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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腊月,永嘉帝就着礼部、光禄寺、鸿胪寺等筹办除夕郊祀大典、元旦庆成宫宴之事。
许是真应了智性国师那句“福泽绵长”的考语,王徽一人的福气就荫庇了阖家鸡犬,定国公府虽没捞着去郊祀,但庆成宴的旨意却早早宣到了府里。
前来宣旨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瑾,这位乃是司礼监掌印、皇帝大伴孔全禄的干儿子,平日在孔大伴面前最是说得上话,在司礼监里也算得上是一人之下,颇有权势,故而即使是孙敏和孙浩铭这样的夯货,接旨当日也窝家里乖乖等候,不敢生事。
国公府的正头主子只有孙氏父子、苏氏和王徽,四人领着一群下人跪了一地,待张瑾读完圣旨,众人谢了恩,孙敏就恭恭敬敬接过那卷帛书,脸上堆满笑容,“张公公辛苦,不如入内吃杯茶水再走?”
“咱家还有旨要宣,便不叨扰国公爷了。”张瑾神色淡淡,对着孙敏的时候总带了几分倨傲,却眼风一转,看向王徽,露出一丝笑容,“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
王徽不慌不忙行了一礼,“见过公公。”
张瑾半侧着身子受了礼,和颜悦色道:“干爹侍奉陛下,每年倒也能见国师几次,算是他老人家门下的挂名弟子。冬至节国师入宫说法,跟干爹闲谈时也提了少夫人几句,言语间颇多赞誉。今日咱家便讨了这宣旨的差事,来瞧上一眼,少夫人果然是个有福的。”
孙氏父子和苏氏的目光就齐齐朝王徽看过去。
孙敏万事不挂心,只是单纯好奇,孙浩铭眼里有几分惊讶,但更多还是厌憎。不知怎的,他自伤愈之后,心里便对这个“丑八怪”妻子有了些隐隐的畏惧,好像模模糊糊有那么点印象,总觉得这女人不是个好惹的,有时迷糊起来,竟会觉得自己那身伤就是老婆揍出来的,但这念头一起,便会马上被压回去,然后暗笑自己失心疯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妻子是越发的厌烦。
苏氏的表情则晦暗不明,颇有点复杂。
王徽没在意这些人的反应,只微笑道:“公公谬赞了,您得孔大伴重用,大伴既是国师弟子,您自然也得列国师门墙,这是错不了的,如此说来,您和大伴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她语气从容不迫,表情自然,一点谄媚之色也无,反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说的全是事实一般。
这副声气取悦了张瑾,他尖着嗓子笑了几声,颇为开怀,又提点几句入宫赴宴的时辰、礼仪等事,末了垂下眼皮,状似无意道:“皇后娘娘坤宁宫赐宴,一应仪同圣上奉天殿庆成大宴,下至正五品嫔,上至从一品贵妃娘娘,都是要去的,还有诸位公主并外命妇们,都是尊贵人儿,可一定要小心,莫要行差踏错。”
他在“贵妃娘娘”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王徽心中一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未及抓住,张瑾已同孙敏和苏氏道了别,收了赵守德奉上的封红,带了一众黄门小火者离开了。
张瑾一走,孙敏和孙浩铭如蒙大赦,直接脚底抹油溜了,只剩苏氏和王徽婆媳两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苏氏阴晴不定地盯着王徽,憋了半晌,总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冷道:“别以为有国师给你撑腰,又得了阉人几句好话,你便得意忘形了!进宫是大事,你别笨手笨脚的出了什么错,得罪了万岁爷,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王徽忍住笑,淡淡道:“母亲多虑了,我晓得轻重。”而后又冲她点点头,“先告退了。”
说罢再不等苏氏开口,扬长而去,徒留苏氏一人愣在当地,气个倒仰,却终究还是没敢再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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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携了魏紫的手,徐徐散着步往东院去,走了半路,面上表情仍是沉静,不发一言。
魏紫揣摩主子心思,轻声问道:“少夫人可是为了进宫之事担忧?”
王徽不语,缓缓点了点头。
“二姨娘家世清贵,出……出事前或许进过宫,您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去问问她?”魏紫斟酌着说。
王徽笑着摇头,“濮阳家出事时她才九岁,就算以前进过宫,如今恐怕也记不得了。况且定国公府头回入宫,这种情形,司礼监都会指派教引宫人一路贴身伺候,这些都是不怕的。”
魏紫“唔”了一声,不解地看着王徽。
王徽就问:“你可还记得我那付家表姐?”
魏紫神色有些茫然,琢磨了半晌,不确定道:“婢子也不大记得了……表姑娘比您大了八|九岁,您顶小的时候她就入了宫,素日里和您也没什么话讲,先头太太去了之后,往来就更是疏远了。”
说话间,两人已回到东院,裹挟着一身风雪进了屋,姚黄和赵粉忙给两人除了大毛衣裳,魏紫又端了热水帕子给王徽擦手脸。
屋里地龙烧得旺,温暖如春,几人又都有武艺傍身,本就不惧冷,很快也便暖和了过来。
姚黄端了盘金黄的蜜桔过来,魏紫拿了一个剥开送到王徽手边,王徽让三个妹子坐下一起吃桔子,一边说道:“我那付家表姐,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赶紧回想了说与我听。”
赵粉是定国公府家生子,对这事自是一无所知,只捧了桔子,一边吃一边眨巴着眼望她们。
魏紫姚黄就拧着眉毛苦想起来,回忆许久,又各自交换了一下情报,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各自所知说了出来。
原来这位付家姑娘闺名明雪,比王徽大八岁,是鸿胪寺左少卿付庭礼的嫡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十三岁时便入了宫,当时位份是从六品才人,入宫几年依然跟王家有来往,但在那几年中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两家关系急转直下,很快便断了联系。
之后几年,王徽原主就再没得到过任何跟付家人有关的消息。
鸿胪寺左少卿是从四品文官,品秩虽不低,但上有寺卿把持大权,下有寺丞主簿跑腿打杂,付大人素日事少,俸禄虽不多,但胜在清闲,他又是退思守拙之人,即便有女为妃,也从不宣扬招摇。付明雪入宫几年,他只擢升过半级的品秩,此后再没变动过,甚至比女儿入宫之前还要低调几分。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付明雪位份一直提不起来的缘故。
不过,以前王徽或许可以这样想,如今可再不能作此想法了。
张瑾那句“贵妃娘娘”云云,由国师和孔大伴做了话头引出来,恐怕不是闲得无聊随便说说的,多半意有所指,想点拨她几句。
那么十有八|九,这位贵妃娘娘就是表姐付明雪本尊。
这次入宫是肯定会见着的,那么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两家闹僵,便至关重要了。
“表姑娘在宫里的事,夫人也是知道的,您刚过门的时候,夫人还、还不像后来那般……”魏紫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后来——夫人知道表姑娘和咱们断了来往,又从没听说过有哪位得宠的贵人姓付,便、便觉得咱们失了倚仗,才……才渐渐对您不好了。”
王徽嘴角微翘,苏氏这智商自然能做出来这种事,不必多管,可这位付表姐,倒还真有点意思。
十三岁入宫,到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年,便从才人做到了贵妃,样貌不用说,必定是极美的,能在后宫虎狼环饲之地杀出一条血路,智谋手腕自然也是极为厉害,可竟还能在步步高升的同时韬光养晦,在宫外声名不显,父母也从不显于人前,就好像她完全不曾得过宠一般……
当然了,孙敏赋闲在家,孙浩铭只顾美色,苏氏困于后宅,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闺蜜,都是消息闭塞之人,哪怕付贵妃不行韬晦事,他们知道她的可能性也不大。
但即便如此,付明雪此人还是很不简单。
元帅一颗心又蠢蠢欲动起来,忍不住就皱眉回想当年之事,然而在原主记忆库中搜寻许久,也只能约略想起那是在原主八岁的时候发生的事,其余剩下的印象,就只有一片汪洋大水,渐渐晕染开来的鲜血,以及刺骨的寒冷和恐惧。
大水?鲜血?寒冷?
王徽隐隐有了些想法,但还无法笃定。
又问了两个丫鬟几句,却失望地发现她们全无印象,只记得自家姑娘八岁那年进了一次皇宫,回来之后就大病一场,醒来之后就忘了宫里发生的事,而那次陪着入宫的丫鬟婆子也都被打杀发卖了。
她们当时年纪和王徽差不多,虽说是一同长大,但只拿了三等丫鬟的份例,正是因为那次出事,姑娘身边的奴才死的死卖的卖,她们俩才顶了上去。
唯一确凿的就是,王付两家确是在那一年断了来往。
眼看话已问到了头,再说也是不得要领,王徽便暂时放开了此事,领着妹子们练了一会儿武功,濮阳荑就过来了。
随王徽习武日久,她手底功夫也是越发精进,早已无需日日过来点卯,让王徽手把手授艺,现下是每日上午在硕人楼自己练一个时辰,临近午饭时再来东院。
“子絮又长高了。”王徽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这姑娘原先个头只到她下巴,然而锻炼饮食双管齐下,不过短短几月,就已抽条到了她耳根位置。
不仅如此,濮阳荑整个人看着也都不一样了,面色红润,步伐轻快矫捷,双眸湛然有神,虽还是清丽无匹,但早已不是往日那种娇娇弱弱一敲就碎的样子。
濮阳荑红着脸给王徽行了礼,刚要说话,冷不防姚黄一记直拳袭来,原本含笑的美人面瞬间冷下来,目光一凝,偏脸躲过那一拳,并掌如刀回敬过去。
魏紫和赵粉在旁看着眼热,观了一会战,忍不住也加入进去,一时间堂屋里你来我往,呼喝连声,拳锋腿影带起阵阵劲风,震得桌上甜白瓷的薄胎茶碗咯咯作响。
“行了,要把我这房子拆了不成?”王徽笑骂一句,看她们仍打得兴起,摇了摇头,信步走入阵中,一手接住姚黄挥来的拳头,另一臂横在身前,恰好挡住魏紫和赵粉袭来的两只掌刀,而后左腿伸出,用巧劲一绞,就绊住了濮阳荑回旋着踢过来的扫堂腿。
三个动作只在转瞬之间,看来轻巧无比,却同时止住了四个人的攻势。
姚黄微微喘息,撅了嘴看王徽,“……反正怎么练也打不过少夫人嘛。”
王徽观察四人,濮阳荑尚气定神闲,就是脸还红,姚黄微微气喘,魏紫又次之,赵粉看来体力最差,正大口喘着粗气。
其实她们四人体能素质都差不多,之前一起晨跑就能看出来,同样里程同样速度,跑完之后,心率和呼吸都相差不大。但晨跑毕竟是机械的有氧运动,比武却是颇剧烈的无氧运动,谁对技巧和招式掌握得更娴熟,自然就能更大程度地节省体力。
王徽跟妹子们简单解释了一下,又给赵粉加了一节每天半个时辰的技巧课。
五人一起吃过饭,小憩一阵,王徽就把濮阳荑叫了过来,跟她说了自己正月初一要入宫赴宴之事。
濮阳荑秀眉微蹙,有些为难,说起自己少时的事来,“……确是去过三两次,却都是极小的年岁,宫人也未如何约束,宫规礼仪更是完全不通,少夫人若要问这些……”
“我不是想问这些,而是另有事请你帮忙。”王徽摇了摇头。
“少夫人请讲。”濮阳荑连忙道。
王徽就问:“你可见过万衍万相爷?”
濮阳荑一愣,面色复杂起来,半晌叹了一声,“万叔叔……都已是丞相了啊。”又自嘲一笑,“我初见他时才八岁,他还在吏部稽勋司做个小小的员外郎,事事处处看我爹的脸色,如今……当真时移世易。”
而后又补充道:“当时虽才八岁,却已懂事,爹爹万事不避我,也带我去见了客,他很喜欢万叔叔,觉得他是不可多得的‘直吏’,万叔叔走后,又与我细细讲了此人身世来历,是以我才印象深刻,至今都记得。”
“那你可记得他长相?”王徽见勾起她伤心事,颇有些过意不去,忙转移话题。
“约略记得些,但并不十分清楚,少夫人是要……”濮阳荑面带询问。
“只记得一点也是好的,”王徽笑道,“你雅擅丹青,便为我画一幅万相的小像罢。”