,继续猜着菜色,竟都蒙对了。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躲一旁偷看了?”
凌端不可置信道。
“端儿妹妹,凌伯父吃了这么多年你做的饭菜,早已把日常的口味熟记于心,所以才会一猜就中。”
吴玉姬笑盈盈的说。
“哦。”
细想也只有这个理由了,凌端只能认命的点头。
“其实也和个人习性有关。”
许含章放下汤匙,“你们一个细致妥帖,自是将火候和切工掌握得恰如其分,即便是用了佐料,也尽量作为烘托之用,断不会喧宾夺主,力求不损了食材自身的味道;另一个则巧心独具,菜色里重搭配和辅佐料,点子很多,再普通的食材一经过你的手,也能焕发出与众不同的光彩来。”
这一夸,就夸了两个人,且丝毫不显冲突和矛盾。
还真是个会说话的。
凌审言暗自想道。
“是这样吗?”
凌端登时被捧得晕乎乎的,为了不太过陶醉,忙转头向凌准确认道。
“是。”
凌准笃定的答。
他的确是按风格来区分的——自家妹子若是烧汤,再不济也要用萝卜片雕朵小花,飘悠悠的浮在汤水上。
“许娘子,快多吃点。”
凌端乐滋滋的扭过头,亲手替许含章挑了几片炙鸭。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先前那股恶感早就消失无踪,甚至还生出了些许亲近之意。
“你也多吃点。”
见她终于懂事了,凌准心情大好,立刻挑了些鱼鲙给她。
“阿兄你也快吃。”
凌端投桃报李,挑了个玉尖面给他。
“太不像话了?怎么没人给我布菜!”
凌审言干咳一声,故作严厉道。
“都一把年纪了,还好意思争宠?”
凌准不屑一顾的说。
“就是,也不嫌老脸臊得慌。”
凌端一唱一和道。
“你们……”
凌审言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这兄妹俩已恢复了往日的有说有笑,心中便是一松,不再同他们计较。
“你们再这样只顾着说话,那菜可就被我全吃光了。”
许含章接过话头,半真半假的说。
“哈哈……”
众人笑了起来。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我先回去了。”
吴玉姬本想多逗留半晌,奈何自家爹娘提前做完工归来,只得作罢。
“嗯。”
凌端笑着点头,把她送到了门外,接着便如小鸟般扑了回来,兴奋的说道:“许娘子,我那儿正好有间空房,你就住过来吧。”
“那儿光线充足,又通风,没有半点湿气,正适合你住。”
凌准也附议道。
“被褥都有簇新的,拿去给许娘子铺上。”
凌审言笑呵呵的说。
虽是对这许娘子的来路存疑,但观她言行举止皆是端正守礼,一看便是好人家出来的闺女,且自家儿子又对她极为上心,他自是乐得顺水推舟一把。
“好啊。”
许含章微微一笑。
洗过碗后,凌端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床铺,凌准则将窗台和地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并换上了遮光的竹帘。
“你先小憩一会儿,我们下午再来叫你。”
见她眉宇间露出了疲态,凌准便拉住还想继续和她说话的妹子,退到了屋外。随后来到老爹面前,几分真几分假的说了下事情的经过。
“许娘子的父母在三年前染上疫病,骤然亡故。幸得她博览群书,通周易懂阴阳,靠着为内宅妇人驱邪而维持了生计。”
“前些日子她为某大户人家驱邪,不慎窥得了其中的阴私,招来杀身之祸。”
“恰巧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此次是因缘际会,便搭救了她。”
他本能的省去了和崔家有关的部分,包括崔异。
许含章觉得崔异轻而易举就能杀了自己,却迟迟拖着不动手,纯属脑子有病。
但凌准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个叫崔异的人,定然对她抱有很隐晦的情愫。
否则也不会拖着杀亲之仇不报,宁可先变态的监视着她半年再说。
既然她不知道,自己也不会点破,让她徒增烦恼。
毕竟不是所有的情意,都能让人心怀感激的。
就如猫儿对老鼠的爱慕,只会让老鼠不寒而栗,心胆俱裂。
“天哪,许娘子真是太苦了!”
凌端毅然决然的说,“晚上我一定要再煮点好的,给她多补补!”
“确是个不容易的孩子。”
以凌审言的阅历,虽不至于全信,却也知道至少有七分都是真的。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和妻子。
阿娘原本是个温柔慈祥的,却被病痛折磨得性情暴躁,时不时便朝他的妻子发火。
妻子原本是个性烈如火的,却默默承受了阿娘的责难,只有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在他面前抱怨和唠叨。
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当时只觉无比烦躁。
等真正的失去这一切后,他才晓得追悔莫及。
他行医多年,却治不好阿娘的病。
也救不了妻子的命。
她们先后离他而去,只剩他和一对儿女以泪洗面的度日。
虽有族人帮着拉扯分担,但那几年还是过得很苦。
孤苦,懊悔,无时无刻不蚕食他的心。
他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脆弱。
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许含章又困又倦,很快便睡着了。
然后做了个噩梦。
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深蓝的天幕上,将银白的清辉柔柔的洒向人间。
许含章坐在高墙之上,呆呆的望着头顶的月亮。
一滴滴鲜血从她的衣衫上蔓延开来,渗入了地面。
四周一片死寂。
但不代表没有‘人’。
这里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
有年幼垂髫的,有正当妙龄的,有风华正茂的,也有年迈苍苍的。
这只能从身形上分辨。
因为他们的脸都像是被烈火烧过,焦黑空洞的一片,完全辨不清生前的轮廓。
这些人没有抬头望月,而是定定的看着许含章,目光中混杂着厌憎不安期待痛苦种种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的一抬手,松开了掌心里紧握着的几缕头发。
她的嘴里开始吟唱着复杂冗长的祭文。
阵阵阴风凄厉而起,吹动了她的衣衫。
几片火红的枫叶掉在了她的衣摆上,被她毫不怜惜的揉碎,扔到了空地上,远远看去就像一滩风干的血渍。
纯白的月光渐渐转为朦胧的暗红,似也被血色浸染了。
血月已出,只待术成。
她望着身边的这些‘人’,嘴角边流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们想好了吗?究竟是杀我,还是杀他们?”
月色越来越红,像是要凝成如有实质的血珠,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她的眼眸也转为纯正的红,就如地狱里燃起的火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