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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重生
卫鹤鸣做了一个梦。
梦里兵荒马乱,卫府的下人四处奔走,同辈姐妹窝在闺房里瑟瑟发抖,卫家的男丁聚在厅堂,脸上交织着晦暗不明的颓然绝望。
他躺在花园的密道里,麻药在他的肠胃里沸腾,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卫鱼渊顶着那张修饰后与他相差无几的脸,披上了他的外袍。她连胸都裹得平平坦坦,身高也垫的与他相似,言笑之间像极了他,连步伐气质都分毫不差。
是了,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双胞姐弟,她想成为他,不过是一炷香的事。
“鹤鸣,我要走了。”她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步履从容地走了几步,复又转过身来向他道别。
他听到自己的喉咙挤出了嘶哑含糊的声音,像是野兽的悲鸣:“别走……“
卫鱼渊一袭红袍明艳似火,对着他微笑:“你记着,从今日起,世间再无卫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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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鱼渊——!”
他惊喘着从梦中直起身子,一双眼涣散的难以聚焦,只剩下了满满的惊疑不定。
“阿鹤?”
熟悉的声音让卫鹤鸣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那张阔别十余年无比熟识的脸:这张脸此时还很稚嫩,五官将将长开,粉雕玉琢的模样辨不出男女来,只一双沉静清澈的眼能看出这人的身份。
是九岁时的卫鱼渊,也只有那时候的卫鱼渊才会喜欢叫他阿鹤。
后来更多的时候,卫鱼渊会叫他鹤鸣,再后来,唤他鹤鸣的人也没有了。只因那时,世间已无卫鹤鸣。
可现在……
卫鹤鸣打量着曾属于自己的房间,再低头看着自己稚嫩的手,只有练弓习字留下的薄茧,一时间恍恍惚惚,只觉着自己尚在梦中。
“阿鹤?怎么了?”鱼渊被他那陌生的眼神惊到了:莫不是父亲惩罚太重,把人打魔怔了?急忙上前两步,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面露焦急。“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卫鹤鸣被这一晃,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开口的声音干涩又稚嫩:“阿鱼。”
鱼渊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给他倒了杯茶,凑到他嘴边:“可是魇住了?”
卫鹤鸣低低地“嗯”了一声,就这她的手把水喝了,目光却丝毫不肯离开她的面孔。
鱼渊微微蹙眉,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此番是我有欠思量,却要你替我挨教训……今后,你我还是换回来的好。”
卫鹤鸣听了这话,只觉有些莫名,刚想起身详询,却被臀部一阵剧痛打断了思路。
这一疼,方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遭了家法。
鱼渊见他神色痛苦,便知他的难言之隐,此时风气男女三岁不同席,鱼渊只好道:“我且出去替你叫来础润他们,你好生休息。”
“别走!”
卫鹤鸣脱口而出,看着鱼渊怔忪的神色,扯出一个笑来:“阿鱼你……陪我呆会。”
卫鹤鸣仍不肯相信,自己竟是回到了自己九岁的时候。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南柯一梦,梦到了后面那二十余年的光景。只是那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鲜活,每一幕都带着隐隐的血色,又怎能当那不过是大梦一场?
年少时的深情厚谊,却招致了卫家的灭顶之灾。双生姐姐替自己做了刀下亡魂,他不人不鬼为了复仇而活,直到最后大仇得报,他却没有半分快意——
而后他便因心力衰竭,一命归了黄泉故里。
终是尘归了尘,土归了土,最后也只能令人空叹一声浮生荒唐。
卫鹤鸣再见双生姐姐的脸,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仰面落下泪来。
础润本端着汤药进屋,进门却只见自家少爷坐在床上,神色忽喜忽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难过。一旁的小姐竟也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劝解。
础润最是嘴笨,见状也只好住脚站在原地,等少爷停了眼泪,才上前伺候着喝了汤药,擦了擦脸。
鱼渊问:“可好些了?”
卫鹤鸣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父亲要赶我出家门,如今哭出来竟好多了。”
鱼渊半开玩笑道:“亏你还是个男子。”
卫鹤鸣把身子向后倚了倚,寻了个让自己舒服些的姿势,才答道:“你倒是个姑娘,我却没见你哭过。”
鱼渊摇了摇头:“哭有何用,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卫鹤鸣目光闪烁,仰面轻叹:“大抵痛哭一场,便放下了罢。”
鱼渊有些不解地注视了他片刻,见他神色坦然,全无异状,这才稍稍心安,又叮嘱了础润几句出了房门。
卫鹤鸣招来础润问道:“我睡了多久了?阿姐不曾走过么?”
础润一板一眼地答道:“睡了一日一夜,小姐白日守在这里,傍晚时被夫人劝回了房。”
这个小厮还是那么老实。卫鹤鸣摇了摇头,似又想起了什么:“槐安呢?”
“被爷调去了庄子上。”
果然一模一样。
前世的槐安因为这件事而被父亲迁怒,调去了庄子,后来的几年,都是这个死鱼面孔的础润跟着自己。
人倒不坏,只是无趣到了极点。
说起来,这次也是卫鹤鸣唯一遭过的一次家法,让他足足老实了半年不止,再不敢无法无天地胡闹。
起因卫鹤鸣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跟卫鱼渊互换了身份。
卫鹤鸣和卫鱼渊是一对龙凤胎,生的冰雪聪明,又是卫尚书的老来得子,姐弟俩几乎是被家里人宠上了天。
姐弟俩都有些早慧,姐姐更沉稳些,弟弟更跳脱些,可两个人却是一样的离经叛道。
小时候两人是一起请了西席念书识字的,五岁之后卫鱼渊就被停了大半功课,跟着母亲开始学些女子的功课,时不时还要跟一众手帕交闲厅对弈、踏雪寻梅。
按常人看来是理应如此。
可问题是,卫鱼渊虽是女儿身,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一头扎进了经史子集里不肯出来,废寝忘食的程度令人咂舌。反倒是卫鹤鸣不耐于繁冗的功课,宁可去跟那一众女子去玩些春有百花秋有月的把戏,也乐意去学些管家的“雕虫小计”。
姐弟俩私下合计数日,终于定了,每月逢单数,便各学各的,每月逢双数,便交换身份,卫鱼渊扮男装去念书识字,卫鹤鸣扮女装去替卫鱼渊。
龙凤胎未必长得都像,可卫鹤鸣与卫鱼渊却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年级又小,就这样交换了三年有余,竟无人发现过。
而且非但西席对卫鹤鸣的功课考评极佳,连卫鱼渊在闺阁里的名声也好的不得了,两人就此尝到了甜头,逐渐乐在其中。
然而被戳破的却是因为一件大事。
先前童试,西席老先生以为卫鹤鸣的资质极佳,哪怕不走科举的路子,下场见识见识也是好的,便同卫尚书商量了一番,令卫鹤鸣去考了个秀才回来,很是给卫尚书争了一回脸。
后又有乡试,两人又抱着“见识见识”的心态令卫鹤鸣前去,哪知卫鹤鸣嫌弃乡试苦累,又查明乡试核查不严,同鱼渊商量了一会,令鱼渊去替他考。
这一考,竟考了个解元回来。
九岁的秀才还算是能被人赞一句天资聪颖,可九岁的解元,那当真是一鸣惊人。
卫尚书乐得合不拢嘴,拍着卫鹤鸣的肩,问他是否能拿个状元回来——卫鹤鸣这才惊觉不对,真要拿个状元回来,恐怕就是欺君大罪了。
卫鱼渊也知此事轻重,姐弟俩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跟卫尚书坦白了真相——差点把卫尚书气了个仰倒,一边大骂逆子,一边请了家法另找借口狠狠地教训了卫鹤鸣一通。
鱼渊是女子,此事又不宜张扬,倒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卫鹤鸣却是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在家里躺了足月才休养好。
外面的人还不明所以,只当是卫家家法甚严,竟连神童儿子也下的去手,打的孩子下不来床,更因一时顽劣而禁了他参加会试。
据说圣上也曾问起此事,而卫尚书一脸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家小儿实在顽劣不堪、性情不定,不过会两句之乎者也撞了大运,实在不可为官。反倒让朝野上下对卫尚书一片赞扬,岂不知其中苦楚,只有卫尚书自己知晓。
卫鹤鸣找了本书在看,脑子里却思索着幼时的这些记忆,竟忍不住有些失笑,半晌,又摇了摇头,这些事,他又有多久没去回忆过了。
每每思及,也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生怕触碰到半分。
只是如若这当真不是一个梦……
卫鹤鸣的目光渐渐沉寂下来,心下却渐渐释然:哪怕这只是一个梦又如何?他绝不会走上前世的老路,再相信那样一个不该信的人。伴君?不过是伴虎,还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
既然前尘恩怨已了,多余的,他不会再追究,却也不会再与那人牵扯。
只有一边的础润看着自家少爷一会笑一会叹,顶着一张九岁娃娃的脸一会含笑不语,一会却又若有所思,最后竟有几分得道成仙的释然模样,暗道神童果然与旁人不同,看本《论语》竟也能看出这等感慨,怪不得九岁便能得中解元哩!
这头础润还未感慨完,门外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丫头:“少爷,小姐她去找老爷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