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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悔意
榻上的楚沉正紧闭着双眼,衣衫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两颊,紧皱着眉头,时不时还会哼唧两声,仿佛极不安稳。
卫鹤鸣一见便皱起了眉:“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水?还这样严重?”
宋漪摸了摸鼻子:“我也不清楚,我去后廊闲逛时,看见殿下已经在水里漂着了……”
卫鹤鸣也拿他这一脸无辜没法子,心道只好等楚沉醒了再问缘由,叹了一声:“可请了大夫么?”
宋漪神色更无辜了:“这附近哪有大夫,只请了寺里懂医的和尚来看过,开了副汤药,说殿下只是风寒,并无大碍。”
卫鹤鸣哭笑不得:“你倒是去煎些汤药,给他换身衣裳啊?”
攻城时他还觉着这宋漪挺机灵的,怎么连照顾人都不会。
宋漪眨了眨眼,恍然大悟:“我急着去寻你,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去寻顾兄的奶娘来——”
顾监生的奶娘就是当初被硬塞进卫鹤鸣打扫的妇人,也是这群监生里唯一跟来照顾的女性仆役,这两个月来一些饭食琐事都是他顾着的。
“罢了罢了,等你寻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卫鹤鸣摆摆手。“你去煎药,我给他把衣裳换了。”
宋漪这才点点头,苦着脸念叨:“这下行程又要耽搁了,我还想着回去吃月饼呢……”
“就你话多,”卫鹤鸣笑着拍他脑门:“少不了你的月饼,但凡你早些把他捞出来,也用不着这般耽搁了。”
宋漪碎碎念着出去了,卫鹤鸣伸手想去掀楚沉的衣裳,却被楚凤歌攥住了手腕。
卫鹤鸣看他一眼:“怎么?”
楚凤歌冷哼一声,不肯说话。
卫鹤鸣挑了挑眉:“殿下不让我动手,难道你给他换不成?”
卫鹤鸣就随口那么一说,他心里也知道楚凤歌对楚沉哪是一个厌烦形容得了的,却不想楚凤歌脸都没变一下,抬手就将楚沉的上衣给扯了一件下来。
卫鹤鸣:“……”那是个活人,你就是再不待见他,好歹也看在他是病号的份上下手轻些。
楚凤歌那样子活像手里拎了什么脏东西,正准备扯他的中衣时,楚沉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混混沌沌,辨不清神色,却立时聚焦在了卫鹤鸣的身上。
“鹤鸣……!”他的眼神并不清明,神色却带着莫名的熟悉感。
卫鹤鸣立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鹤鸣,你没死?”楚沉那仍是少年的脸上却带着极复杂的神色,辨不出是惊喜、是悔意、还是痛恨。“你听我说,我并没有……”他的脸上带着急切,伸出手去想触碰眼前的卫鹤鸣。
楚凤歌一把将卫鹤鸣拦在身后,神情僵硬而冰冷,只用敌视的目光瞪着楚沉,却看也不看一眼自己的身后人。
楚沉一愣,唇角缓缓落了下来,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样的神态,仿佛在自嘲,又仿佛下一刻就要悲泣出声:“你不是,你不是,这世上早就没有卫鹤鸣了,你不是……我又做梦了……竟然梦见鹤鸣这样年轻……可笑、可笑……”
说着楚沉的眼皮竟缓缓阖上,一倒头又睡了过去。
卫鹤鸣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松弛了一些,倒退一步,意识到楚凤歌的在场,才打着哈哈:“五皇子病糊涂了吧?这是有多嫌弃我,连做梦都不梦我个好?”
楚凤歌一脸冰霜地看着床上的人,半晌都没有移开眼。
卫鹤鸣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问:“殿下想什么呢?”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楚凤歌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倒也不像……
楚凤歌这才转过来:“无事,只是担心他病成痴傻,圣上见了要责怪。”
卫鹤鸣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看楚沉这反应,莫不是也另有奇缘,已然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或者是他早就知道一直装傻引而不发?
可想想楚沉也确实不像是知道前世的样子,否则也断然不会是近来这样的表现了,但即使是他现在重新想起,对他来说也断然不是一件什么愉快的事情。
卫鹤鸣还没想明白,楚凤歌就已然将那湿透了的衣服握成一团,砸在了楚沉的脸上,牵起卫鹤鸣就走。
卫鹤鸣:“等等,你不是要给他换衣服?”
“不换,”楚凤歌轻哼一声,“病死最好。”
卫鹤鸣:“……”
楚沉原本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风寒,就在楚凤歌的嫌弃和宋漪的粗心下一病不起,在榻上躺了数日。
监生们见他实在不好再在这穷乡僻壤拖延下去,便雇了辆马车载着他回京,一路上楚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有时是正常的,有时却又是前世的那个人。
而每次清醒时,仿佛他所处的年龄又不同。
有时是那个青年时郁郁不得志的楚沉,看见卫鹤鸣第一句话就是:“昨天上朝,他们都攀附着皇兄,没有肯看我一眼的,我心里难受的很……”
有时是那个初登皇位意气风发的楚沉,上来就握着他的双手:“鹤鸣,我昨日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便说与你听——”
有时又是那个暴怒中的帝王:“卫鹤鸣,你怎么敢逃狱!你——”
这一日一日走马灯似的换角色,卫鹤鸣几乎要把自己前世的历程又重新经历一番了。
可等楚沉闹够了,再醒过来,又是那个一脸茫然的五皇子楚沉了。
这人仿佛病糊涂了,分不清时间场合,分不清地点,有时甚至分不清卫鹤鸣的年纪,连楚凤歌都视而不见,却只能看见卫鹤鸣的一张脸。
卫鹤鸣有些哭笑不得,楚沉的有些话连他听了都替他捏一把汗,也幸亏这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否则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楚沉一个窥窃神器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楚凤歌看楚沉的神色那真是一日塞一日的阴冷,很多时候卫鹤鸣都在担心他会不会手起刀落直接将楚沉的脑袋给剁了——那才真是天大的麻烦。
一开始卫鹤鸣还打个哈哈对楚凤歌掩饰一下,后来见楚沉犯病次数多了,索性也不说了,只当他头脑不清醒便是。
可卫鹤鸣却从楚沉断断续续的话中,拼凑除了一段在卫鹤鸣死去后,属于楚沉的记忆。
原来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后悔、没有悲伤过的。
可笑的是,他活着时,这人恨得他咬牙切齿,仿佛觉得他十恶不赦,没给他留过半分退路。
可他死了、没了、彻底找不回来了,这人又忽然念起了旧,想起了他的好来。
“我想恢复你的旧法,想找回你留的一些东西,可是……回不去了……”楚沉不知是不是把这当成了梦境,伏在他的面前痛哭,明明是一张孩子的脸,神态却苍老悲伤的连他都不敢认。“鹤鸣,我没了你,没了勇气,也没了自己,我回不去了……”
卫鹤鸣心道,你没了我那是你作孽,可你老了怂了有心无力了可不能都算到小爷头上。
饶是如此,卫鹤鸣还是一个人在马车里坐了许久。
出了马车,看见楚凤歌正骑着马,在车外慢悠悠地跟着。
他冲楚凤歌一笑,楚凤歌便伸出手来。
他就这那只手,直接跃到了楚凤歌的马背上,盯着他的后背发呆。
“殿下,你说人……是不是都是远了香,近了臭?”卫鹤鸣皱着眉问,“离得近了看你那里都是错的,等走得远了、见不着了,又看你哪里都顺眼了。”
“未必,有些人,你对他有用,便哪里都好,碍着他的路子,便哪里都不好了。”
楚凤歌的眼里划过一道异色,只是坐在他身后的卫鹤鸣却看不到。
卫鹤鸣嘟哝了一句什么,又问:“殿下你是哪种人?”
楚凤歌道:“我若看谁好,那不管香的臭的,便都是好的。”
卫鹤鸣笑着说:“殿下这岂不是清浊不辨,丢了善恶的,要不得,要不得。”
楚凤歌却微微扬了扬眉:“我本就不辨是非,既如此,你替我辨不就是了?”
卫鹤鸣一愣,当初楚沉也好那群有拉拢之意的皇子也好,哪个不是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亲贤远佞知世事明善恶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自己是个昏庸料子你帮我来的。
只不过,也确实是楚凤歌的性子。
他笑着摇摇头:“我又帮不得殿下一辈子。”
楚凤歌扬了扬眉:“谁说帮不得?”
卫鹤鸣还想回嘴呢,却不想楚凤歌一扬马鞭,速度飞快地冲了出去,惊得卫鹤鸣忙抓紧了他的腰。
“殿下你倒是打声招呼!”他趴在楚凤歌的耳边大喊。“吓死小爷了,哪个替你辨清浊去?”
楚凤歌脸上扬起了笑。
两人一骑风一样地越过车马,直冲着前面去了,看得众监生目瞪口呆。
宋漪眨了眨眼:“王爷和卫小公子这是……”
“别理他们,他们自找乐子呢。”贺岚一副睡不醒地样子地坐在马上,太阳晒得他整个人又懒上了三分。“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